方白翻身下马,脚一落地,软了。
方白这才知道自己怕了。所幸四下里无人,这窝囊相只给自己看过,赶快忘掉便是。若说方白要不是这样的性子,也惹不下如今这般祸事。
方白开了家客栈,取名“不点”。起这么个名字也是方白的奇思怪想,因为她找不来大厨师傅料理客栈里的餐点,所以来她店里的客人能吃什么得看她的心情和能力。要住她的客店吃她的客店,第一点要求就是不能点,没的点。
她听人说,在江湖里混,谱摆得越大就越有人买帐,所以就想出了这么个化劣势为优势的主意。不管主意烂不烂,方白却做得够火候。
前夜鬼头刀盔子在她店里杀人,杀累了要吃的,方白就从尸体里拣了条最恶心的大腿,炖了个烂熟给他吃。盔子是个野人,吃到了肚子饱才吃出个明白,虽然是个野人,但也不是吃人的人。所谓杀人的人还是人,吃人的人就是畜生了。他自然不能饶了方白。
这可是杀人成乐的盔子,方白不敢不躲。店也顾不得了,她店里的老夭护着她逃出来,指点她来这“宋家庄”求救。
方白下马处是一座青石牌楼,上面规规矩矩刻着普普通通三个大字“宋家庄”。据说这青石牌楼有门道,方白却瞧不出来,哪里显出什么刀痕剑影,只觉得是个烂糟的石匠做了个偷工减料的活计。方白更加怀疑,这“宋家庄”能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专做的是调解恩怨化人纠纷的生意,听来看去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家庄院。归根结底,方白快马狂奔了这一夜,左右无事,她底气又足了起来,左思右想觉得事情诡异,开始怀疑起出主意的老夭又在干吃里爬外的事。
不过即来之则安之。她牵了马,沿着青石板路走到庄院大门前。大门紧闭,四边下还是一片死气沉沉。这多少有点不寻常的意味。方白正要抬手叫门,那厚沉的大门却无声无息地开了。开了,却只开了一个人侧身宽窄的缝儿。一个青衣皂帽的家丁探出头来。八字胡,哭丧脸,眼睛看着人却像没看见人似的。他极其熟练地扫了方白一眼,那动作神情甚是微妙,引人想问他看明白了什么却又问不出口。
“客官可是姓方?”
方白一愣,正待问他怎样知道,那家丁就掐住她的话头,将手伸出来到方白面前——“客官的礼金可由我先收下了。”
方白又一愣。见过势利的人没见过这般作态的人。看他嘴上说得礼貌,神态却是蹊跷,一股子光明正大夺人钱财的嚣张。
方白气一堵,又要甩手蛮干,可一回身脚底下还是软的,这憋着的气就冲不上来。无奈,只好悻悻地把褡裢中的银两掏出,放到那恶奴手中。
家丁瞧也不瞧,掂也不掂,收了,拉开一条一人宽的门缝,让方白紧紧凑凑地挤了进来。
进了门,四边一望,也还不过是个普通的宅子,白墙灰瓦青石铺地,只是看得见有人出入,却无声无影鬼气沉沉。
家丁引着方白往里走,迎面又来个一样服色的家丁,脸上失了鬼气,有点急赤白脸的,拦住他们道:“是萧大爷的线儿吧?赶快绕到庄后去,萧大爷不等了,已经出庄上路,还不快追!”
方白没明白。那拿了她银子的庄丁已使出轻身功夫,翻墙越梁地跑了。银子在前,叫方白怎能不追?
这就是宋家庄做生意的本事?方白心中暗气又好笑,虽然她还一头雾水,可觉得反正自己交了钱,那就得着了理。她巴不得宋家庄不靠谱,给她办不成这事,若是如此她非得揪住了他们,把宋家庄好好耍弄一番不可。
其实方白已经看得明白,宋家庄不是一般地方。一个普通服色的家丁功夫就了得,一跑起来就越跑越快,不拣路走,只走直线,上房跨墙跃树,把方白追得辛苦。想起来,下山离了老头,就没这样练过功了,好在还没丢脸。
出了庄又赶了一里多路,远远看小径上有个穿褐色衫子人在走。家丁一阵急追,口中喊住“萧大爷”,便一头拜在那人脚下。方白见这人,没什么特别,只是这爷真是高,身架子超常大,手长脚长,一看就是个练武之人。只听那家丁道:“萧大爷怎么这么急就走了。您看您找的人,我们不是跟您带过来了吗!即应了萧大爷的事,我们宋家庄怎么敢不办呢?”
