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怀仁突然从远处快步向这边走来,走到那群人背后高声说:“大家安静一下!不要乱嚷!你们这样乱吼是不解决问题的!大家先听我说两句!”
众人稍稍安静下来后,陈怀仁接着说:“大老爷是文官,只管民政,管不了军队。你们要上京城去告状,先要弄清楚县城里军队的长官是谁,他整天都在干些啥,这样告才告得准!如果你们去告知县大老爷,那就是烧香没找到庙门,只能是白跑一趟!”
前来哭诉的和壮声威的人们,很快就挤满了整整一条街。只见人头攒动,愤怒的嚷嚷声响成一片。其中一个人转过身去大声问:“那你说说,县城里领兵的人叫啥名字?”
陈怀仁故意不正面回答,大声说:“县城的驻军属浔州府长官调动,知县大老爷是拿他没有办法的。你们要问,就去问圩外那些士兵,他们知道他们的长官叫什么名字。你们要告状也只能到朝廷去告。下面那些地方告了也是白告。朝廷告也不行的话,就去敲登闻鼓,直接告到皇上那儿,问题马上就能得到解决。”
“好!要得!我们大家赶快凑钱,上京城去告状!”人群中的吼声此起彼伏,震得地动山摇。
彭得贵恨死了陈怀仁,立刻对身边的两名亲兵吼道:“你俩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那煽动老百姓造反的小子给我砍了!”
两名亲兵立刻拔出刀来凶神恶煞地对拥挤不堪挡住去路的人们大声吼叫起来:“让开!让开!再不让道,老子就要砍人了!”说完,竟用刀身拍打一时躲避不及挡着去路的老百姓。也不管拍打在身上、头上,别人是什么样的感受。只见那些挨了打的“嗷嗷”叫着四处乱蹿,还没挨打的吓得赶紧闪让躲避。大街上人山人海,挤得不透一点儿风,哪里躲闪得及?一时间人们大呼小叫,喊爹叫娘,乱成一团。
吕知县愤怒地对雷横说:“雷横,快去给行凶的恶棍一点颜色看看。太不像话了!”
雷横飞身向前,伸出一根指头晃了一下,彭得贵的一名亲兵就站立当地不能动弹了。另一名亲兵不想自己也被点了穴道,立刻挥刀向雷横当头砍来。雷横也不躲避,徒手与之相搏。虽是肉掌对钢刀,那名亲兵却一点便宜也没占到,三五个回合之后,也被雷横点了穴道,立在当地不能动弹。
这下可激怒了彭得贵,他一转身站到吕知县面前,一只手抓住吕知县胸前的衣服,一只手指着吕知县的鼻子:“快叫你那恶奴给他们解开穴道,不然……”说到这里,下意识地向另外两名亲兵一努嘴,两名亲兵“唰”地拔出刀来,一左一右地将刀压在吕知县的肩上,刀刃离吕知县的脖子仅隔半寸。
吕知县冷笑道:“来呀。有胆量的就把本官这颗脑袋给割下来呀!”
彭得贵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孟刚早已从背后点了两名挟持吕知县的亲兵的穴道。
彭得贵立刻傻了眼,但他突然又变得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老子就不相信我那一百名士兵手里的刀是吃素的!”
他猛然转过身去,却见雷横目光威严地站在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想从左边跨过去,可是刚一动步,雷横早已先他一步把身子移向了左边。他立刻又转向右边,结果雷横又抢在他的前头把身子移向了右边。尽管他是大块头,肥实得像只大黑熊,可身子撞在雷横的身上,就像撞在撑天大树上一般,毫不留情地给弹了回来。接连几次都是如此。气得他指着雷横的鼻子大骂起来:“你这狗奴才,今天真是要犯上作乱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上’所指是谁。我只知道当今皇上才能称之为‘上’,其余的都只能称‘下官’。所以我今天的所作所为并没有犯上,更谈不上作乱!”
