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摇篮轻摇，若珊的手宛如风一般温柔，她甚至比爷爷更为小心翼翼。生怕惊了或伤了程婴。
程婴安静地躺着，不哭，不闹，亮着双眸，好奇地望着若珊喋喋不休。
程婴还未到来之前，若珊喜欢对着花草，对着大树，对着蝴蝶，对着虫蚁，欢快地诉说，似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那般。她所言者，并非不着边际，亦并非形同呓语。只是极为天真，有若孩童一般。
若说上天夺走了她的智慧，不如说上天给了她一颗雪一般纯净的心。
如今，若珊总喜欢饶有兴致地看着程婴，依旧诉说着她那孩童般的心事，依旧眉飞色舞，依旧手舞足蹈。
有时，她会情不自禁地俯身，轻吻他的脸颊，然后嘻嘻而笑。当程婴亦冲她笑时，她便欢天喜地地拍起手来。她过于小心，因而动作总是显得笨拙。然而。却别有一份动人之感。
神医看着，极为惊异，平日里嘻嘻闹闹，跑进跑出，东磕西碰的珊儿，此刻竟显得这般温柔恬静。甚至颇可见慈爱之感。
神医不禁转身，面朝林间，望着林子深处，捋髯沉思，心道：“想来万事皆有天定，玄妙莫测，未可轻度。老夫这一大把年纪，竟无法猜透，珊儿对婴儿（此处乃神医对程婴之称呼，爱称单叫一个‘婴’字，下同）究竟是怎样的情感。珊儿虽已十七岁，却只如孩子一般，不明世事，亦不懂人情，何以对婴儿这般异样的钟情？”
心中疑团始终难解，神医目露几分隐忧。正自沉思，忽听得珊儿大喊：“爷爷，爷爷”，闻之，似有万分焦急。神医犹似梦中惊醒一般，回过神来，看着若珊。
而若珊正一手拉扯着他的衣袖，一手指向摇篮，焦急地喊道：“爷爷，快看，快看。”眼里仿佛闪着泪光，叫人怜惜。神医朝摇篮走去。赫然看到程婴左颊之上一片红肿，正自啼哭挣扎不止，一下子亦焦急起来。他俯身细看，才知是为山里一种四翅八足的野蜂所蜇，此蜂刺上带毒，即便成人为其所蜇，亦是剧痛难忍，何况程婴还这般幼小。
因而急忙冲向竹屋，取来自己事先调配好的“百草沁芳膏”替他抹上。（此药膏由百种名贵药草，萃其精华，调和百花露水经由九九八十一天，精制而成，极其珍贵难求。）并将其抱在怀中，轻摇，轻抚，轻拍，安慰之。不到一刻钟时间，程婴脸上已然红肿全消，正安静地睡着。
神医此刻才放下了心，正欲抱着程婴回屋内，却见珊儿坐在一旁的竹凳上，左一手，右一手地拭着眼泪，呜呜哭泣。
见状，神医心疼不已，他走近珊儿，对着她轻声道：“珊儿，婴儿没事了，你看，你看。”珊儿站了起来，细细端详，发现程婴左颊已然看不到红肿痕迹，恢复了白嫩模样，正自甜甜地睡着。这才破涕为笑，喜逐颜开。她跟在神医身后，进了竹屋。
二
此日，一如既往，若珊轻摇摇篮，欢快自如地诉说着她依然动人的故事。时而，竟可见她脸上流露出几分深情，不知是出于怎样的情感……
眼见着，晌午且至，爷爷仍未归来，不似平日那般两个时辰不到便采药而归了。珊儿油然而生出几分焦虑，却不知如何是好。
程婴似乎是饿了，哇哇啼哭起来。小脸通红。珊儿慌了神色，不知所措。不多时，竟也急得哭了。她靠着窗，哭喊道：“爷爷，爷爷……”却始终不见爷爷身影。她急得在屋里来回地走。
忽地，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冲向厨房，不多时，竟端出一小碗蜂蜜。
蜂蜜之香甜让程婴恢复了乖巧安静模样，珊儿一口一口地喂着他，显得心满意足。
正午时分，爷爷采药归来，大汗淋漓，他卸下竹筐。但见筐里并不似往日那般满是药草，反而空了许多。
转眼，却见他从筐中取出一形如灵芝之物。此物异于一般灵芝，芝体略小，质地细腻，光泽如玉，其色殷红如血，散发麝香之气，以致满屋芬芳。
神医将其拈在手中，笑言道：“此正是江湖中传言的‘火凝芝’，想必此株已生长了千年之久，当真神妙至极。本以为此物早已绝种，何曾想，竟还能让老夫寻得，实属万幸。江湖中人只道此物服食之后可增百年功力，然则不知此药药性。此株灵芝虽名带‘火’字，却是终年生长于不见天日的湿寒之地，其性属至阴。女子服食，既可内力大增，又有养颜抗老之奇效，是难得的至宝。然而，男子却万万服食不得，否则，髭须尽脱，声色变利，直至非男非女模样，如妖似怪。”