还是那个家丁,刚才连一句话都懒得跟方白多搭,忽然变成了一个快嘴热心的跑堂伙计,连那张哭丧脸虽没变得像弥勒佛,也热情阳光起来。可惜那萧大爷并不特别感动。只点点头,转头打量了方白一番,问:“就是她?”
家丁亦故作神秘,“就是。”
方白正要问这二位“她是谁”,方白自己怎么不明白,那家丁又刚巧掐住她话头——他似乎特别擅长这个——向萧大爷一揖,“那萧大爷您好走。以后有事,再来找我们宋家庄就好,小的不远送了。”话音一落就咻地飞走了,速度比刚才快了百倍,落下方白一愣神,才叫唤出来:“你走哪儿!我的银子!”正要追,被那姓萧的挡住了。
他身量高,站得方位刚好,挡在面前有点慑人。他道:“在下萧齐。请问姑娘可是认得顽惑主李童?”
难得方白脑子犯傻,忽然冒出李童这个名字,跳跃度有点大。“顽惑主”是啥玩意她从没听过,可李童她就有点熟悉了。
方白道行低,明眼人一看,就明了她的底。不等方白狐疑打量,左右揣度何时如何应答,萧齐就又说了:“可请姑娘方便带我去找李老前辈,在下并无恶意也不寻仇,姑娘放心。”
放不放心,方白不在乎,这时她想到的是另一个问题。那个家丁和这个萧齐都是话少简单的人,比起她方白平日里的聒噪唠叨,他们绝对是寡言少语,可他们就是有本事克她,不用方白说话,什么话都替她答了、说了。
方白现在没耐心跟他们测试读心术,方白还是喜欢吼出来:“我才没功夫替你找人!我赶宋家庄去拿回我的银子!”转身便走,又被挡下。
那姓萧的一根指头都没碰到方白,可方白就是被挡下了。她讨厌这种感觉,但很明白事理,这是碰上硬点子,你也没办法。
萧齐不急不缓道:“姑娘有什么麻烦要找宋家庄解决,在下都可代劳了。”
方白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宋家庄做生意的本事!她觉得自己有点笨,悟得有点迟,让人看了笑话。
显出外行人的样子,是方白最痛恨的事。她又恼又羞。既不得不佩服宋家庄做生意的本事,又怎生能不恨他们的做派。对着萧齐一张木板脸——那么镇定、如此有准——怎么也回不过味来,便装作连话也懒得说,转身便走。萧齐也不问,跟着便行。
萧齐看上去是个在江湖上混出些名堂的人,走的是正路,让人颇有几分敬畏。偏偏方白对这样的人早生了怨气。自她下山混江湖,总被人看不起,而萧齐那样的人总被人看得起。她盘算着,好不容易赶上被这样的人求着,她可要拿点谱,折辱他一番。她才不管萧齐找李童什么事,寻仇才好,让那老头不要那么闲。
方白想得好,可霉星就是正当她的头。她知道总会再面对盔子那张丑脸,可没想到会那么快。行出十五里地,三岔路口,正当中站的不是别人,正是鬼头刀盔子。
看过盔子剁了一夜的人,方白哪里会没有一点怕,她也只够胆搞些小把戏耍弄耍弄人,但真让她再面对血腥气逼人的盔子,她还是会脚软。
“这女人我要剁了她。”盔子就这一句话,说得明白,却不是对着方白说。
萧齐答:“我要她带路替我找人。”
盔子“哐”地一声把鬼头刀砸在地上,气势惊人,“她的命抵得上你的命吗?”
萧齐气势如常,“抵得上。”
那镇静让方白不能不佩服,就要打起来了,还能这样,果然有道行。方白已经放下了心,恶人有人替她顶,天塌有高的人担,她可悠哉了。看热闹她最喜欢。果然是坏事躲过,好事跟着来。她不信盔子能赢。
“好。”盔子脸上忍不住显出狞笑。转眼间只听“扑通”一声,他跪下来,给萧齐磕了个头,话不再多说一句,掉头就走。
方白不信,眼睛都快瞪出来,可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
萧齐等她回过神,方问她:
“我们走哪个方向?”
