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程若珊坐在床沿,一口一口地喂着程婴喝药。她熟练地舀起汤药,熟练地吹气,熟练地将汤药送至程婴嘴边。她的脸上总是绽放着纯真可爱的笑容。她的动作宛如一位母亲,可她的神情却如同一个正在玩耍的孩子。
程婴看着姐姐的眼睛,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幸福,莫名的安全感,正如小时候那般。他心中道:“姐姐的眼睛就如同泉水一般澄澈,透过她的眸子仿佛可以看到一片广阔而纯净无瑕的世界,让人忘却世间的一切烦恼,甚至可以忘却自己,不愿再去理会旁人,不愿再去理会世事。”
如此想着想着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颜惜芳那双有着淡淡忧郁的秀目。她的眼中似乎总在诉说着无尽的心事,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却令人起了无尽的怜惜之情,让人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世间的一切苦难。让人充满迎难而上的斗志……
自程若珊和程大夫来到西庄,颜惜芳便很少来探望程婴了,他怕难为情,不敢来得过于频繁。
此刻,她正在悦心湖的湖心亭上作画。
这五角尖顶的亭子落在湖的正中,红亭绿水远山近树,相应相衬,更有一道蜿蜒的木桥将亭子与湖岸连接起来,宛如碧水游龙,浑然天成,远观之,俨然一幅绝美的画卷。
颜惜芳所画的是一幅木石清泉图,画至清泉之时,竟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程姐姐的眼睛不正如一股清泉吗,多么地动人啊!”如此想着,不禁抬起了头,望着远方出神。手中的画笔悬在了那里,不一会儿,手不自觉地向下一沉,笔头在宣纸上重重一顿,颜惜芳一时回过神来,不禁“唉呀”地叫了一声,再看画纸,已是留下了醒目的一块墨渍。颜惜芳索性将毛笔搁在笔架上。一来这画作坏了,二来也无心思再画,于是干脆坐下,呆呆地望着湖面出神。
不多时,尤金凤从木桥那头阔步走来,身后跟着个随从。走至离颜惜芳五十步开外时,却发现女儿正独自坐着发呆,连自己这样响的脚步声都没有察觉到,于是伸手向后做了个手势,示意那随从勿惊扰了小姐。自己亦放慢脚步悄悄靠近,在她左侧停了下来。看那石桌之上时,但见一幅未完成的画作,正中涂了粗粗的一笔,显然是无意为之。
再看看女儿依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到来,心道:“这傻丫头何以这般魂不守舍的,难道又是为了那姓程的小子。嗯,芳儿定是看上那小子了,只是女孩子家怕羞,不好意思向人说起,就在这独自烦恼着。依我看那姓程的小子倒是一表人才,只是不知品性如何,待我今后试他一试,若是好了,不妨招他为女婿,如此既顺了芳儿的心意又了却了我一桩心事,岂不两全其美。再看这庄里男子虽多,可一个个粗枝大叶,嗜杀贪戮,把我的芳儿交给他们,岂不委屈了她。我是决计不能答应的。思来想去还是这姓程的小子最合适。”尤金凤心中打定了主意,不禁点头微笑。
看着颜惜芳依旧发呆的模样,尤金凤突然放声道:“芳儿,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颜惜芳闻言,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起身转向尤金凤,叫了声娘,而后吞吞吐吐地道:“我……我在……”
尤金凤见女儿窘迫模样,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言道:“好啦,好啦,你不用说了,娘知道你在想什么。”
颜惜芳闻言,竟刷的一下脸红了。尤金凤见状,更是认定芳儿看上了程婴,被人识破,才会害羞脸红。
尤金凤拉着颜惜芳坐下,牵起她的手言道:“芳儿,娘今日是特地来看你的,顺便送你一样礼物。”
“是真的吗?那先谢谢娘亲啦。”颜惜芳感到有些惊喜。说着扑到了她怀里,紧紧依偎着。
尤金凤于怀中取出一件小物品,看时是颗浅蓝色的珠子,荔枝般大小,珠体澄澈,未见任何纹络,亦无丝毫杂质,散发着奇异的光泽,似有一种叫人着魔的力量,将见者的目光牢牢地吸引住。
尤金凤道:“此乃西海蓝珠,由西域而来,是极其珍贵的宝物。此物在夜间会发出幽幽蓝光,触之有温热之感,将其藏于身上,颇有宁神静气之功,十分难得。”说着将此珠递予颜惜芳。
颜惜芳伸手接过,置于掌心,但觉冰凉无比,不禁叫出声来:“好凉啊!”