“你……你……”彭得贵气得脖子都粗了好几圈,结结巴巴地就是说不出话来。
吕知县看了看彭得贵的那副熊样,心中的怒气早已消去了大半,走过去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你今天也太不冷静了,这里刚刚遭受土匪洗劫,老百姓正处于绝望之中,说那么几句牢骚话有什么不得了的?何况他们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今天竟然唆使亲兵打人、抓人,甚至还想把为首的给砍了,你想想后果没有?你项上有几颗脑袋?今后对雷横、孟刚你可不能再随便乱骂。他们虽说是我的侍从,位卑职小,但他们是皇上钦赐的委署骁骑尉,不是拿银子捐的!你知道吗?他们是有真本领而被皇上看重的,将来一旦立了战功,做个游击将军什么的也未可知。你也不过就是个汛兵千总,包括你手下那些军官,哪一个敢站出来个对个和他们比试比试?今天你真要敢动用军队镇压并无造反举动的老百姓,他俩完全可以先点了你的穴道,把你捆绑起来。我也不会坐视不管,立刻就派人上奏朝廷。接下来该怎么办,你各自掂量掂量吧!”
彭得贵虽然被吕知县的一番话给镇住了,但他的面子还放不下来,对着吕知县吼道:“接下来不怎么办!老子已经掂量好了,带领我的人马回县城去!半夜三更陪你来到这里,却好心不得好报。你以为我还会陪着你受这窝囊气?”
“你走是可以的,但是必须留下一个军官和二十名骑兵。我们带来的几千两银子还没给受害老百姓发放呢,总不能让土匪杀他个回马枪,又来给抢了去。”
“你自己去问问他们,有人愿意留下来,就让他们留下来,没人愿意,我也没办法!”
“既然是这样,那就让雷横治一治你的糊涂病。你和你的几名亲兵就呆在这儿,等我们安抚了老百姓,发完了银子,我们再一起回县城吧。”
彭得贵已经丢尽了脸面,若再让雷横给点了穴道,两个时辰动弹不得,那面子就丢大了。于是只得说:“你派人去叫谭家海挑选二十名骑兵过来。他若不听你指挥,我就没别的办法了。
覃明忠回老家筹办寿宴,把书吏林元昌等人也带走了,里署衙门的事务便由王总催临时负责。总催是里正任命的临时性地方官员,职责是协助或代替里正催粮催款。不过这王总催曾经担任过好几年甲长,当总催也有三年的历史了,覃明忠很器重他。昨天他去给覃明忠报信,直到今天中午才赶回来。他万万没想到昨天他走了之后,陈怀仁会去县城报信,而且吕知县连夜就带领人马赶来了,所以见了吕知县,他非常害怕。
吕知县严厉地问:“覃明忠为啥没回来?”
王总催颤颤抖抖地说:“他……他说,不用着急,土匪抢这里又不是一回两回,抢了就抢了,叫那些粮食财物被抢了的主户,到亲戚朋友家里去借一点,困难是暂时的,反正今年又不收他们什么捐税……”
“混账王八蛋!”吕知县一听这话,立刻雷鸣般地发作了。气得向前走几步,又回转身来走几步,然后再转回去走几步。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才平静下来往下说道:“这样吧。这里的里长从现在起就由陈怀仁担任。陈怀仁,你原来的甲长一职,由你自己推荐个人选,在新的甲长未上任之前,还由你兼任着,你好好干,本县看你办事还挺认真负责的,相信你能当好这个里长。”
陈怀仁连忙走到吕知县面前,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多谢大老爷的信任和栽培!”
原来,昨天陈怀仁见老百姓被土匪抢劫之后呼天抢地的惨状,心中实在不忍。虽然王总催去给覃明忠报信了,但他知道覃明忠不会把老百姓的死活当回事儿,而圩镇周围被土匪洗劫的农户又是他治下的百姓,他不能不管,于是就去县城报了案,并连夜赶回来安慰老百姓。覃明忠则与他完全相反,上次水淹圩被土匪洗劫,相隔只有三十里,而且水淹圩是大同里二十二个圩场之一,在他的辖区之内,他责无旁贷地应该关心那里的情况,但是他得到禀报,竟然无动于衷。直到五天后吕知县知道了,带人前去救济老百姓路过大旺圩,他才随吕知县去了那里。吕知县追问他为什么不及时去看望治下的老百姓时,他还振振有词地说,县城驻扎着一千五百人马,浔州汛也离得那么近,他们不剿匪,任由土匪抢这里抢那里,他有什么办法?当时还差点儿弄得吕知县无言以对。所以这次吕知县特地强逼彭得贵随他一起来大旺圩看一看,并悄悄安排吕悝前去给陈怀仁支招,鼓动老百姓痛批彭得贵,让彭得贵头脑清醒清醒。吕知县见陈怀仁表现得很不错,就当机立断,撤了覃明忠的职,由陈怀仁担任大同里里正。
但是吕知县的这个决定却引起了王总催的强烈不满。王总催认为陈怀仁是个谋权篡位的小人,即使覃明忠该撤职,也轮不到他来当这个里正,听说午饭后吕知县还要去六安坝,便立刻就悄悄派人到六安坝给覃明忠报了信。
覃明忠听说吕知县已经当众宣布撤了他的职,暂时由陈怀仁代理,还有马上前来抓他的迹象,立即就找老管家覃嵬和大儿子覃虿商量对策。
覃虿气昂昂地说:“吕廷云是不是斩人斩上瘾了。他真要敢对我爹下狠手,等他来了,我们的火铳也不是吃素的!”