看来没有人打算告诉方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来没有人会浪费一星唾沫,向她解释解释从她在宋家庄下马到现在发生的事。方白怒了。为混江湖惹得这一肚子闷气,为被低三下四的人看不起,为被人耍得团团转,为连场架的热闹都没得看,方白真的怒了。
怒了,更没言语。她觉得要问眼前这个连话都懒得说、骄傲都懒得在眼睛里表现的人,要她求教他,天真塌下来也别想。躲不过是一恩换一怨的事,可她就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人算计进去的。
在江月城入城的路边上,是不点客栈。“不点客栈”的四字匾下挂着一副对联:
月黑风高远避小人
光天化日谨防君子
这字写得好,客栈却破破烂烂,一副爱搭不理、才不急于招揽生意的样子。这也是江湖客栈的气派。在江湖,各种事只要做得特立独行,便都是种派头,甚至脏都可以成为一种派头。
客栈里养了一群苍蝇,除它们之外就只是歪在柜台边上的两个伙计。
年纪大的那个说:“好闲啊。”
年纪小的呵呵笑着奉承,问:“老夭,老板真的不会很快回来?”
老夭说:“那当然,宋家庄的条子和线人钱都送来了。咱这事是给他们办成了,那小丫头往回家的路上走呢。”
“你真行。”小的说。
“我真行。”老夭自己也这样觉得,一样呵呵笑起来。
二
萧齐这个人非常一板一眼,比如他想跟人比武,对人说的总是那句:
“在下萧齐,特来向XXX讨教武功。”XXX用的还肯定是敬语。
这让他显得相当乏味又很不圆滑。本来比武就是件有风险的事,让别人做一件有风险的事,总该说些贴心话,让人开心开心舒爽舒爽吧,可萧齐的态度却很不好,仿佛他做的并不是一件有求于人的事似的,更不好的是萧齐还特别谦虚。
遇上谦虚的挑战者很是讨厌。明明自己很厉害了,揣摩着差不多能干得过的对手,还非要拉人站出来实战一番,名为讨教,意在羞辱。萧齐没打算羞辱别人,可他不计较输赢,,别人不能不计较后果;即使当事人不计较,旁人也要替他计较。要知道江湖不是武林,在江湖打拼,走的是江湖的规矩。可惜萧齐生不逢时,眼见着江湖扩张,武林式微。
江湖评价,萧齐是个没大志向的人,只堪作一介武夫。萧齐确实没有试图证明自己有超出武夫的本事,他对武有单纯的兴趣。可是现如今,你来挑战,无人应战,萧齐没打算练到孤独求败的境界,却先尝了此处不胜寒的滋味。说到底,这世上只有少数人想求败,更多人不想求败但想求胜。偏偏天作弄,往往想求败的人败不了,想求胜的又胜不出,各失其所。供需矛盾,这生意做不到一起啊。如若不然,萧齐也不会把主意打到一个四十年前退隐江湖的老头儿身上。
萧齐很偶然从一个武林前辈口中听得顽惑主李童的名字。退隐江湖四十年,已没多少人还能记住一个名字,记得的又难得平日里能想起。更何况李童当日在江湖嚣张时,虽然凭武功被举世公认为一代奇才,但没做多少正经事,惹了不少怨恨,谁又会老念着一个不愿意再想起来的人呢。当年,他虽没经过什么有资质的大会被认定是天下第一高手,不过也弄得人人到处躲着他,不愿与他一较高下。一如萧齐此时。
萧齐跟了方白,向北走出第五个镇子,弃了大路往山里走。不高的山,有人家,翻过几个山坳,就见一处和前面路过差不多的茅草屋。屋前没人,方白冲着那里就飞身过去,嘴里嚷着:“老头,我回来了,我给你惹出事来了。快出来,有人找你寻仇!”
萧齐先是听到李童的声音,“小白——”,听那声音远远地传来,运动速度极快,“哇呀呀呀——男——”只听“人”字话音未落,萧齐眼前一错,一张花白胡须的老脸已经贴在他眼前。
萧齐为武而来,骄傲点说为求败而来,但谁也没打算在第一时间就被打败。当李童毛绒绒的脑袋突然出现在萧齐眼前一寸光景的地方,他吸进来的空气变热了,一个糟老头子呼出的废气打败了他。
萧齐心中一寒,再往后跃,这老头也像镜子照见似的往后跃开了。
方白趔着步子踱过来,对着萧齐说:“这就是李童,我就认识这么个李童,是不是你要找的我不管了。”
李童眼睛没离萧齐,歪着脑袋斜着眼睛,凑过去问方白:“丫头,你有出息啊,那么快就带野男人回来?”