“不错,这西海蓝珠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在白天之时冰凉无比,在夜间却散发温热之气,且愈是深夜,愈显温暖。”尤金凤道。
“哦!好奇特的珠子。”颜惜芳点了点头,却是一脸疑惑不解。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抬起头,对着尤金凤道:“娘,这么好的宝贝,娘留着自己用吧,女儿不要。”
尤金凤抚摸着颜惜芳的手道:“傻丫头,这是娘特地拿过来送给你的,眼见着冬天就要到了,你夜间将这西海蓝珠藏在身上,就不用受冻寒之苦了,娘是练武之人,根本用不着这个,把这个藏在身上,还嫌热呢。”
“可是……”颜惜芳还没说完,尤金凤就打断道:“可是什么?你不收下,娘可要生气啦。”
颜惜芳赶忙道:“娘,您别生气嘛,女儿收下就是了。”
“这就对了,这样娘才疼你。”尤金凤说着将颜惜芳紧紧搂在怀中。
二
三日后。
清晨,程婴从睡梦中醒来,闻得屋外鸟鸣清悦,又感自己精神充盈,于是动了动两只手臂,发现伤口处已全然无痛感了,想是痊愈了。于是干脆起身,到屋外去了。他在屋外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活动了一下筋骨,顿感心情甚佳。
忽听得一侧传来清亮的喊声:“弟弟,你可以起来走路了,好啊,好啊。”
程婴转头,看到程若珊正欢快地拍着手。于是也欣喜地叫了声:“姐姐。”
程若珊奔了过来,抱着程婴又蹦又跳又转。如此闹着,程婴一不留神踩到了地上的圆木,仰面滑倒,程若珊却是正面扑到,刚好压在程婴身上,两人的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
这时,程大夫正好过来,看到二人滑倒的场景,赶紧跑上前来将他二人扶起。他责备道:“你们两个又开始胡闹了,看看这像什么样子?”程婴低着头,若珊亦抿着嘴不敢说话。程大夫又对着程婴道:“婴儿,可有伤到,让爷爷看看。”程婴不好意思地笑道:“没事儿,没事儿,爷爷不要担心。”
“你过来,让爷爷看看你胸前的伤是否全好了。”程大夫道。
程婴走了过去,程大夫替他看了看伤口处,又号了号脉,脸上露出满意神色,言道:“嗯,伤已然全好了,并且脉搏亦更为强劲有力,你的身体似乎比未受伤之前更好了。”
“或许是因为‘黄帝内经’,我每日都按其中说法进行修炼,总感觉身体里源源不断地生出气力来,颇为奇妙。”程婴道。
程大夫捋须点头。
程若珊见爷爷正自沉思着,于是扯了扯程婴的衣袖道:“弟弟,咱们去那边玩好不好?”说着以手指着悦心湖西岸的一处钓鱼台。
程婴正要答话,只听得爷爷言道:“不许四处乱跑,一会儿你们两个和我一同去拜访尤庄主,谢谢她的大恩大德。且问问尤庄主是否有需要到咱们的地方,咱们也好尽尽力,以报答尤庄主和颜姑娘的恩情。”
“是,爷爷。”程婴点头道。可此时他心里却想着:“已有两天没见到颜姑娘了,她不知为何都不来了,我真想去见一见她。”
程若珊见爷爷不许去,噘起了小嘴,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三
半个时辰后,程大夫带着若珊和程婴出了门,取道桦林路欲前往鹿林山庄东庄。
行至悦心湖东岸三柳桩时,巧见前方一位身着绣鹿锦服的中年妇女昂首阔步,迎面走来。其身后跟着个随从。那妇女不是别人,正是鹿林山庄庄主尤金凤。
程大夫等人赶忙迎了上去。尤金凤见是程大夫三人,首先开口道:“是程大夫啊,不知您和程姑娘,程公子欲前往何方,怎不叫个庄上的人带路,这庄子这么大可是很容易迷路的呦。”说时脸上带着和善大方的微笑。
程大夫言道:“我带着珊儿,婴儿正准备前去东庄拜见庄主,不曾想庄主却先到了西庄,恰巧在此处碰面了。”
“哦?不知程大夫找我有何事?”尤金凤道。
“正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尤庄主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日夜希望能有报答的机会,只是不知庄上是否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因此欲上东庄拜访庄主,询问询问。”程大夫言道。
尤金凤闻言,心道:“原来程大夫是为此事要去找我,可我救他们性命根本不图什么回报,只不过为了我那傻女儿开心罢了。不过,既然如此,我不如趁此机会看看程婴这小子心诚不诚,是不是真能知恩图报,是不是配得上我的芳儿。”
尤金凤心中计算已定,于是笑道:“此事嘛,倒是得好好商讨商讨。这样吧,咱们上悦心湖湖心亭谈吧。”
程大夫点头称是。
几个人朝着湖心亭走去。
尤金凤招呼程大夫三人坐在铺了毛毯的石凳之上,自己也寻得一处地方坐了。
程大夫开口道:“不知尤庄主可有什么要交由我们去做的?”