覃明忠警告似地说:“你给我听清楚,决不能当面对抗!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在我们府上出了事,那是灭九族的罪!”
老管家漫不经心地说:“办法不是没有,只是个时间问题。如果能让他们在我们府上住一夜,明天才回县城,我们就可以请白岩寨的好汉帮忙,在去县城的必经之地三里冲设下埋伏,保准吕廷云和他的随从一个也跑不掉。”
覃虿怀疑地问:“您有办法能把他们留得住?他们要是走拢这里把人抓上就走又该怎么办?”
老管家笑了起来:“哪有这么鲁莽行事的知县,抓人也不讲究个策略!我们家老爷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的里正,不就是没去看望受害的老百姓吗?哪能说抓就抓?不过提防一下也是应该的。等他来了,我们佯装还不知道老爷被他撤了职,只把他当做是来参加老爷寿宴的贵客,大家都要表现得热情一点,立刻就叫珊娘给他端茶,然后摆出上好的点心和烈酒。让珊娘亲自给他斟几杯,接下来我们再轮流地劝他。他昨天晚上已是一夜未睡,劳累到现在,几杯酒下肚,还能再连夜赶它百多里路回县城?”
“万一他不怕辛苦,坚持要连夜赶回县城那又怎么办?”覃虿很不放心老管家的计策。
“万一留不住的话,就把珊娘许配给他做三夫人。我已经听人说了,吕廷云的夫人王氏生不下孩子。娶了个二夫人,生下一个女儿又病故了。如今他当了县官,能不想要个男孩传递香火?现在的男人,坐到了知县的位子上,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再说,珊娘嫁给吕廷云做夫人,也是一个很好的归宿,我们覃家还会因此而门第生辉呢。”
覃明忠说:“这虽是件好事,只是那吕廷云是否同意就很难说了。”
老管家两眼笑得眯成一条缝:“他不同意有啥关系?办法多的是。只是天机不可泄漏。过早地说出来反而会坏事。现在我们立刻就派人去请白岩寨的好汉们到三里冲设伏。吕廷云即使不愿在这里歇宿,离开时太阳也要下山了。说不定还来得及。”
覃明忠说:“对!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土匪之手灭了吕廷云,免得以后他老是找我们的麻烦。所以眼下最要紧的是立即派人去白岩寨,再晚就来不及了。然后再给珊娘和她妈说一说,让她们有个思想准备。趁早准备好点心和茶呀酒的,别到时候才手忙脚乱,坏了大事——你看这白岩寨,派谁去最合适?”
“就叫大少爷跑一趟吧。除他之外还真没有合适的人。”
“他怎么能去!土匪要知道覃虿是我的儿子,拿他当人质要挟我们怎么办?他是万万去不得的。这样吧,叫你家少爷覃埭去跑一趟,我给他十两现银做路费。若能说动土匪杀了吕廷云,另给一百两纹银做奖赏。叫他去对罗寨主说,如果他们能灭了吕廷云,给一万两银子做报酬。”
“老爷,到时候你真舍得给罗寨主一万两银子?”老管家两眼瞪得老大。
“哎呀呀,这你就别操心了。你给少了,他能认真去做?他真的下狠功夫把吕廷云给杀了,浔州府那些兵马是干啥的?吕廷云的来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时候剿不了白岩寨土匪,浔州府官员个个都要被朝廷治罪!你说那一万两银子他能前来索要么?”
“哦,我知道老爷的招数了。老爷真是高明!”
“闲话少说,快去办正事吧。那一百两银子的奖赏不会少你儿子一分半文的。”
老管家拿着十两银子的跑路费,高兴得屁颠屁颠地就去找他的大儿子覃埭去了。刚走得几步,覃明忠喊住他叮嘱道:“你别只顾高兴,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别忘了告诉他,吕廷云骑的是白马,我穿的是——白褂子!”