方白大大地白了他一眼,“老头,别乱说。这小子是来找你碴的。”
李童的脖子一下子缩了回去,咻咻鼻子,嘿嘿一笑,“找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干什么?”
这时萧齐暗敛心神,肃然一揖,一板一眼照着老规矩道:“在下萧齐,特来向顽惑主李童李老前辈讨教武功。”
要说李童和萧齐,是两个绝不相同又有点相似的人。许久没见这江湖阵势,李童难得生起“想当年”的感触。当年李童找人寻衅比武是另一种风格。他才不会傻呆呆地跑到人前有话好好说,等着别人给一鼻子灰。或赖或闹,他先把局搅个鸡犬不宁,逼着别人先急了,跳出来摆出李童不应战都不行的霸道气势,他再使出手段来把人压在底下。说起顽惑主这个名号的来历,顽,顽童也;惑,指别人四十不惑,他天生不惑。李童看似顽童,实是个玩世的天才。
他看到萧齐,惺惺相惜之情有,不过玩心更大。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萧齐,嘿嘿一笑,道:“我、不、干。”如果你猜度这背后有什么正经的原因,就根本走错了方向。
被人拒绝,对萧齐没多大影响。说白了,他被人拒绝得多了,萧齐已经成了个哲学家。当他站在一个点上,进与退的意义都是无时,他就会停在那儿,给自己时间感触一下。
这一路行来,似乎一直在酝酿一种凄凉的氛围。初春时节,人越往北走,景色越萧瑟。南边的山已经郁郁葱葱地绿了,跨过一道河,这边的山上还是一片荒草。山沟里偶或有几株桃杏之类,开了花,却没甚颜色,越发衬得一个惨淡。院子里,零零仃仃的几棵冬后的白杨,干枝子齐唰唰地直插到天上。屋前堆高粱杆,屋后有猪圈,平凡到有点贫穷的味道。
一代武林奇人退隐江湖后会住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萧齐没想过,因为知道这世上自己想象不到的事太多。可鼻子边嗅着明显是猪圈里散发出来的腌咋气,萧齐不由得生出许多感慨。而这一切的感慨都归结在一个问题上——这,也是我的未来吗?
当一个人处在负面的情绪中时,未来,绝对是一个不该想的问题。
日暮时分,方白炖好了一只鸡,转头看见老头蹲在厨房的门槛上,伸着头看着院子里的萧齐。
在方白看来,被冷落在院子里,一个人像棵树似的戳在那里,这只能是因为被很酷地拒绝,遭到了严重的打击。方白心下暗爽。她老早年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做一个始终打击别人的人,绝不做那被打击的主。此时她的心情终于如愿以偿地好了。
“他好像一直没动诶。”方白蹲过去问。李童道:“你说他在看什么?”方白看了看,想不出,“看上去像个绝望的人。”而李童说:“看上去像个有意思的人。”正说着,萧齐动了,他左右看看,走到井边,打上半桶水,开始净手净脸,还打开包裹拿出条巾子擦起来。
原来也是个厚脸皮的人,方白心想。
李童一跃而起,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招呼着“吃饭了,吃饭了”。借着夕阳,方白把桌子摆在院子里,等炖好的鸡上了桌,李童已经招呼着萧齐上了座,还拿出了老酒,俩人已干上了三杯。
一连几日。没人再提比武的事,萧齐也不走,像是专程来吃白饭的,酒到杯干,饭到碗净。李童更不赶人,每日里但凡得闲就拉住了人神侃海聊,好像八百辈子没人听他说过话了一样。方白那么爱听江湖八卦的人,都能听到睡过去,从来没见着那么磨唧的两个人,说了半天,到底不动手,方白死活想看场热闹,却不知自己等不等得到。
这一晚,方白听厌了武林中那些陈年气的细枝末节,忽然打断他们的话头,道:“老头,你知道宋家庄吗?”李童搔搔胡子,“什么宋家庄?哪个宋家庄?”而萧齐道:“宋家庄是个人。”他一开口把方白说愣了。
