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知青们正吃着早饭,听见一阵猪的嚎叫声,接着听见方月兰的声音,是喊罗强过去。罗强跑过去看时,见陈煌和方月兰在猪圈里把一头猪往笼子里赶,那猪前脚趴在地上,死死困在门口不进笼子。罗强问他们是干什么,月兰说卖猪。
三人将猪赶进了大笼子。陈煌对罗强说:“你们俩抬那头,我抬这头,把它抬上板车。”从猪圈到稻场本来只有十几米,罗强没走多远就喊抬不动了,几人歇下来,罗强气喘吁吁地说:“这猪倒不重,只是笼子太重。”月兰说:“力气大还是有好处。”罗强说:“喊他们来只怕抬不起来。”陈煌笑道:“幸亏你力气大。”几个人正说着,见陈光泰提着一个木桶走过来了,陈煌问他这么早来干什么,陈光泰望着罗强笑道:“都是他们搞的好事,我那窝猪仔刚下了不久,吃奶吃得好不得,那天被他们喂了一槽鱼汤,一下把奶水促回去了,害得我和你嫂子到处讨米汤水。”罗强笑着说:“您只说米汤水的事,千万别说其他的事,我们当初也是一片好心。”陈光泰说:“要不是你们一片好心,早就被……”月兰抢着说:“光泰哥,别说了,来帮忙抬一把吧。”陈光泰上前抬着猪笼子对月兰说:“这么说你可能也喝了一些汤。”月兰笑道:“你只怕也想喝一碗。”
猪笼子抬上了板车,月兰对罗强说:“今日没事,跟着我们卖猪去吧,我这个样子,万一路上差人手,你总比我好使些。”罗强明白月兰说她怀着孩子不方便,说:“好吧,公社那边我还没去转过呢。”月兰对几个知青说:“今日没事,你们去不去?”陈卫红说:“我们没罗强力气大,帮不上忙,还是让罗强去吧。我们在家陪小凡。”小凡说:“你们去吧,我一个人在家不怕。”陈卫红笑道:“我们都走了,你不怕被狼叼走啦?”小凡道:“不会,狼真的来了,我学你唱歌,狼就不会咬我了。”
三人笑着准备推车上路,陈光泰在一旁说:“我帮你们抬了猪,送点米汤水给我行吧?”月兰说:“你到灶屋自己去倒吧。好歹我只剩一个猪了,潲水你都倒走。”
板车上载着装猪的笼子,陈煌在前面拉着,月兰和罗强在后面帮忙推,一路上了坡,转了弯,他们慢下来。陈卫红说:“煌哥的力气够大的,上这么陡的坡也不喘个大气。”月兰说:“你煌哥做事是一把好手。”罗强笑道:“上次在秧田里凑白队长好大的力气,一拳就打倒了。”板车轮子一路发出吱吱的均匀的响声,那响声一阵阵扎在月兰的心上,她只是木木地推着车,望见前面的路漠漠的,她不知道以后会生出什么事端。
罗强知道他俩还在为这事担忧,他说:“你们莫愁了,白队长不会找你们的麻烦了,我已经解决了。”月兰疑惑地看着他,罗强说:“你们不信就算了,我不说了。”“你说给我们听听,看看你用的什么法子。”陈煌回头说,“陈卫红那天和青狗子守鱼,早上回来说看见白队长在那儿,他连忙喊醒我,问我还有没有粮票,我说还有一些,不多了。我问他干什么,他把想法告诉了我。我说才凑了别人一顿,送粮票给他不会要的。陈卫红说又不是你凑的,我们是去调解的。陈卫红叫我去,说若不成再想别的办法。”罗强说到这儿,月兰问:“后来谁去的?”罗强说:“当然是我去的,陈卫红说他要睡觉。”“你去了,他不要怎么办?”月兰问,罗强说:“开始他是不要,后来我说你在外面开会不是需要这个吗?我说是少了一些,以后若差,还可以帮忙弄一些。他还在推辞,青狗子在旁边说,白队长,你就宽宏大量吧,不能原谅一次平头百姓?”“他答应了?”“白队长说,看在你们知青的份上,这事儿就算啦。”陈煌笑道:“你给了他多少?”“不多了,只有十几斤,幸亏有几斤是全国通用的。”月兰说:“真是难为你们了,还要你们帮忙补锅。”她又对陈煌说:“他们也不容易,都是吃定额的,我们得想办法还给他们。”罗强说:“月兰姐这是把我们当外人,你们待我们那么好,这点事算什么。”