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天晚上,黄莺和陈园很晚没回家,方月兰便让陈煌去看怎么回事,陈煌在半路上就遇见他们。没走多远他们三个和保管员碰个正着,白队长没抓着长顺,让保管员顺便去看看仓库,绕小道过去,正好遇见陈煌他们三个说着长顺的事,保管员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觉得蹊跷,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白队长。
白队长正在安排队里插秧的事,想起了保管员告诉他那晚的事,心里怏怏不乐。他又想起了群众上访和王二汉子的死,陈洪剑和陈煌两人在他脑中走马灯似地晃来晃去,还有长顺,长春,方月兰……他觉得身上像被什么咬了一口,可找不到在什么地方,只是觉得不舒服。他找来记工员吩咐完插秧的事后说:“这事儿我还要亲自去检查。”
稻场上,一群人聚在那里吃甜酒。两个年轻的男的高踞在一块大石头上,两个年轻的女的坐在一条木凳子上,一个岁数大的男的蹲在屋檐下,还有一个女的则站在一棵杏子树下。这样每个人舒舒服服喝了一碗甜酒,酒入肚肠,形体开始舒张,心灵为之放松。这就是力岗喝栽秧酒的习惯,每逢农忙时,仔细的农户总是做一盆甜酒,早晚或农作休息时用以充饥,方便而爽口。月兰见他们吃完了,说了声“走吧”,一路人走在栽秧去的路上。陈煌边走边唱:
吃了中饭去下田,莫让东道说闲言。
先下田的东道喜,后下田的东道嫌。
东道喜来撩他嫌,谁人叫你不上前。
甲子乙丑海中金,你一声来我一声,
丙寅丁卯炉中火,这个扬歌点到我,
青布帕子七尺长,你肩搭在我肩上。
我今扬哒该你扬,梁山伯,祝英台,
痴不痴,乖不乖,我把扬歌接过来,
这个扬歌不为凭,还要扬歌众客听。
方月兰听了说:“你不怕丑,尽唱些洋歌。”陈卫红说:“没发现煌哥唱歌还这么好听,月兰姐,你也唱一个吧。”月兰说:“我不会唱。”陈卫红说:“你们两个,煌哥会唱,你不会唱?”黄莺说:“你就唱一个吧。”“我唱一个《太阳出来闪金光》。”方月兰唱道:
太阳一出闪金光,歌声车声传四方。
田里一片水汪汪,今年秧苗长的壮。
今年秧苗长的壮,今年丰收有指望。
众人听得不过瘾,要陈煌还唱一个,陈煌得意地说:“那我就唱一个《十月怀胎》。”他清了清嗓子唱道:
正月怀胎在奴身,无影无踪又无形,情歌来到奴家住,好像老鼠打高滚。
二月怀胎在奴身,儿在腹中奴知音,一天到晚闷沉沉,口里只想酸的吞。
三月怀胎在奴身,心又跳来肉又惊,别人有儿心中喜,我今有孕怎见人。
四月怀胎在奴身,骂声冤家害死人,心中有苦难出口,脸黄体瘦不像人。
五月怀胎在奴身,儿在腹中渐形成,粗布带子腰中勒,四肢无力路难行。
六月怀胎在奴身,三伏天里热昏昏,奴家躺在罗帐里,一夜叹气到五更。
七月怀胎在奴身,为躲旁人怕出门,东家请我不敢去,西家请我不敢行。
八月怀胎在奴身,行走坐卧不安宁,茶饭不敢多吃饱,罗裙不敢紧缠身。
九月怀胎在奴身,负了爹娘养育恩,整日双眼泪淋淋,只想早死早投生。
十月怀胎要临盆,是男是女要降生,儿奔生来娘奔死,奴家如同见阎君。
一曲唱罢,罗强说:“还有点意思。”陈卫红拍了巴掌说:“简直太好了。”他望了望黄莺说:“你莫跟她一样啊。”黄莺嗔道:“你莫学那男的,做些缺德事。”陈煌笑了起来,路上加入栽秧队伍的长春和青狗子只顾抿着嘴笑。方月兰指着前面的一块大田笑道:“好了,那个田就是的。”
下了田,陈煌说:“这个大田,今儿我们加把劲才能栽完。”月兰腆着肚子说:“靠你们几个青年了,靠我太阳下山也栽不完。”青狗子在堤上像扔手榴弹一样甩秧靶子,溅起一阵阵水花子打在他们身上,青狗子说:“给你们提提神。”罗强说:“你远点扔,把我们的衣服弄脏了你给我们洗呀?”陈卫红笑着说:“大力哥有人给他洗,哪管我们的。”说得黄莺脸上一阵通红。方月兰几个笑了起来。青狗子使眼色叫陈卫红过去,陈卫红说:“你想叫我住嘴,没门。”青狗子有些着急,示意他过去,陈卫红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青狗子贴在他耳边说:“上次在河边洗衣服我说的事忘了没有?”“什么事?”“刚才我发现有个地方有鱼,今晚跟我去。”陈卫红心领神会装作没事返回插秧去了。
