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姑娘所救之人正是程婴。
此刻,程婴正在鹿林山庄西庄一间舒适的客房里。
那姑娘已请了大夫给他看过伤势,并且包扎了伤口。
当时,大夫解开程婴的衣裳,见其胸前一道六寸余长的裂口,从左肩顶斜向下划几至胸口膻中穴处,触目惊心。又见其伤处涂抹了些许膏药。大夫用食指沾取一点,细看时,发现此膏药细腻无比,呈半透明,嗅之,有奇异馨香,全不似一般药草之味。再看伤处,已然止血。
“这究竟是何种膏药,疗效如此显著,若非伤口被此药保护得好,此人恐怕早已血尽而亡。”那大夫感叹道。
他岂知,此药正是程神医所制的神药“百草沁芳膏”?程婴和若珊身上各自带着一瓶。
那位姑娘放心不下程婴,时不时便会过来探望,颇有怜悯之意。
此刻,她正坐在床沿,看着程婴,目光渐渐认真起来。她从未和这样一个斯文俊秀且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独处过,在山庄里,她每日所能见到的,最多也就是一些整日喊打喊杀的粗鲁莽夫。而他们对自己却总是唯唯诺诺的样子。因而,此时此刻的感觉竟有些异样,一种不可思议的少女情怀让她心跳加速,自己胡思乱想起来,忽地,似是想到了什么令人难为情之事,不禁害羞地低下了头,不敢看他,只过片刻,却又忍不住瞟了他一眼。这一瞟,却似乎看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原来,她看到了程婴颈上戴的玉葫芦坠子,色泽美丽,十分精巧。不禁有些好奇,俯身细细瞧着,但见葫芦之上,沾了些许泥土,且被鲜血染成了红色,遮去了部分纹路。她取过一条白净的帕子,小心细致地擦拭着,但见其上纹路逐渐清晰明朗起来,颇为奇妙。她不禁看得出了神。忽地,她才发觉自己和程婴竟靠得如此之近,几乎可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不禁一颗心怦怦地跳起来,刷的一下,脸红到了耳根子。她赶忙起身,把头扭向一边,一副难为情的模样。
“格——”的一声,屋子的门突然被推开了,那姑娘惊得身子一颤,慌慌张张地回过身,把那条帕子揉在了手心里,掩在背后。
一个身材高挑,容光焕发,眉宇间英气逼人的中年妇女站在眼前,看其装束就如同一位女将军。那姑娘怯怯地叫了声:“娘”。
那妇人没有应声,而是笑了一下,便径直走向床边,那姑娘低头避开。
“听大勇说,你从外面救了个男孩子回来,我特地过来看看”,那妇人边看程婴边道,“果然是个俊朗的公子,怪不得你硬要救他呢。”
“娘,我救他不是因为他……”那姑娘急欲争辩,可话没说完又难为情地低头不语了。
“呵呵,好了,好了,芳儿,娘就不取笑你了。”那妇人笑道。
那姑娘把头埋得更低了。
“最近天气要转凉了,记得多添衣裳。”那妇人道。
“知道了,娘。”那姑娘道。
“最近还有作画吗?”那妇人问道。
“有。”那姑娘道。
“还是习惯夜间点着灯火作画吗?”那妇人继续问道。
“是的,娘。”姑娘答道。
“记住,不要总是画得那样晚,要早点歇息。”
“女儿知道了。”那姑娘道。
那妇人不再讲话,沉默了片刻,那妇人道:“芳儿,娘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不能陪着你了,娘得离开了。”说着转身就要走,可眼里却流露出几分愧疚与亏欠之情。
“娘”,那姑娘忙扯着她的衣袖道,“您能不能多陪陪女儿,女儿还有好多话要和您说呢。”
那妇人伸出手,轻抚着那姑娘的手背,温和地言道:“芳儿,娘也希望能够天天陪着你,可是你也知道的,这鹿林山庄不能没有人管。你爹留下来诺大一片家业,需要人打理。可是咱们颜家又只剩下我和你两个女流之辈,你太过柔弱,娘舍不得让你担这么重的担子。可是娘自己却不得不坚强起来。”说着不禁神色黯然。
那姑娘听着,心中只怪自己太过没用,只会吟诗作画,却无法替娘亲分忧。想着,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那妇人见状,愈是万分不舍,将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二
秋季的早晨,又多了几分凉意。
屋外鸟雀啾啾而鸣,啄破了清晨的宁静,亦唤醒了睡梦中的人。
程婴的手指动弹了两下,便微微睁开双眼,窗口的光线有些刺眼,他随即又闭上了眼睛,而后,又睁开,便渐渐适应了。
他把左手掌按在床沿,稍稍撑了一下,却使不上劲,只感觉浑身乏力。
他把右手也按在床板上,双手用劲,身子一挺,顿感胸口剧痛难忍,全身颤抖起来。这么一下子,原本正在愈合的伤口又被扯开,鲜血迸流而出,只是盖着被褥,一时看不出来。
他试了好几次,都起不了身,反而一再牵连伤口,疼痛不已,全身发抖,嘴唇惨白。
