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躺下不久,惊讶的发现同寝女乐都未归来,联系刚刚发生的事,更觉得寝殿内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我从菱心话中得知,十八殿下摇舟追逐游水,就要追上我们时,瑶光当首一呼,三人顿时游散开去。菱心游回舟畔披好衣裳,只见岸上太子、窦翁主以及众位王子仍在伫足耐心等待,哪里还有其她女乐的身影,想是被屏退回乐府了吧。再顾不得许多,叩拜完一众主子,她自请来寻我和瑶光。不曾寻着瑶光,却撞见芙蓉丛中十八殿下和我兰舟相拥的那一幕。
如今寝殿内除却我俩外,空无一人,着实叫人心头疑虑难安。瑶光也不知现在哪里,难不成这般快就传至淳于姑姑耳中了么……
我正在胡思乱想间,就听一阵细碎杂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我们的寝殿。
顷刻间,寝殿门被推开,昼晴她们几个人包括瑶光都一同归来了。
大家似乎是心照不宣,再没有人提芙蓉塘里发生的事,甚至素日刻薄的琉香也都闭口不谈芙蓉塘。我想不提也好,响动大了传到苑内相临寝殿内,难保不被姑姑晓得惩罚,难免不被临殿女乐当作茶余饭后的笑话……
莲标净植,絮染芳尘,风搅树叶,云移影婆娑,皑皑日光映花树,水榭楼台参差成影。这里是我经常斜倚的一处汉白玉栏杆,进宫已两个月了,偏偏独爱此寂静回廊。
教坊练舞完毕,总喜一人独处想些心事,故栏杆已被摩擦得光亮如洗。望着一片生机盎然的芙蓉塘,翠叶粉花,茜香荷影,蛙鸣处处。寻思着若是此刻再弄只木兰小舟,荡舟于莲池之中,该是何等畅快。
正在暗暗惋惜美景空置,无人欣赏,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叫喊声:“嗔嗔--,嗔嗔--”
我立刻答应道:“我在这里!”一边站起来朝声音来源处,疾步走去。心里琢磨着,还不到教坊练舞的时间啊,能有什么事呢。
到那人跟前儿,瞧见原来是菱心。她满面是汗,拉住我忙说:“可找着你了,真教我好找!听说女乐要教习新课,你怎么又跑这儿来啦!”
“怎么叫‘又’,哪天我不是在这里?”我莞尔一笑,好奇地问,“教习新课?难道是编了新曲,要排新舞吗?”
“亏你哥哥还是专门负责编乐谱的宫中乐师呢,编了新曲子会不告诉咱们?”她边走边说着,一手拿丝绢擦了擦汗。
我点点头,巧笑倩兮,“这倒也是。”
说话间,就到了王宫乐坊处。
往常是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的;廊下必是弹琴鼓瑟,亭内妙舞翩翩的。今日却不见一人,忽然像是落幕的剧场,凄冷清清的,叫人心神发慌。
果然进去,所有女乐都俯首跪着,从年长到年幼,排了长长两行。鲜少露面的乐府令杨大人端坐中堂,脸色晦沉。教习、训育两姑姑分坐在花梨木案左右,面无波澜。她身后分别站着掌管歌鼓吹和舞乐的乐府丞官们。空气似乎凝固,气氛压抑异常。
我和菱心本想像以前那样,蹑手蹑脚偷偷进去,怎奈实与往日不同。两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杵在殿门口,即时尴尬不已。
教习姑姑开口斥道:“还不进来见礼!”我俩忙趋行进殿跪下行礼,“奴婢拜见秦大人!”语毕,忙列入队中。
就听教习姑姑又说:“乐府丞何在?教习用功迟到该当何罚?”我和菱心不自主颤抖一下,两人偷偷瞅了眼教习姑姑,她平时很少行罚女乐的,眼见这次是要杀一儆百,是要真罚。
掌管舞乐的乐府丞官跨出列,朗声说道:“乐府坊规:女乐教习迟旷,竹笞掌心二十!”