田里稀里哗啦一片响声,几个人正带劲儿插着秧,记工员过来说:“你们几个今儿把这个田插完了再把下面那个小田插完。”“你不清白!这个田今儿就栽不完。”陈煌说,“栽不完就打夜工,这不是我的意思。”记工员说完就走了。“真他妈瞎指挥,我们不管他的。”陈煌憋着火说。田里只有插秧的响声。
白队长大大咧咧从田堤上走过来,身后跟着记工员。田里没人同他搭话。“哟,今儿栽得够快的,一晃栽了一大片了!”还是没人和他搭话。“你们今日太阳下山只怕要放早工,就是方月兰慢了些。”田里没人理他。“郭工,你看方月兰那么慢,是不是该扣工分?”郭工看着方月兰没说话,“这样吧,你给方月兰记八分,其他人十分,以示公平,不然别人以为我是个糊涂队长。”白队长和记工员正说着话,见陈煌怒气冲冲从田里朝自己奔了过来,他正准备抽身逃跑,记工员站在身后挡住了去路,被陈煌一拳打了个趔趄,白队长在秧堤上站不稳身体摇摇欲坠,陈煌顺手一推,白队长“轰”的一下倒在秧田里,“你欺负老子不说,你敢欺负女人,你家没女的!”陈煌抡起拳头准备再打,已被记工员拦住,“再胡说八道,看我打得你找不到东南西北!”陈煌怒道。周围有人喊“凑他,使劲儿打!”白队长被记工员拉了起来,见势不妙,一溜烟跑了。看见白队长溅了一身泥落荒而逃,田里一片笑声。方月兰说:“我们以后怎办?这回你闯下大祸了。”陈煌说:“我怕他个屁。”
月亮爬上东山,脚下的水已经冷飕飕的,月兰她们收了工,两个田的秧始终未插完。陈煌喊收工时,几个人都闷闷不乐,青狗子和陈卫红倒是有些高兴。陈卫红轻声说:“今日可能没有守鱼的了,那家伙挨了打还有心思派工?”青狗子说:“不一定,我们还得小心。”陈卫红说:“如果是那样,你们的队长还真值得学习,只是我不明白,你们天天出工,夜里也出工,怎么还是缺吃的。”青狗子说:“就是因为天天出工肚子才俄,饿很了吃的不多?吃多了不缺吃的?”陈卫红说:“你这么一说我真的饿了,我们上山下乡是来支援农村建设的,到头来还不是和你们一样是为了填饱肚子。”青狗子说:“走,回去吃饭吧。”
陈卫红赶到池塘边时,蛙声时不时传来,月亮照得草棚银白银白,青狗子和民兵连长正蹲在人字形草棚边守鱼,民兵连长说:“你来得正好,今晚我还有事,你和青狗子守吧,工分和青狗子一样计。”他又对青狗子说:“仔细点,水很少,少了鱼我找你算账。”陈卫红说:“我是来找青狗子的,我不来你怎么办?”民兵连长打着腔说:“给你安排事还不乐意?”陈卫红说:“好,听你的,你忙去吧。”
望着民兵连长走了,俩人嘿嘿地笑了。池塘里的水很浅,鱼黑忽忽的游来游去,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捞到。陈卫红说:“拿粪筐捞几条上来吧,我走时让他们生着火呢。”青狗子说:“这么深的水粪筐根本捞不起来,粪筐一下水鱼就跑了。”陈卫红说:“那我们白守了?”青狗子说:“不要紧,看我的。”他说完走进草棚拿了一个铁钩出来,青狗子说:“你看我这个行不行?”陈卫红看那铁钩不长,一端在青狗子手里,另一端弯了一个钩,在月光下,陈卫红看不出它有多锋利,他说:“这能行吗?”青狗子说:“有了这东西,看它往哪里跑。”
青狗子拿着铁钩子在池塘边看了看,选择了池塘中间的一个位置,他看见一个黑影游过来,手气钩落,像空中老鹰抓小鸡一样,一条鱼扑的被钩上来。青狗子说:“拿回去做吧,这么大一条,估计有半锅,多放些汤,别忘了给月兰姐端一碗去,她正怀着小孩儿呢。”“还用你说!你要不要亲自去做?”“我去了谁在这里守?万一民兵连长来了怎么办?”