他没有再尝试,而是呆呆地躺着,想着,眼神开始变化着。他的眼里交织着忧虑,激动,愤怒,恐惧……。不一会儿,忽然带着哭腔喊道:“爷爷,姐姐,爷爷,姐姐……”,随之眼泪汹涌而出,接着便放声大哭起来,悲恸万分。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并开始剧烈地喘息,他似乎哭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门突然被推开了,是芳儿闻声赶来,她冲进了屋里。
看见程婴哭成这样,她的眼眶里竟也难以自抑地涌出了泪水,大为悲悯。
她走近程婴,温柔而同情地说道:“公子为何哭得这般伤心?”说着取出帕子,小心翼翼的为他拭泪。程婴停止了哭泣,但也没有回答她,而是呆呆地看着她,面无表情。似乎这位突然闯进来的姑娘打断了他的悲痛,但也中断了他对一切的感觉,他的脑海里已成了空白。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芳儿,但也依旧呆滞。芳儿被他这么看着,又想到自己这样殷勤地为他拭泪,忽然羞怯起来,捏着帕子的小手缩了回来。
但是再看看他满脸的泪水,又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替他擦拭着。待泪水拭净了,她才又把手缩了回来。眼里略微地闪过一丝沉思之后,她便把帕子塞到了程婴手里。而后有些羞涩又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心里想问他为何哭泣,却不敢开口。
忽然,她看到程婴胸口处的被褥渗出了斑斑血点,不禁大为慌张,先是有些不知所措,接着急急地转身冲到门口,大声而焦急地喊道:“大勇大哥,大勇大哥,你快来,你快来。”那个刀疤汉子闻声跑来。问道:“大小姐,您有什么吩咐?”“你快去把张大夫请过来,快。”大勇领命而去。
芳儿复回屋里,神色焦急地望着程婴,问道:“公子,伤口会疼吗?”程婴没有回答,但眼里似乎微微闪过一丝感激之情。
“公子,你再忍忍,张大夫马上就到了。”芳儿继续道。说着不禁回头往屋外望了望,眼里依旧带着焦急。
不多时,张大夫便匆匆赶来了。他掀开程婴的被褥,看到又流了好些鲜血,不禁叹道;“又流了这许多血,年轻人,你怎么不好好爱惜自己呢,偏要胡乱动弹。”程婴没有回答他,而是始终注意着那位对他关怀备至的芳儿。因为大夫要解开程婴的衣裳,芳儿怕难为情,身子侧向一边,看着别处。
没过多久,张大夫便为程婴重新包扎好了伤口。并再三嘱咐他切不可再乱动。程婴这时似乎才有了意识,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张大夫走后,程婴的目光又集中在芳儿身上,他似乎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的样子。
芳儿稍稍靠近他,在他对面的红木椅上坐下,柔声道:“公子有何心事,能否说给小女子听,小女子或可……或可替你分忧。”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又害羞起来。
“谢谢姑娘救命之恩!”程婴终于开口了。
“公子不必言谢,见人有难本就应当出手相救的。”芳儿道。
“姑娘,你不是问我为何痛哭吗?那是因为……”程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芳儿。包括郭成虎如何欲对姐姐无礼,姐姐如何误杀了郭成虎,自己和爷爷、姐姐如何逃命,以及爷爷姐姐如何被抓,自己又如何身受重伤等等情况。
芳儿听了,不禁大为同情,泪水止不住又哗哗地流了下来,程婴见状,竟起了怜惜之情,他想起自己手中攥着她的帕子,遂用帕子替她拭泪。芳儿不禁身子一缩,颇有几分难为情的样子,她用纤纤手指替自己揩着泪。说道:“我真是没用,不但没能安慰公子,还自己哭了起来。”
程婴想到爷爷和姐姐都落到了郭县令手里,也不知情况如何,会不会受苦,自己又无能为力,不禁心头一酸,几欲哭出来。但是看着眼前这个柔弱善感的姑娘,又不忍哭出声,带着她一块伤心。只能心中暗暗落泪。
三
芳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秀眉一扬,面带几分喜色,说道:“公子,我娘是鹿林山庄的庄主,这庄里的人都听她的号令,或许可以帮你救出爷爷和姐姐。”
程婴一听,心中顿时燃起了希望,感激万分。言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相助,程婴日后一定好好报答姑娘的大恩大德。”他激动得想要起身,却被芳儿赶忙按住了。她说道:“张大夫说了,不能乱动的,你就在这好好养伤吧,我去求我娘帮忙。”说完起身欲走。
“姑娘”,程婴叫住了芳儿,“敢问……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颜惜芳,容颜的颜,怜惜芳华里的惜芳。”说着,面颊微红,转身而出。
程婴痴痴地望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