陈煌说:“陈卫红点子还挺多的。”罗强说:“后来我问陈卫红怎么想起了那个办法,他说我们和白队长的关系需要缓解,用粮票可能奏效,他还说,他观察白队长已有一段时间了。”陈煌说:“我再揍他用粮票就可以摆平了。”月兰说:“你莫胡说,别浪费了罗强的粮票,枉费了他们的一片好心。”罗强说:“煌哥是开玩笑的,除非他是真的欠揍。”说“欠揍”时他猛的推了一把车,陈煌说:“慢点,路还远呢。”罗强笑着说:“今日你们请客,我早饭还没吃饱呢。”“中午我们就上馆子去。”月兰笑着说。
转了一个弯,听见有声音喊罗强,回头看时,是陈卫红和黄莺跑着在追赶他们。等他们两个赶上了,罗强问:“你们不是说不去吗?干吗又来了?”陈卫红说:“在家实在闲得慌,和你们一起逛逛不行吗?”月兰问:“小凡呢?”“她说一个人在家,不想去。”黄莺说。陈卫红说:“她可能是走怕了。”罗强说:“你们两个到会算计,我们刚爬完了这个上坡,你们就来了,你们快来推。”陈卫红黄莺替了罗强月兰,陈卫红说:“辛苦啦,罗强同志,中午你多吃几碗吧。”“月兰姐说中午请我们下馆子的!”板车在山路上欢快地前行,微风吹落了一路欢笑。
卖了任务猪。他们选了一家比较偏远人多的餐馆吃午饭,理由是人多生意就好,生意好肯定做的好吃。几个人坐定后,陈卫红说:“兰姐和煌哥真的请我们上馆子啊?”罗强说:“都来了,你还说客气话。”月兰说:“你们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还没感谢呢。”陈煌说:“今日卖了猪,在这里将就一下吃一顿,几时我发了财,请你们上高级宾馆。”正说着,一个人走了过来,月兰陈煌忙起身同他打招呼,原来那人是陈洪剑。陈煌介绍了几位知青,说明来意。陈洪剑看了菜单后说:“你们这么多人就点这几个菜吃得饱?还加几个,中午我和你们一起吃。”月兰觉得脸上红得发烧——她觉得囊中羞涩,卖猪的钱就这么吃了,太浪费了,要用钱的地方还多呢。今日上馆子她就是硬着头皮,要是只和陈煌俩,中午顶多在街上买两个包子吃。陈洪剑叫服务员加了菜说:“下午我要到县里开会去,你妈和建华建国到外婆那里去了,我就图个方便到这里来了,不然我请你们到家里吃饭去。”他环视一眼罗强他们说:“这地方不错,又好又便宜,你们还蛮会选呢。”
桌上只有吃饭的声音。旁边有人吃过饭,过来招呼“陈主任慢用”。陈洪剑见那人走了,把头贴到陈煌耳边说:“瓦匠学的怎么样了?”“队里看得那么紧,怎么学得成?再说学艺不要本钱?”陈洪剑挑了菜放到碗里叹道:“不怪我们穷,只怪把你们看得太紧了。”他又给陈煌挑了菜说:“眼下形势在变,没有先前那么紧了,但是还没有明确公开允许个人干,你想出去干就去干吧,别把自己憋苦了,子子辈辈跟着受穷。我以前说的话就当我只是说说而已,我也是吃了这碗饭啊。”陈煌说:“有爹这句话就行了,儿子不会给爹脸上抹黑的。”陈洪剑望着月兰说:“这些话我只是对你们讲讲,你们可千万别在外面说。”几个知青也跟着点头。
陈洪剑吃完饭后叫来服务员结了帐,月兰疑惑地望着他说:“怎么叫您结了帐?”陈洪剑说:“难得在这里碰到你们,应该的。”他又放了五元钱在桌上说:“你给陈园买点东西吧。”那意思是以前做的事情有些对不住他们,表示歉意。月兰欲开口,陈洪剑却抢着说:“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