白岩寨寨主罗魁听覃埭讲完覃明忠给出的条件,啥话没说就答应了。他想,只要吕廷云回县城走三里冲那条路,灭掉他们就易如反掌。到时候覃明忠敢不送来一万两银子做酬谢,准叫他过不成安稳日子。由于那一万两纹银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两百多名土匪急急忙忙跑到三里冲,太阳才刚刚下山。
三里冲两边的山并不高,但地势十分险要。一条小路从峡谷里穿过。峡谷长三里许,两旁的石壁高五丈以上。谷底的道路沿着一条深涧向前延伸,三里长的路段,极少有可供两马并行的地方。吕知县的人马一旦进入谷内,任你有天大的本领,也插翅难飞。
三里冲周围七八里以内没有一户人家,罗魁率领喽啰们到了那里,尽可放开手脚做那伏击的准备工作。他们先用干柴塞满峡谷的出口,干柴上撒了许多火药,只等时机一到,就可让它烈焰冲天,人马不可靠近。然后又漫山遍野去找那搬得动的石头,堆放在峡谷两边绝壁上面的悬崖边,以便到时使用起来方便,他们决心要将吕知县等人砸他个粉身碎骨,来换取那一万两纹银。当然,罗魁手里还有一张王牌,那就是他带来了一张硬弓。他们土匪平时行劫并不需要弓箭的,但罗魁从小习武,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对弓马尤其娴熟,所以把一张硬弓视为珍宝,保护得好好的,一有空就拿出来练习,从未间断过。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真是百发百中。要在混乱中射杀吕知县,完全不在话下。并且他们还不知道彭得贵和他的大队人马并没有跟随吕知县一起同来。因此按他们的布置,要将吕知县等三十九人全部消灭,确实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一切布置停当后,罗魁突然问:“覃埭,吕廷云和覃老爷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识?你不说清楚,到时候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死了,叫我们怎么办?”
“你看我这人,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是这样的。临走时覃老爷说了,吕廷云骑的是白马,覃老爷他穿的是白褂子,其他人再不会与他们有相同之处。你们只要记住,穿白褂子的人一定不要伤害,骑白马的人一定不要留着就行了。”
罗魁和覃埭坐在一起,一边耐心地等待着吕知县的到来,一边脑子里想着各自那份白花花的银子。
覃明忠担任里长二十多年,没为老百姓办过一件好事,自己的府邸却建得十分豪华。一座青堂瓦舍成递进的三个四合院。第一进外面立石桅杆一对;第二进设会客厅;第三进东西两厢皆有书房,大堂上高挂“福德堂”大匾。因家族人丁兴旺,枝繁叶茂,五代人聚居在一起,房屋越建越多,规模越来越宏伟壮观。到了第五代,人口多达四十七户,二百多人。俨若圩场。无论哪家新建房屋,都要严格按照族长的统一规划和设计方案进行施工,所以最终成为一座堡垒式的建筑群。前后两道大门一关,小偷、蟊贼休想钻进去作案。整座建筑的外围看上去,像一座封闭的城堡,外围墙壁都用条石与火砖砌成,户与户之间都有隔火墙,隔火墙高于房屋两尺许,万一哪家房屋着火,不会殃及其他人家的房屋。周遭高楼上修成跑马转角楼,若发生战事,成年男子可以往来驰援。每家都购置了二至三支火铳,加起来也有百余支。楼上到处都有隐蔽的射击孔,可以抵御大股土匪的进攻。所以平南境内的土匪虽然猖獗,经常抢劫圩场上的商铺和老百姓的粮食、财物,却不敢轻易来碰这样的豪门大户。
到太阳偏西的时候,有人向覃明忠禀报说,吕知县一行人快到了,全府上下立刻紧张起来。只有覃明忠当过二十年里正,见过世面,心里虽然紧张,面上却显得若无其事,立刻骑马前去迎接。
吕知县见覃明忠前来相迎,立刻收敛起脸上的怒容。覃明忠向他施礼,他也还之以礼。然后两人并马而行,一边走一边说话。话题自然首先是这次大旺圩遭土匪抢劫的事。覃明忠推说是报案人来得太迟,而且隐瞒了实情,说损失并不严重,所以他没有立刻亲自回衙门处理善后事宜。等他的客人都离去以后,立即回大旺圩,拿出自己的三千两银子救助老百姓。吕知县含糊其辞,不露声色,只问他祝寿的事,例如客人多否,浔州府有官员前来否,客人散尽了没有。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很快就到了覃明忠的府邸。