我心里瑟缩一下,那竹板打在手心真是很疼很疼的。二十下呀,要命!菱心也是一脸吃痛要死状。
“好!按例行罚!”教习姑姑一声令下。
马上有人快步上前呈上准备好的竹板,两个乐府丞官接罢,走到我和菱心面前,便要开打。我俩一瞅这次是死活躲不过了,便把长袖撩起,伸出一双纤手来。竹板打一下,我俩就咝的吸一口气。那一下下竹板声声打在我们手心,疼在心里。
竹板打完了,我和菱心的双手掌心已是红肿不堪。估计半个月都手不能提了,遑论弹琴了。
此时教习姑姑方才语气温和的说道:“杨大人,您看,我们人也到齐了,该罚的也罚过了。杨大人有何指示,就请明示吧。”
听了这话,杨大人脸色方缓和下来,“下官奉命前来,传太子殿下旨意:后日恰逢东宫有庆贺众王子狩猎的晚宴,命女乐殿前献舞,新进乐伎斟酒。劳烦淳于姬开始教授宴饮斟酒礼吧。”
教习姑姑一听,似乎不大明白:“杨大人,小人愚钝,新进乐伎尚未及笄,怎能让她们陪侍斟酒呢?万一要有闪失,大王怪罪下来,可叫小人怎生是好?”
杨大人一捋长髯,无可奈何叹道:“你我都是属下,哪敢过问这些,只能听从主上的命令。既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你只管照办就是了。今儿就这样吧,老夫还要复命去呢。”说罢起身,众女乐拜地施礼,教习姑姑等一行相送至乐府外方才回转殿内。
殿内大小女乐们早已是炸开了锅盘,交头接耳,叽叽喳喳不停,窃窃私语不止,好奇,错愕,惊喜,讶异……什么表情的都有。
“肃静!”教习姑姑回来呵斥。大殿内这才安静下来。
“从明天开始,新进乐伎卯时集合,教习斟酒礼;改为辰时习舞练琴,未时比女乐。好了,今日都散了吧。”教习姑姑烦躁地挥挥手,似乎已经很累了。众女乐躬身施礼,齐声答应:“诺!”礼毕,鱼贯而出。
太子的旨意中的新进乐伎,就是两月前招募的那批,我和菱心都在其内。按常例新进乐伎不及笄,是不能参与宴饮的。这太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也很奇怪。一边走着,菱心一边悄悄说:“你说会不会是因为上次……”
“应该不会吧?这都过去三天了,就是定罪惩治咱们也早该了,何必等到今日。太子他们听了咱们唱歌、看了咱们游水,况且他也没吃亏呀!”我嘴上如是说,心里也没谱,满是忐忑。
“好嗔嗔,你快住口吧!他是太子是主子,那就是天上的云霓。你我是什么?说好听点儿是乐伎;不好听了,那就是地上的土泥!”菱心又开始喋喋不休的给我洗脑,灌输封建思想,奈何看我甚不在意,她着急巴巴的嚷嚷,“你呀,总有一天,非得栽在这大逆不道上,吃点苦头不可!”
“我这不好好的嘛!你偏偏讲些云的、泥的,将自个儿对比的一文不值。”我不以为然,脆生生地对她笑说,“你也明知道我最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这些个,所谓的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
“子不子”三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菱心就一把捂住我的嘴巴,看到四下没人后,气得直跺脚,“你不想活了,还要我活不活了?”
看她粉脸苍白,是真恼了。我拉起她的手,真诚地说:“菱心,知道你是为我好。以后再不敢了,就原谅我这一回吧!”刚刚也是看周围没有人,才故意拿这些话吓唬她,谁知她还真被唬住了。
“哈哈-哈哈-,哎哟!我肚疼!”菱心突然大笑起来,弄得我莫名其妙。
“看这里。”她伸出两只玉手晃晃,只见掌心红紫一片。我恍然大悟,也跟着笑起来:还以为她是恼羞成怒,谁知竟是触动伤口,疼得她脸色发白。
两人笑了好一阵,忽见菱心定定得瞅着我,好半天突然冒出一句:“有时候瞧着你吧,总觉得不似这里的人,却总又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我心上猛地一抽,脸上讪讪的笑,没敢接她的话。她转开脸,望着蔚蓝无际的碧空,悠悠叹了口气,轻轻说道:“不是这里的人,难不成是天外的神仙?瞧我,净瞎想!”我仍不敢回话,心下无语腹诽:可不正是天外飞仙、异世一缕幽魂么?