“哎呀妈呀,终于走了,我快憋不住了。”陈卫红望着陈洪剑远走的背影说了一句,罗强说:“你要上厕所赶紧去吧,莫憋出病了。”“我是说他在这里我们憋着不敢说话。”“我看没怎么把你憋着,你不说话正好埋头多吃几碗,老实交代,中午吃了几碗?”月兰笑道:“哎呀,造孽,有什么好吃的,不知你们吃饱了没有?”黄莺应声说吃饱了。月兰说:“吃饱了,我们买点东西就回去吧。”陈煌和月兰商量着买日常生活用品、陈园的衣服、包饺子吃的肉,陈卫红在一旁问道:“这里有没有收音机?我想买一个。”陈煌说:“不知我们这里有没有,想在我们这里买一个你看得上的只怕难。”罗强说:“你就买一个好的,听听音乐,我们也顺便享受一下。”陈卫红说:“干脆我们到县城去买吧。”众人一阵议论,决定到县城去——县城里的东西多,更重要的是他们想到长顺那里去看看,看看长顺在那儿究竟是个什么样儿。
请熟人捎回了板车,一路带着兴奋,他们到了县城。下了车,月兰说:“你们去买收音机,我们去找长顺。”陈卫红说:“我们一起买了东西再找长顺去吧,你和煌哥不是说要买东西吗?”月兰陈煌有些不情愿的和陈卫红们一起转了几家商店,月兰问:“你到底要买一个什么样的收音机?是不是选花了眼?”陈卫红说:“刚才看的那几个都太大了,效果不行,我们还转一会儿吧,等一会儿我们陪你们买东西。”他们进了县城最大的一家国营商场,陈卫红挑了一个收音机试听了一会儿,问售货员多少钱,售货员说四十六元,陈卫红说:“这个还可以。”陈卫红买了收音机对月兰说:“你不是说给陈园买衣服去吗?我们到那边看看去。”月兰说:“这里的东西太贵了,你那收音机我要卖一头猪才买得来。”她又对陈煌说:“我们还是回公社买去吧,那儿便宜些。”陈煌只是漫不经心地东瞅瞅西望望,似乎没听见。罗强说:“这里的东西虽然贵一些,质量肯定好些,一分钱一分货。”黄莺说:“月兰姐,难得到县城来一趟,买点东西做个纪念吧,你看煌哥就没反对。”月兰望着陈煌,希望他解围,陈煌却不肯小家子气,说:“今日卖了猪,就依他们的,买就买点儿吧。”
到了五金柜台前,陈煌说:“你不是说要买一把炊壶吗?分了家烧水一直用那钢精锅。”众人簇拥着月兰买了一把炊壶,陈卫红说:“衣服在那边。”月兰说:“衣服不买了,回去请裁缝给陈园做合身些。”陈煌指着柜台说还买一个开水瓶,方月兰说:“有炊壶,还要开水瓶做啥?”陈煌说:“你没到爹那里去过?渴了倒一杯泡茶,多方便?再过几个月冬天就到了,省得一泡茶就要架火,烟熏火燎的。”方月兰执拗不过,又碍于面子,买了开水瓶说:“好了,这回你这茶罐子好羼水了。”陈煌说:“你这茶杯子也方便了。”一群人高高兴出了商店,月兰和陈煌似乎心思重重的。一个心理想着,这里的东西和公社没啥两样,怎么贵了这么多?难道真的好些?另一个心理想到,回了家她会不会说我装泡?哎,没钱装有钱,就要多出钱。
长顺正忙着炒菜,来了客人,伙计忙着泡茶。长顺炒菜起了锅,仔细一看是月兰他们,忙吩咐伙计炒菜去,自己来陪客人。他一边吩咐伙计炒几个好菜上上来,一边询问月兰他们怎么到县城来了。月兰说明来意并向长顺介绍了知青,长顺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他们说:“中午在我这里吃饭。”陈煌说:“中饭我们吃过了。”长顺说:“我们还没吃中饭呢,你们就在这里吃晚饭吧。”陈煌抽着烟说:“你这烟还不错,够气派!”月兰在一旁向知青解释:“我们这里是小队干部鸡公叫——抽大公鸡[1],大队干部团团跑——抽圆球,公社干部水上漂——抽游泳,县的干部友谊好——抽友谊,我们长顺呀,在外不到一年就赶上了公社干部的水平。”长顺忙说:“哪里呀,我这还不是看见你们来了打肿了脸充胖子,哪里比得上公社干部。”罗强说:“长顺哥,你这烟在我们滨州档次也不低了。”陈卫红说:“岂止是不低,完全是高水平。”长顺说:“还不是当初被逼的。我能有今天,还得感谢大伙儿帮忙。”陈煌问:“我看你这里客人还蛮多,生意还好做吧?”长顺叹道:“表面上挺忙活,只是赚不了钱,有些还要贴本。”