尤金凤略作沉思,而后言道:“我这庄上有上千匹马,马夫不够,且有上百口灶,樵夫亦不够。程大夫,您本是济世的良医,让您去养马、砍柴都是有失敬重。程姑娘又是纤弱的女孩子家,干这样的粗活亦是大大的不妥。程大夫您看可否如此:让程公子留在我庄当十年的马夫和樵夫。至于您和程姑娘,去留随意,如何?”
程大夫闻言一时答不上话,似乎有些为难。若是让他自己去做,他倒十分愿意,只是程婴年纪尚轻,如此留在庄里,着实委屈了。实在不忍心点头答应。
此时程婴却站了起来,揖手躬身,恭敬地道:“程婴愿意做任何事,别说十年,即便二十年,三十年,程婴也愿意留在庄中,任凭庄主差遣,否则怎足以报答尤庄主和颜姑娘的大恩。”
尤金凤听程婴如此回答,倒十分满意,不过转念一想,这小子毕竟年轻气盛,说得到却未必做得到,不如当真让他养几天马,砍几天柴,看是不是真的尽心尽力。想罢对着程大夫言道:“程大夫意下如何?”
程大夫看着程婴一脸坚定,于是言道:“能为庄主效劳,是婴儿的荣幸,我和珊儿也愿意留下来和婴儿一同养马砍柴。以报答庄主救命之恩。”
尤金凤言道:“这如何使得,程大夫既然愿意留下,那就在我庄内仍旧当一名医者吧。”
程大夫道:“全凭庄主安排。”
尤金凤道:“程大夫,既然此事已谈妥了,那我就先告辞了,我还得去看看芳儿。”
尤金凤言毕正欲起身,忽听得有人喊道:“话未说完,怎好就走,尤大庄主请留步吧。”这声响似是从几里之外传来,且一字比一字来得响亮,一字比一字来得近,直至最后犹如虎啸龙吟,响彻山庄。若不是内力登峰造极之人发自肺腑,怎有此音。
尤金凤闻得此声,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心道:“这般浑厚惊人的内力,除了师父他老人家,还有谁可拥有?”
正又惊又疑之际,忽感身后有人靠近,尤金凤猛然转身,但见一人踏着湖面而来,水面竟丝毫未溅起水花。一眨眼,那人已立于亭内,正和尤金凤面对面。看时,但见那人一身绿衣,两鬓斑白,眉目疏朗,丰神雅质,颇有仙人之姿。
尤金凤静了静气,而后问道:“不知这位大侠高姓,何以光临我鹿林山庄,莫非大侠在我庄中有熟识之人,倘若如此那便是我庄上贵客,我们定当好好招待。”
那绿衣人道:“不错,你这庄中确有我要寻找之人。”说着在亭里巡视起来,目光走至程婴时突然停了下来,当他看到程婴颈上的玉葫芦坠子之时,不禁面露喜色,微微点了一下头。忽然,他转身向着程大夫,躬身揖手,言道:“程大夫,晚辈李墨竹有礼了。”
程大夫闻言,大为诧异,问道:“李墨竹?”
那绿衣人继续道:“程大夫可曾记得十六年前的一天,有人将一名男婴放在您的竹屋之前,并在男婴的胸前夹了一封信?”
程大夫思索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似的,言道:“你就是那个托婴之人。你就是李墨竹?”
“不错,正是晚辈。”李墨竹道。
“你何以知道我们在此?”程大夫问道。
李墨竹未作回答,而是探手入怀,取出一件小东西,置于石桌之上。口中言道:“全凭此物。”
众人看时,但见那是一枚箭头,箭头之上雕着一个鹿首。
尤金凤拿起那箭头,言道:“此种箭头乃我庄上独有,不知李大侠何以身藏此物。”
李墨竹剑眉一扬,言道:“请问尤庄主,贵庄的其他兵器上是否都刻着这样的鹿首?”