此时,太阳离远处的山头已经不远了,午饭后客人大多已经散去,没有走的都是覃明忠的至亲好友,和临时请来服务的短工、女仆,人数不多,他们都拥到大门外看热闹。
覃明忠把吕知县迎进自己的会客室,两人刚刚坐下来,一个女仆就用掌盘端着两杯香茶来到跟前,紧随而来的还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覃珊娘。
覃珊娘到了跟前,笑吟吟地把头一低:“太爷,小女子这厢有礼了。”行了个“万福”之礼后,才直起腰来把一杯香茶端起来放在吕知县面前,再把另一杯端给覃明忠。然后端端地站在那儿说:“太爷,小女子终于能够一饱眼福,目睹尊颜。这是何等地荣幸!您来平南不到一个月,就三天斩四恶。我们觉得地皮子都抖动了几下。您是何等地威风!这里的老百姓无不称赞您是个为民作主的好县官。说我们的头顶上终于露出来青天了。”
覃珊娘刚说到这里,女仆又用掌盘端来了酒壶、酒杯、水果、糕点等,于是又说:“太爷,小女子替老百姓敬您一杯。”说完,给吕知县斟了满满的一杯酒。
“好!本来现在还不是喝酒的时候,姑娘既然是代表老百姓给我斟的,这杯酒我就把它干了!”
看着吕知县一饮而尽,覃珊娘甜甜地一笑:“太爷公务繁忙,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谈公事,小女子就先行告退了。”
覃珊娘刚刚离开,门外就走进来几个衣冠楚楚的中老年绅士。覃明忠一一作了介绍,并说明都是他的至亲好友。那些绅士正在一个一个向吕知县施礼的时候,仆人又把许多上好菜肴给端上来了。
吕知县立刻警惕起来,盯着覃明忠问道:“这还不到吃饭的时间嘛。你家千金都知道叫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谈公事,你怎么能作这样的安排?”
“这不是卑职安排的。大概是管家以为你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饿了。既然饭菜都端上来了,我们就干脆一边饮酒,一边谈事儿吧。不会耽误太爷办正事的。一定不会耽误。”
“哦,原来是这样——哎哟!我这肚子怎么啦?是不是一路上未能方便,憋得久了,憋出毛病来了?我得先去方便一下,回来就开始谈公事。”吕知县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撑着椅子的扶手,慢慢站起来说:“各位先生,不好意思。失陪片刻。”
到了门口,吕知县吩咐守候在门外的雷横叫上一个正在收拾席桌的短工带路,然后向后院走去。
就在覃明忠把吕知县迎进会客厅的时候,吕悝则找到管家,说吕知县和衙门人员都有银子相送,要管家拿出礼簿来,当面记好账。管家说只需把礼单给他就行了。吕悝却说未写礼单,要看看礼簿,有个比较,才能确定送多少。管家不知是计,立即就去里屋把礼簿拿了出来。
吕悝翻开礼簿一看,吃惊地说:“这是些什么人,他们怎么送这么重的礼?我们县衙来的人,带的这么点儿银子如何拿得出手?唉,真叫人感到惭愧!”
管家捋着长长的胡须笑着说:“长短是根棍,大小是个情嘛,苏东坡有两句诗,说的是‘且同千里送鹅毛,何用孜孜饮麋鹿’。这就是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个典故的出处。这送礼嘛,没什么多少。年轻人,你说是不是?”
吕悝微笑道:“老先生饱读诗书,知道的确实不少。不过请您千万不要在我们知县大老爷面前卖弄。他十六岁就中举,被誉为江南才子。现在已是进士出身,又是皇上钦派到这里来的。虽然比您年轻二十多岁,但在他面前卖弄,弄不好要丢脸呢。”
老管家知道吕悝是在讥讽他,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那是,那是。”
吕悝说:“您还没有回答在下的问题呢,送大礼的都是些什么人?”
管家得意洋洋地说:“送大礼的都是甲长。他们是下属。你们怎能和他们比着送呢。”
吕悝不解地问:“当下属的就该送这么多?是不是他们当甲长的个个家里都很发财?”
