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纯白的纸
五个时辰至少不算太长,天微亮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起来了,自深井中打一桶凉水,洗洗脸,吃个早饭,便去重复着新的一天。
这宫殿临海而建,风景甚美,花落父子打铁的地方离海更近,每天清晨,他们都会拉着一辆车,上面放着昨天敲打好的各式铁器,往海边行去。车子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咸水腥风,海天相接,还能看到旭日东升。可是这里的人已然不会去注意这些,只知道劳作,重复再重复。
这里在建的是一艘画船,从那微微成型的轮廓来看,这确实是一艘巨大的水中走马船。长有百丈,宽有三十。这真一艘宏伟的手笔,日后必定也是会是巴比王骄奢淫逸的天堂。花父看着这艘巨船,叹了口气,看看花落,他的眼神没有流露出任何色彩,他的世界中已没有大小之分,也许他觉得世界上每一艘船大概都是这般模样,因为他的过往也只见过这一艘。
忽而几匹黑马从远处行来,这些是巴比王的卫队,巴比王自从成为了强者,卫队也就成为了摆设。而自从来到了火离界,他们连习武操练都变得可有可无。以前的瘦子吃成了胖子,以前的胖子现今也变成了肉山,他们屁股下的马仿佛也变得一样,走起路来慢哒哒的,连嘶咛声都懒的发出。他们的作用,只是每日照例的去巡查一番。心情好时,指指点点,激昂几句。心情不好时,随意的甩上几鞭,实在让人疼痛难当。他们还未走近,便发出一群粗豪的笑声,一匹黑马,扛着他胖胖的主人,先一步向这边奔来,脸色欲怒欲羞,甚是难看。远远的举起了鞭子,见人便打,呼呼声响,不绝于耳,花落和父亲卸完了铁器,推车往回走,那胖子竟然骑马扬鞭追了上来。不用看,花父也知道要发生什么,他将花落拥在怀中,静静的给他甩了几便。火红色的印记带着丝丝鲜血,在背上显现。花父不敢反抗,他不能反抗,他知道反抗的越多,越要挨鞭子,就算不为了自己,他也要为了保护他的孩子。他也不能躲,反而还要迎上去,让他打到,打够。
他们的运气也着实不好,难得的遇到了这么早出来巡查的,而且还是遇到了黑脸的。就这几鞭子间,后面的五个人也迎了上来,他们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嘴里还在说:老马啊,老马,今天我还要喂你吃上好的牛筋。
然后又转头对甩鞭子的胖子道:他猴子哥,该回去洗洗睡啦,晚上哥几个继续来我这搓几手,好歹你也要翻翻运气啊。那已经不是瘦猴的胖子,也不再去扬鞭,至少他认为,在被揭短的情况下继续甩鞭子,那一定是心虚的表现了。
他扬过马头,笑着道:哥几个走喽。几个人一拍马屁股,六声并作一声,竟协调的同时发出,扬长而去,崛起一地尘土。
监使走过来,道:我们回去吧。他手中也有鞭子,可他却很少打人,也许是因为他已觉得自己和奴隶没什么分别,因为他也没有自己的自由。花父走了两步,突然捂着肚子道:哎呦,肚子怎么这么疼,快憋不住了。
那监使道:做什么,做什么。
花父道:也许是吃坏了肚子,疼的厉害。话没说完,一个响屁已经放出。
那监使左手捏住鼻子,右手凭空摆摆,身体朝后退了几步,看着花父远去的背影,又看看花落,喃喃道:妈的,他吃的不也跟你一样,怎么他活的好好的。他说出这句话,仿佛又有点后悔,他看了看朝阳,竟发出一声叹息。他的眼神发出思念与彷徨,他叹息包含无奈与悲哀,那表情仿佛在说“什么时候我竟开始慢慢的习惯厌恶,什么时候我连话都这样的少说出口,什么时候我才能再次见到她的音柔......”