方白见识到的宋家庄不只一个,宋家庄不是一个庄子,是许多同样的庄子,遍布大江南北。但归根结底“宋家庄”三个字在当今的江湖上,指的是一个人,这个人是这许多宋家庄的主人,而肯定不是碰巧,他的名字就叫宋家庄。在每个宋家庄前都会有个牌楼,那上面刻的三个字,知道的人都明白那刻的不是庄子的名字,而是一个人的名字。
就像方白已经知道的,宋家庄做的是帮人解恩怨、结恩怨的生意。在江湖上混,关键在于要让别人记住你。要是人家不想记住你,你就该用点手段在别人身上、心上留下点什么,让他时常能想起你。说江湖上的人现在变得对别人都漠不关心其实不对,他们每个人都有记在心里的人。这是江湖人之间的联系,普通人管这叫恨呐爱呐,不过通常,江湖人管这叫“恩怨”。
宋家庄帮人解恩怨、结恩怨,靠的不是武力、江湖地位或者金钱,而是恩怨的交易。就像方白惹了盔子,盔子早前被萧齐放过一马欠了他一命,萧齐需要方白带他去找李童——宋家庄做的只是将这恩怨的线串联在一起——收了方白免灾的一份礼金,收了萧齐找人的一份礼金,多半还收了盔子偿恩的一份礼金。所以,宋家庄这人武功身世不见经传,却是当今江湖中的第一人,做的是江湖第一大的生意。
江湖第一大的生意!方白听到这儿,热血上涌,拍案而起:“好!天下第一大的生意,看我把它抢过来。不点客栈,有一天这名字会压在宋家庄三个字头上。老头,以后我不叫方白了,我叫方不点!”
显而易见,这晚方白喝得有点多了,谁也不该把这话当真。这傻话只让萧齐多看了几眼方白,心下更认定他一早对方白的判定——一个天真年轻的傻婆娘。可是李童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是把这话当真的。
在这种时候李童忽然找萧齐摊牌。萧齐发现李童不仅深知自己底细,而且他还打算把一个大麻烦塞给自己。李童提出了交换条件。
这是萧齐在江湖行走立下的不成文的规矩,与萧齐比武可以换取萧齐一个承诺,无论输赢,比武后萧齐会为对手做一件事。萧齐早认清了作为一名武夫的命运,既然要为人卖命,为谁做事都是一样的,只要能换取他所看中的东西。
但人可以做武的奴隶,不能做人的奴隶。这是萧齐的原则。
而李童想让萧齐做方白的保镖,以三年为期,不论方白做什么都要保证方白的安全。这显然违背了这个原则。可是在这三年之内,李童会倾尽所学与萧齐一一较量。看着李童得意洋洋的样子,仿佛很有把握萧齐在三年内不会胜过自己。
本来可以完全不考虑,直接放弃,但萧齐决定考虑一下。这可能是个陷阱。陷阱的深与浅取决于一个人——方白。
萧齐遇到过各种想利用他的人,但没有方白这种人。当他走出茅屋,迎头看到等在那里的方白,她撇着脚、叉着腰、歪着头,问:“你,答应了?”萧齐好像第一次仔细看她。
这显然是一个女人,但穿着不男不女的衣服,也没什么奇怪,很多江湖女儿都这样,只是方白把自己藏得更彻底。她五官纤细,扮不了彻底的男人,但举止完全不像女人。蛛丝马迹中可以看出她与李童之间血缘的联系。不像男人,不像女人,只剩下一种可能——顽童。
现在她挨近他,左左右右地打量,又道:“你,够厉害吗?”萧齐盯着方白的眸子,里面又亮又空白。一般疯子的眸子都是这样的。
方白,能称得上无害吗?她似乎处于无害与有害的边界。
忽然,萧齐烦了,很厌倦。他决定赌一次。毕竟李童武功的莫测高深对他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陷阱。只是他忽然怀疑,对武的追求到底是一种攀登,还是一种陷落。当他做出这个决定时,他眼看着自己的人生因为缠上了方白,似乎又滑落了一个层次。
未来——萧齐来找李童之前并没预感到它会成为一个沉重的问题。他抬头看向天,黄土坡围拢,茅屋陷在山坡的皱摺之间,也许是时间该给自己找个茅屋了。李童归隐时正是他现在这个年纪。萧齐没想过,归隐怎么会来得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