“哪里发什么财。这些钱都来自老百姓身上!如今什么税都免了,里正老爷做个寿,每人出那么几两银子还不应该?”
“老百姓每人出多少呢?是自愿,还是有个规定?”
“当然是自愿啰。不过每户也不得少于二两。”
“他们甲长每年的薪俸是多少?”
“每年十二两银子。和村学先生的束金差不多。”
“哦,每月才一两。不多,不多。”
“本来就不多嘛。里正老爷好多年才做一回寿,送二两银子确实不多。又加上从今年起三年免征,就更不算多了。”
“那么暂不挂账,等我禀过太爷后再说。这簿子也得让太爷看看。”吕悝说完,拿上簿子就往外走。
老管家急了:“不能让太爷看的。你们随便送点银子就行了。其实不送也没啥。你们这……咋能这样!”老管家一边说,一边往外追。
吕悝好不容易诓得老管家拿出挂账的簿子,说出强行要老百姓送礼的实情,目的达到后,拿上簿子就往外走。到了客厅,吕知县也刚好上完厕所回到原来的座位上,便把簿子交给了吕知县,并把嘴凑近吕知县耳边低声说:“管家已经交待了,老百姓每户二两银子。”
吕知县沉下脸来对覃明忠说:“我们很忙,马上得回县城。我们来此的原因就是有人告你借做寿之机,搜刮民脂民膏。看来果然属实。你得跟我们走一趟,去商量个办法,从老百姓那里摊派得来的银子如何处置。”
覃明忠先是心里往下一沉,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笑着说:“这办法嘛,卑职早就想好了,一半归太爷您,另一半再分成若干份——太爷,您的这一份现在就给您,免得卑职再专门抽时间给您往县城送。您说这样好吗?”
“你这办法非常欠妥,还是到县城去,我们好好商量商量。”吕知县不由分说,先自站起来就往外走。
“太爷,再忙也要吃了饭才走。你们就这么走了,叫卑职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你看我们像是来你这里寻饭吃的吗?难道本县做的决定还不行,非要同你商量不成?”
“不是不是。卑职知道错了,立即就随太爷到县衙去认错。卑职是在想,这天都快黑了,您们昨晚一夜没合眼,今天忙碌了一整天,现在走的话,又要明天早上才回得了县城。太爷您的身体能坚持得了吗?黑天半晚的,要是有人在马背上打盹,跌下来摔着了咋办?”
“用不着你来操这份闲心!”
覃明忠留不住吕知县,只得沮丧地跟在后面往外走。
他们刚走到第二进四合院的大门口,第一进四合大院里就有一大群壮汉拦住去路。这些壮汉共有六十多人,个个手里都拿着火铳火枪,横眉竖眼地把吕知县、覃明忠、吕悝、老管家、雷横及两名县衙书吏堵在那儿,不准通行。
吕悝上前一步挡在吕知县前面,厉声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想造反吗?”
内中一条壮汉说:“你们不能随便跑来抓人。你们随便抓人、砍头,这是依的哪门子王法?”
吕悝非常生气:“谁说我们是来抓人?你怎么知道他到了县衙就要被砍头?下属去向上司述职,这是例行公事,你懂不懂?”
“反正我不放心。有啥话不可以在这里好好说吗?今天不把人给留下来,你们谁也别想离开!”
“你这里是什么衙门?哪有知县大老爷同下属谈公事由别人确定地点的道理!你们也不想想,你们这种行为属于什么性质!”
“废话少说!我也不和你辩什么歪理。把人给留下,你们自己回你们的衙门!”
吕悝正要继续辩下去,吕知县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不要同他争辩了,让覃里正自己说说该怎么办?”
覃明忠犹豫了一阵子才向自己的儿子和家丁吼道:“你们把武器都给我收起来,滚到一边去!我随他们到县衙去谈公事,你们放心在家里呆着!”
覃虿只想把时间尽量拖延得长一些,以便让土匪在三里冲有更充足的时间做伏击的准备,只要把吕知县给收拾了,还怕今后有人治他什么罪?所以根本不把覃明忠的呵斥当回事,大声说:“爹!不行!今天这事,儿子暂替您做一回主。大家不要把武器放下!也不要让路!都听我的!”