罗强叵鱼,黄莺和小凡掌勺,陈卫红烧火,几个知青忙得不亦乐乎,不到一个小时,锅里的鱼煮沸了,满屋飘着鱼香,知青们迫不及待把鱼舀起来,陈卫红尝了一口“呸”的一下吐出来。他再尝了一口,说:“罗强,你怎么没把鳞打干净?鳃也没洗干净,里面还有泥巴。”另几个知青尝了尝,只拿着头摆。黄莺对罗强说:“这倒好,你一个人吃吧。”罗强说:“这不是难我吗?我哪有那么大个肚子?”黄莺说:“我到有个主意,可以避免浪费,还得请罗强去。”罗强问是什么,黄莺说:“光泰哥离我们这里不远,他家的猪不是刚下了猪仔吗,你去把鱼倒给猪吃,还可以催奶呢。”众人都同意罗强去,罗强说:“依你们的,我就把坏事变成好事吧。”黄莺又说:“陈卫红的事还没完呢,猪都有鱼吃了,我们还没吃到鱼,赶紧再去抓一条吧。”陈卫红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吃鱼宵夜啊?”“快去吧,趁青狗子还在那里。”陈卫红说:“为了大伙儿能吃到鱼,俺去也。”
陈卫红把煎鱼泡汤的事告诉了青狗子,青狗子说:“只怕这时不好抓了,鱼都到水深的地方去了,只能试一试,看运气好不好。”他脱了长裤,拿了铁钩走到池塘中央水深的地方像拿着一把锋利的刀要把水劈开似地劈了几下,水中的鱼乱窜了起来,青狗子说:“是时候了,看我浑水劈鱼。”话没说完,一条鱼被钩了起来。陈卫红说:“快给我拿回去做。”“算了吧,这回我去做。”青狗子说。“待会儿民兵连长来了怎么办?”“放心吧,鱼塘又不是他的,半夜三更的,谁会来?”
知青们睡意朦朦的被叫起了床,看到鲜活的鱼,一个个脸色由阴转晴。灶膛里的火早已燃得旺旺的。青狗子吩咐陈卫红他们往锅里加了大半锅水,放了油盐酱醋姜蒜,自己把鱼叵净,找了几个钉子把鱼反钉在锅盖上,盖上锅盖,吩咐他们猛地烧火。罗强问:“你这做的啥鱼?”陈卫红说:“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黄莺说:“我们这半夜会不会白熬?”青狗子说:“你若早睡了吃不到鱼,一定要后悔的。”“鱼还没做好,你就在吹大大滴。”
锅里的水开得咕咕作响,灶膛上空飘着鱼香,罗强忙着要揭锅盖吃鱼,青狗子按着锅盖说:“莫急莫急,火候未到。”
屋里弥漫着鱼香。青狗子说:“好了,可以吃了。”罗强抢着揭开锅盖,一股浓香扑鼻而来,知青们围在灶膛边用鼻子吸着香味,发出嘘嘘的响声,再看锅里,淡黄的鱼粥在锅里腾着细浪,香气袅袅升起。钉在锅盖上的鱼已被生生的蒸掉下来煮烂了,只剩下鱼刺贴在锅盖上,像刻在木头上的甲骨文。
屋里的人一个个美美地吃了几大碗,陈卫红准备睡觉去,青狗子说:“我们还要守鱼呢。”陈卫红说:“你不是说民兵连长不会来了吗?”青狗子说:“天快亮了,说不定他又来了。”“我确实困了,想睡觉。”“我们到草棚睡去吧,免得挨批。”
陈卫红一觉醒来,发现白队长和青狗子正坐在身边望着鱼塘,青狗子打着哈欠。天已蒙蒙亮。他去撒了泡尿,白队长说:“昨日辛苦了一夜,你先回去吧。”
陈卫红看到白队长,想起了昨日他挨打的事,他赶紧穿好了衣服回家。回家途中,他还在想,不知罗强醒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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