火凝芝对于储藏之所犹为挑剔，须得将百年以上人参捣碎成屑，以之泡酒，而后将芝体全然浸于其中，方可葆其活性。否则五个时辰之内，必枯萎发黑，全然无用。神医于是依此法做了。
自此以后，神医每日切取一小块，约三至四克，碾碎，以蜂蜜调和，让若珊服食，且每每必亲眼看着她服下，方才放心。神医知若珊疼爱程婴，时常欲将蜂蜜喂他，只在神医的耐心劝说之下，才愿自己服食。
如此这般，一连七七四十九日，整株火凝芝已尽为若珊所服食。
三
岁月匆匆，他已悄然长大，而她，依然像个孩子。
十六年来，他们几乎形影不离。
从七岁起，神医开始教程婴识别分辨中草药，其药性如何，其状貌如何，喜欢生长于怎样的地方，主要有何功效，神医耐心教授。程婴天资聪颖，记忆过人,学得很快。而每次若珊总在一旁看着，听着，学着，甚至有时略带沉思，终了，却似乎只是在听故事一般，在欢笑中都尽然忘却了，未见有何进步。
神医亦时常带着程英和若珊上山采药，教程婴如何寻找需要的药草，如何采摘……
与此同时，神医开始教程婴识字、写字，程婴竟有过目成诵的本领，这让神医更为赞叹。
十岁之时，神医让程婴读《神农本草经》，全经分上、中、下三卷，经中共载药三百六十五种，包括玉石、草、木、兽、禽、虫鱼，又分上品、中品、下品。程婴虽已尽皆背下，有些地方却不甚明了，只因有些药物并未能亲眼所见，或因太过珍贵，或因此处寻不得，只靠神医言说画图，未得真切之感，且难以明其全貌。故只能待他日自寻，亲眼目睹时或可明白。
程婴十五岁时，神医郑重地交给程婴一本破旧发黄的古书，视之，显然已经过多回修补。可见其上黑色隶书：“黄帝内经”。神医对程婴言道：“此书虽为医书，却定然不只是医书，书中阴阳五行，天人合一之说，颇为玄妙，非悟性极高者，难以领会。爷爷每日按其中所言，调息导气，运功修炼。但觉精神爽然，中气盈实，百病不侵，深感惊异。只是，并未能全然融汇贯通，尚有结节未能打开，时有困惑之感。倘若你能孜孜求索，深究其中道理，或可解开其中奥妙。不过，此事亦需机缘，绝非易事。”
“孙儿记住了，今后孙儿一定细细研读此书，以求早日解开其中玄机。”程婴小心翼翼地将书藏于怀中。以便日后时时翻阅。
“嗯，婴儿，你有这样的求进之心，爷爷深感欣慰，只是，书光靠苦读，只在文字之间琢磨，难明其理，须得躬行，才能进入奇境。”神医轻捋白须，微笑颔首。
程婴点着头，却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闲暇之时，神医亦会教程婴读诗经、唐诗。神医认为，诗中或情趣盎然，或意境辽远开阔，或宁静悠然，或真情流露。可以陶冶情操，修身养性，堪比良药。
程婴最喜《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每读至此，总不免陷入遐思。程婴总感到似有一种淡淡的期盼，朦胧中，仿佛自己在此岸，等待着彼岸某人的出现。在如梦似幻中交杂着安然与挣扎，有一种莫名的，难言的情愫，让他欲言又止。而终了，似乎确然只是隔着一层纸，捅破了，一切便豁然开朗，那个他日夜期盼、等待的人儿，竟在他最近的地方，看着他。只是，他尚未发觉。
他喜欢诗中的宁静安详，却不喜欢诗中的波澜壮阔。倘若不出意外，他或许会如同爷爷一样，选择一处清静闲逸的所在，悠然的过一生。陪着爷爷和那个疼爱自己的傻姐姐——若珊。悄然一生。
然而，上天怎会容许这样一个风华少年毫无斗志和激情，静默一生呢。
无需多久，他将会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习惯了眼下简单无忧的生活罢了。当他走进花花世界，当他不得不去招架那一件件令人烦忧的事之时，他也将明白，自己是不安分的，或者说，他无法安分。也许，这正是天意，前方一条并不平坦的路在等着他，他会欢喜，他会悲伤，他会经历悲欢离合，甚至是痛彻心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