我俩回到离舟苑居所,菱心去浣衣局取衣服,我闲着无事,便去编曲坊找延年哥。谁知到了那里,没见着他人,其他乐师说是出宫采办乐器去了。我一听这话,也不好再待在那里,就沿原路返回。
我满腹郁郁,低着头,顺着长廊,慢慢踱回乐舞坊。脑中寻思着刚刚的旨意,左思右想总不通。就算是要治罪吧,大可一道旨意,先把我和菱心拿下处置,无需所有的新进乐伎都处罚吧。再说作为女乐,将来总逃不掉献舞、斟酒、陪侍这一环节的。而我早已做好赴汤蹈火的准备,如此又算不上处罚了。
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索性把那日仔仔细细再回想一遍,可我始终还是想不明白,总觉得事情怎会如此轻易就过去,太诡异了。难道真如菱心所说是我想太多?忽然想到女乐不能擅自出入乐府,菱心她们究竟是怎样辨别出太子、窦翁主以及众王子的相貌的,我心中很是纳罕。
菱心从浣衣局取衣归来,当下劈头就问:“菱心,咱们足不出乐府,你倒是说说,你们是怎生认出太子他们的?”忽然我又停顿一下,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用言语利诱套她的话,“定是什么时候偷偷溜出乐府了吧,教习姑姑昨儿还说对于擅离乐府,最近就要严惩不殆呢。”说罢暗暗观察她的神情。
“嗳哟,我可没那个胆子溜出去,否则不被姑姑揭了皮才怪。还不是前儿宴迎长安使节那次,你被分到退膳间帮忙,我恰巧被派到茶水坊,专门负责正殿内茶点供应。”菱心娓娓道来,“我呀,可不比你,除了踏绳走索、研习老庄,别的事通通都不在意、不上心的。那天可是帝京陛下派来的使节,咱们大王、王后、王子翁主们和所有执事臣子,都着锦衣盛装出外迎接。在宴饮席间,我就多了个心思,凭借教习司里嬷嬷们所教导的,把这些主子们对号入座、记了个遍!”
听完,我“哦”了一声不语。
中山靖王虽然子女众多,但受他宠爱的王子翁主屈指可数,也不过那十二三个,且多是子凭母贵。这受宠的王子里面,已经弱冠成年的仅有四个。
依照汉朝诸侯国例法,太子刘昌为王后窦绾所出的嫡长子,于刚出世便被封为中山王太子。太子刘昌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就是二王子刘喜,虽懦弱无能,好声色犬马,但子凭母贵,所以也颇受中山靖王喜爱。
才见过的七王子刘破胡虽是无名姬妾所出,然而中山靖王独爱他生性豪爽颇有侠气,故宠爱异常。
十二王子刘贞为横波夫人所出,据说中山靖王初见她,就为之倾倒不已,赞其庄妍靓雅,“横波入鬓,风度超群”,久而久之“横波夫人”就流传下来了。
十八王子刘屈髦为郁都夫人所出,她同王后窦绾一样,皆出身高贵,然而却自视甚高,不屑于众人来往。
窦翁主因是窦王后为中山靖王产下的第一个女儿,故靖王对她的宠爱更胜过任何一位翁主。
……
这些教习司中所学,我也是知道的,可我却没有记住也不曾放在心上,我的事事不上心,也叫我不知挨了多少竹板还不知悔改。而如今发觉菱心居然分辨的如此清楚,那么阿昭她们定然也是私底下花费很大的功夫才把众多的主子辨别清楚再记住的吧。不由心中一动,直觉她不甘现状,心比天高。很不认同她使这种心机,想着现在都如此了,再过几年那还了得。
想到这儿,我装作漫不经心,但语气略带讽刺,“菱心,有那个必要吗?如此费心。”
菱心不以为意,也不隐瞒:“我确实不甘!嗔嗔,你是有家有爹有哥哥的人,我虽然有一个舅舅,你也是知道的,还不如没有他家呢。所以我只有我自己,也只能靠自己!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
我怎会不明白,我都明白!在现代我也是孤女,凭借埋头苦学才考上理想圣殿,吃尽苦头方稳住脚跟,早就惯见虚伪,使尽心机之人,因而心中总是厌恶耍弄心机的人。
虽未能顺利毕业,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现代社会职场竞争角逐的激烈程度,让每个人形同面具,你潦倒时候,无一人雪中送炭,却踩你、踏你、恨不得你快快死去;若你一朝发迹,恨不能锦上添花的又比比皆是。
但是菱心不一样,她肯敞开心扉,同我说这么多体己贴心话。再想想她一介孤女,寄人篱下,若非因为容貌出众被舅舅家的送入王宫,恐怕也难逃被卖入别家儿为奴的命运吧!如今我窥破她的心事,还语带嘲讽,想想自身,难道就不曾使过心计么?又有何资格讥诮菱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