“没错。”尤金凤道。
“那便是了,这鹿首我在十六年前也曾见过。”李墨竹道。
“哦?是在何处?”尤金凤问道。
“白鹿岭绝命崖之后的山道上。”李墨竹道。
尤金凤闻言却一脸疑惑茫然,她努力地回想着十六年前,却似乎毫无头绪。
李墨竹道:“庄主不必再费神了,那样一场小小的打劫,想必庄主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打劫?”尤金凤依旧不解。
李墨竹道:“这样吧,我再请教庄主一个问题,请问贵庄的人杀人之时,可是持剑者由人左肋刺入,直至心脏,持刀者专砍人左颈部,割喉断筋?”
尤金凤闻言,大为惊异,问道:“你……你为何如此问?”
“那是因为十六年前的那场劫杀,行凶者亦是如此手段,下手之快,用心之狠,令人发指,那些丧心病狂的劫匪竟连一个怀抱婴孩的妇人都要置于死地,这样何止劫财,简直是屠杀。好在我将那妇人怀中的婴儿救了下来,如今,他已然十六岁,当是报仇雪恨之时了。”李墨竹道。
尤金凤闻言,顿时出了冷汗,她已明白了十之八九。心道:“按照李墨竹的说法,那伙劫匪必是我庄上之人无疑了。只是十六年前这庄上的庄主是我丈夫颜广业而不是我。他为何下这种命令我便不得而知了。”
李墨竹见尤金凤神色之间似已默认此事,于是道:“庄主可知那被我救出的婴孩是谁?”
“是谁?”尤金凤问道。
“就是他。”李墨竹说着把手指向程婴。
程婴见状,顿时愣住了,脑海中一片空白。几乎要站不住,身子一个踉跄,靠在了亭柱之上。
程大夫急忙问道:“此话当真?”
“不错,按照尤庄主的回答,十六年前的那场劫杀,便是这鹿林山庄里的人所为。当初我将男婴暗托程大夫之后,便远离了此地,行走江湖。我之所以未将此事详细说明,是不希望那婴孩自幼就受到仇恨的困扰,生活得不愉快。但如今他已十六岁,我想有必要将此事告诉他,一来让他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二来让他认祖归宗。于是,我一来此地便前往您的竹屋,可没想到,你们并不在,因此我到县城去向人询问,得知你们被县官抓了去,判了斩首,却在行刑之前被一伙人救走了。于是我到刑场去看了看,却发现了留在那里的长箭,且每支箭的箭头上都雕着鹿首,和十六年前那场劫杀中的劫匪手中所持兵器上的一模一样,对此我便起了疑心,因此我将这箭头折下,藏于怀中。之后便四处寻找,终于让我找得这鹿林山庄,找到了你们。”李墨竹将经过说了出来。
程婴闻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而是背贴着亭柱,一点一点地下滑,直至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程若珊见状,急忙跑了过去,双手摇晃着程婴的肩膀,喊道:“弟弟,弟弟,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程婴却只是任她摇摆,一声不吭。
李墨竹对着程大夫问道:“当初的男婴,您给他取了什么名字?”
程大夫道:“程婴,婴孩的‘婴’”
李墨竹闻言走向程婴,言道:“程婴,你可想到你娘的坟前向她磕头?”
程婴闻言,一开始未作反应,不一会儿却突然抬起了头,呆呆地看了看李墨竹,而后点了点头。
李墨竹伸出手去,欲将程婴拉起,程婴却自己撑着,爬了起来。
李墨竹一手抓着程婴的肩头,言道:“你跟我走吧。”说完带着他施展轻功,越过亭子护栏,依旧踏着水波,飘然而去。
程若珊见状,跟着就要冲上前去,却被程大夫给拉住了。程若珊紧张地喊道:“弟弟他去哪里,那个人为什么把弟弟抓走。”
程大夫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过一会儿你弟弟就回来了。”
“是真的吗?”程若珊摇着爷爷的手问道。
“是的,是的,你不要担心,跟爷爷在这里等他。他很快就回来了。”程大夫道。
程若珊听爷爷的话不再说什么,但仍是一脸紧张与不解。
此时,倚在木桥栏杆之上的颜惜芳已是泪眼莹莹。她闻得李墨竹的呼啸之声时,便已赶了过来,在木桥之上看到娘亲正和一个绿衣人讲话,未敢靠近,却也把一切都听进了耳朵里。她万万没想到,程婴的一家子竟是被鹿林山庄的人杀害的。今后和程公子只怕再也无缘相聚了,想到此不禁心中生出万千愁丝来,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
究竟是情是仇,是爱是恨。上苍为何总喜欢这般捉弄人。直教人柔肠百结,心痛神伤。无尽相思,终了却也只能化作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