月兰说:“这么好的生意,怎么会贴本,你倒说给我听听。”长顺犹豫了一会儿说:“就说这米饭吧,一斤米我就要贴一角多。上半年我已经贴了几十块了。”“怎么会贴那么多?”“哎,你们不知道,粮店要粮票,没有粮票就出议价,我这小店开的是饭馆,天天要吃议价粮。来的客人呢?多数人没有粮票,我又不能收他们议价,你想想,吃饭收了他们议价,他们下次还来吗?哎,为了把生意做起来,只好按平价给他们,去年棋盘大队来了一个人,一顿就吃了斤吧饭,我是贴不起呀!”月兰说:“棋盘大队去年受了干旱没得吃的。”陈煌说:“米饭你是贴了,别处你是赚了,还是划得来。”长顺说:“也只有这么想了,不过还是比在生产队里强。”他接着对陈煌说:“跟着我们出来干吧。”月兰说:“他早就想出来,只是没想好路子,等我们想好了再说。”长顺说:“也是,反正我是没办法,逼着我干。你需要我帮忙就来找我。”陈煌点点头。
长顺吃午饭和月兰聊着他妹子长春的情况,黄莺说:“长顺哥,我们今晚吃饭出不出议价?”“今晚我请客,免费吃。”黄莺说:“那不行,你赚钱也不容易,我们也不能白吃。这样吧,我们几个商量了,过几天给你送一些粮票过来,算是今天的饭钱。”“那不行,莫听我刚才那么讲,其实哪有那么难。到这里来算是瞧得起我,我怎么能要你的粮票呢?”黄莺笑道:“不是我的粮票,是罗强的,他弄一些粮票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难。”长顺还在推辞,月兰说:“长顺,别推拉,他们都是真心想帮你,你就接受吧,算是今天的饭钱。我和你煌哥呢,就算是免费。”长顺说:“怎么这么说,你们照顾了我妹子,还没感谢你们呢。”黄莺说:“我给长顺哥介绍一道菜,包你客人满意,算是替月兰姐们出饭钱。”黄莺把那晚青狗子做的鱼汤给长顺讲了,长顺连连说:“好汤,好汤。”罗强说:“黄莺,你还得给那汤取个名儿才行,不然长顺哥怎么给客人介绍呀?”“我不行,还得请陈卫红。”陈卫红说:“汤是我们一起做的,我们都来取名儿吧,看哪一个好些。”罗强说:“叫黄焖鱼汤吧!”黄莺说:“不行,怎么是黄焖呢?别人以为是黄黄昏昏做的呢。”陈卫红说:“叫夜来香吧!”罗强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太适合,仔细一想还真好,要是喝过那汤就会感觉那名字合适——夜里还有香味,还有,那汤不是几个神仙夜里做的汤吗?还有一段典故呢。”一群人笑了,黄莺说:“夜来香听起来倒有些诗意,恐怕只有我们几个才知道是一道菜,别人还以为是卖花儿的,还是叫黄焖鱼汤吧。”月兰说:“我怎么觉得焖鱼汤才像一道菜,那个什么香,好像大姑娘夜里涂了香过来了。”罗强等笑了,长顺说:“哎呀,今儿来了贵人,我这粮票也有了,鱼汤也有了,伙计,去准备几个像样的菜,今晚我们好好庆贺庆贺!”“好呢,我这就买几个新鲜菜去!”伙计拿了菜篮子出了店门。
陈卫红长顺问:“这汤的名字未定我们怎么吃晚饭呢?”长顺说:“饿着肚子怎么取名儿呢?我看你们还不是一会儿的事,吃了饭你们再接着取吧。”
回屋时夜已深。月兰陈煌歇息去了。知青们见这边屋里还亮着灯,不知小凡在干什么,想吓一下小凡,几个知青点点头,猛地推门进去,小凡被吓得捂着身子缩在椅子上,“一个人在写什么?”黄莺看见桌上的纸笔说,小凡诺诺地说:“没什么,随便写写。”陈卫红醉意朦朦地说:“写的什么抒情诗,明天念给我们听听啊。”黄莺欲说什么,见罗强已倒在床上睡了,对小凡说:“不早了,我们也睡吧。”1045764863
[1]大公鸡,圆球,游泳,友谊,七八十年代农村香烟品牌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