天气还是这么的热,花父解决了肚子问题,几人便回到了铁匠铺,这里有好几个铁匠铺。那监使做在铁匠铺群中间的一座两丈高的木台上,寻看着这附近的七八个铺子。
花父往炉中加了焦炭,升起了火,拿起铁器,筛选着大小,就着刚送来的图纸,捶打了起来。那图纸和每天送来的都没什么却别。花落还是摇曳着风箱,一推一拉,又一推一拉。偶尔打盆水,偶尔加点火。
花父打着铁,全身都是汗水,精光发亮。一个人在无聊的时候,也偶尔会自言自语,两个人在一起当然更需要几句话去满足自己的空渡。
花父看着手中的铁,道:刚刚那胖子打我了......如果我不在,那他打的就是你,如果他真的打了你,你该怎么办。
花落看着风箱的把手,一言不发。
花父道:要是隔壁那个打铁的,上来给我个重皮拳,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花落看着手中的风箱,良久,他迟疑的说道:你应该让他的拳头打在你的背上......
一个人的一生总是有着许多的坎坷、艰辛,不管是自己选择的还是命运安排的,总要流点泪,淌点血。有的时候该来的从不会来,不该来的总会来上一些,人生若真的有命运相伴,那何须再去努力向上,何必再去让生活过的自由和快乐。
花父打着铁,脸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但他的眼睛已经看似朦胧,水花滴在手上,随着铁锤的摇摆,溅在火炉中,在铁器上,在花落稚嫩的脸颊上。一个男人,要是经常都哭上个一场两场,那必定是真的有什么伤心难过的事.而且必定是刻骨的。
时间像往常一样的流逝,奴隶们不知辛劳的继续工作,巴比王的寝宫深夜歌舞。这个夜晚对于某些人来说注定的会平凡,或许未来的路就此改变。
这个晚上,花落意外的没有去写字,也没有练习他的易行拳。花父扯下了他们睡觉的被子,将双层撕开成单层,然后来到了屋角,拨开上面的松土,露出了坑凹连接的大铁片,将里面的全部铁器全部铺到了床单上去。他的眼神难得的出现一片火热,转过头对花落说道:厉害吧,哈哈。
花落没有说话,父亲的举止对他来说甚是陌生,他想来也就是很少的说话。父亲从小就告诫他不要和他以外的任何人说话,而事实也实在没有人找他说话,或许其他人的舌头全部被巴比王剪掉了,但这些都是他所不知道,也是他从来没有理解过的。他天生就是个乖孩子,他的情感纯洁的像一张白纸,他真的是很听父亲的话。父亲让他做什么,让他说什么,他言听即从,他就是这样的信任眼前的这个高大的男人。因为他还是孩子,是父亲最最宝贵的孩子。父亲不能让他像一头痴呆的妖兽,只有本能,只被奴役,身体和精神上的奴役。
花父把所有的东西都拾好了,又紧紧的系上。
做完这一切时,夜还未深。花父坐在没有床被的木板上,此刻他多么想抽一支旱烟,他砸吧砸吧嘴。对坐在一边的花落说道:你想睡吗?
花落摇摇头。
花父道:那就陪我聊一会吧。
他看着黝黑的墙壁,静静的凝视了好久。令人奇怪的,他的眼神慢慢变得秃废,身体逐渐松弛,直到双眼再次的朦胧,方才开口,道:以前我不是个好父亲,一直都不是......他只说了两句,语音便开始哽咽,仿佛情难自禁,他扭过头,避开花落的视线,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没有诗人的柔情,没有天生的多愁善感,却有着数不尽的泪。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事,能让人的心潮澎湃,能让人的梦魂索引。恐怕,除了未长大的小孩,再也没有一个男人比他还要爱哭了。他从不表达,也不接受安慰,只是默默的忍受。
他平复了心情,又继续说道:我在想,十年以后不知你会变成什么样子,能不能比我高,比我壮,打的铁也能不能比我的好。在我的心里,一直遗憾着没有带你去见见你的母亲。这只能怪我没有那样的力量和勇气。我终究还是不得不让你离开这里,我知道,你不怕死亡,你也不怕孤独,因为你不能去害怕。你若是害怕了,我情愿亲手去将你杀死。
他又开始哽咽了,这次之后,他变得彻底安静。有的时候一个人想去说点什么,却突然发现无话可说,那真是一件不幸的事。他看看窗外,索性不再说话,一直坐着。
不多久,外面出来几声铜锣的敲打声,这意味着普通的奴隶也要开始休息了。
花父和儿子就这样静静的坐着,不说话,也不睡觉,仿佛感受着时间的静静流逝。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时辰,花父轻轻的打开房门,朝两边望望,然后转过头对着花落神秘的一笑,道:我要让你像风那样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