就在这时,吕知县身后响起一个软绵而温馨的声音:“太爷,久闻您的威名,如雷贯耳。小女子渴慕已久,才得一见,为何又要匆匆离去?您们就留下来好好歇一歇嘛。这么热的天,您们也跑了这么远的路,难道就不觉得累?您十六岁就中举,天下读书人有几个赶得上?咋一听来,应该是文弱书生呢,您就能这么吃得苦?硬是不把自己的身子当身子,小女子看了好心疼!”
这女子还在老远,声音和香气就已经飘过来了。
吕知县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只见那红衣女子花容月貌,丽质天生,身材匀称,风姿绰约。年龄不过十六岁左右。黑柔柔的一双眼睛叫人见过一次便终身难忘。原来正是刚才给他端茶斟酒和悄悄给雷横塞纸团的覃珊娘。只不过现在又重新打扮了一番,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吕知县知道覃珊娘要他们留下来歇一夜的话是故意那么说的,一定是覃明忠的夫人或管家要她这么做,这么说的。于是只微微一笑,表示了对她的谢意,便立刻收回目光,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又一个勾人魂魄的女人声音在背后响起来:“知县大老爷。您替我们家珊娘拿个主意吧。您看就在昨天,有人给她提了一门亲事。人家年龄也不大,又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可珊娘说,年龄大不大有什么关系?大户小户的又有什么用?只要有本事,有才学,四十岁都不嫌弃。遇上正人君子,做个小妾也可以。您看我们又没法强逼。大老爷您是皇上钦派到这里来的,您见多识广。我们珊娘倒想听听您的高见。您何必这么匆匆忙忙地就要离去呢?天也不早了,明天再回县城嘛!”这是覃明忠的儿媳,覃虿的夫人的声音。
吕知县听了背后女人的话,心知是一场阴谋,也不予理睬,只想早点脱身。见前面的壮汉仍不肯让路,便大声喝令:“把凶器给缴了!拒绝缴械者以造反论处!”
孟刚率领的十名快手,和从彭得贵那里借来的二十一名绿营官兵,听到命令,立刻就扑上去收缴火器。壮汉们不想就那么轻易缴械,于是双方立刻就搏斗起来。
火器在战场上威力无比,顷刻间就可以让对方倒下一大片。不过覃明忠的家丁、族人虽然都拿着火铳,人数也众多,其实就是一群纸老虎。原因是他们只填装了弹药,没有点燃火绳。他们还没有那个胆量公然射杀吕知县等人,又特别是近距离搏斗,人家也不会给他们发射的机会,而且覃明忠还被雷横所劫持,他们只想做个样子,吓唬吓唬吕知县等人,逼吕知县不要带走覃明忠。吕知县不知道他们的火铳里填装弹药没有,但他看得很清楚,他们都没有点燃火绳,这无异于他们手里拿的只是根烧火棍,所以就下令缴他们的械。那些家丁人数虽多,但他们哪里是训练有素的绿营官兵和孟刚那些武功高强的快手们的对手?这些人从四面八方扑上去,一会儿时间就将他们一个个打到在地,缴了他们手中的火器。
吕知县下令将缴获的火器全部带走,还命令一部分丁壮把其余的火器也全部交出来,否则就治覃明忠父子以重罪。覃明忠父子弄巧成拙,百余件火器全部被收走,心疼得真想大喊大叫大哭一场。吕知县心里则非常高兴,准备把这些火器运到县城后,全部送给彭得贵,以加强绿营汛兵的战斗力。
吕知县一行人准备骑马回县城的时候,老管家厚着脸皮问道:“太爷,珊娘的婚事咋办?她们娘俩正在盼望您的答复呢。”
吕知县面无表情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赶快给她说个婆家嫁出去,除此之外,还能咋办!”
“不。”老管家有些急了,“她们的意思是,太爷您是否还愿意再娶房姨太太?这珊娘您也看到了,错过机会怕以后……”
“本官现在没时间考虑。过几天再说吧。”吕知县口上虽这么说,心里却禁不住感慨万千。
就在吕知县和吕悝、雷横裹胁着覃明忠走出大门时,胡夫人拿着一件白褂子和一个包袱急急地追上来说:“当家的你别忙。这么热的天,你还穿着那身衣服,快把这件褂子换上,这几件也拿着,县城那么远,啥时才能给你换洗也说不清。”
胡夫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早把覃明忠身上的那件深色团花绸褂褪了下来,给他穿上了一件崭新的白色绸褂。覃明忠这时才想起和白岩寨土匪的那个约定,下意识地朝吕知县的那匹白马看了看,心想,要不是夫人还记得,岂不误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