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天,陈卫红洗了衣服,蹲在河边看着手腕的伤,望着哗哗流过的河水,河里的流水映着两边的青草,映出了一片青山……站在翠色逼人的树林间,一阵阵山风浩浩荡荡刮过来,他觉得就像在大海中飘摇。队里要打青积肥,他和罗强几个一起拿了刀上山开始了第一天劳动。可没想到,第一天他就被当地叫做杨拉子的毛虫咬了,幸亏青狗子把那毛虫砸成浆抹了伤口。他看着微红的伤疤,觉得还在隐隐作痛,虽然过去了几天。他想,满怀豪情地上山下乡,没想到第一天就碰到一个杨拉子。
河里的水变浑浊了,水中青山晃晃悠悠地隐去,上游传来一阵哗哗啦啦的声音。陈卫红抬头看时,青狗子已站在眼前,他右手提了个粪筐,左手提了个小木桶。陈卫红疑惑道:“你这是干什么?青……”陈卫红一句青狗子未说出口,便把话止住了,青狗子笑道:“你就叫青狗子不要紧,他们都这样叫。”陈卫红笑着说:“那一定是你的小名儿吧,怎么不叫学名儿呢?”青狗子说:“小时候我妈生下我,胸前长了一块狗样的青色胎记,就叫了我青狗子,狗子命长呢。”“你娶媳妇拿结婚证总不能用青狗子的名字吧?”青狗子解开衣服笑着说:“哪来的媳妇。我的名字叫孙大力,开始有人喊大力,后来喊青狗子的人多了,真的名字反而被别人忘了。你看我这块胎记还在呢。”陈卫红俯身去看,那胎记长在胸前上方,约巴掌大一块,还真像一条青色的狗。陈卫红笑着说:“你这孙大力的名字要争取早用。”青狗子明白是叫他早日娶媳妇,他指着木桶说:“娶媳妇还在哪儿哟,还是先看这儿吧。”陈卫红站起来看见水桶里有些泥鳅活蹦乱跳,陈卫红问:“从哪里来的?”青狗子指着湿漉漉的粪筐说:“你看这是做啥的?”原来桶里的泥鳅是用那粪筐从河里捞的,陈卫红突然明白了,他笑着说:“改日到你家吃鱼去?”青狗子说:“这都是小鱼,几时我们去捞些大鱼。”青狗子凑在陈卫红耳边嘀咕了几句,陈卫红说:“好主意,千万莫做声,到时候我来找你。”青狗子问了他们几个干活习不习惯,陈卫红摇了摇头,青狗子说:“队里育秧,要烧火粪,听说明天要砍渣子,你们得准备准备,把刀磨快些,找个手套,小心把手磨破。”陈卫红又询问了砍渣子[1]的事,青狗子一一作了解答后说:“你们是知识青年,能不能把育秧那活儿科技科技?”陈卫红说:“你一说还提醒了我,我们就这么上山下乡来了?还要有点科技含量,我得回去和他们商量商量。”青狗子见日头渐渐偏西,说:“趁天还早,我得还抓几条大的,不然晚上不够吃,还要给猫说好话。别忘了我给你说的事。”说完提起小桶就走,陈卫红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忙说:“我还不知道你住哪里呢。”青狗子边走边指着远方说:“我就住在那山坳儿里。”
知青下乡,贫下中农最欢迎,欢迎他们送城里的知识,前几年有些知青因此还在公社得了表扬,青狗子说得对,是应该想想办法。陈卫红看着河里,想着青狗子的话……明亮而清澈的河水欢快地流淌着,有规律地起伏着,一根长在岸边的细长的枯草在河水的冲刷下有节律地晃动着,一只小虾子粘在枯草上往下慢慢滑动着,又一只小虾紧跟在后面,一群小虾付在草上慢慢往下滑动着,细草一头粘在了另一个地方,第一只小虾顺着细草爬了过去,第二只爬过去了,一群小虾都爬过去了,细草倏地一下弹了回来,爬在细草最后的一只大虾在上面摇摇晃晃,在流水中荡秋千,那虾子弓着个背,嗖的一下把自己弹得远远的,正好落在小虾子那里。陈卫红笑了,虾子多么自由自在啊,它们悠然地享受着生活,也随意创造着生活,他似乎有所感悟,端了脸盆就走……
晚上的讨论自然围绕着陈卫红的话题,对科学育秧没有讨论出结果,又讨论了科学砍柴方法,也没有结果,最后讨论出了科**柴方案。在山坳间拉一根钢丝绳,做一个滑轮,把一捆柴调在滑轮下,从山上滑下来,不是又快又省力吗?大家为陈卫红出的主意高兴——它代表了知青的新形象。
陈卫红把想法报告了白队长,白队长表示同意,暗自高兴,还对陈卫红说,要请棋盘大队来参观学习,希望在力岗出典型。
黄莺小凡找钢丝绳,罗强陈卫红砍树做滑轮。砍来树,俩人累得气喘吁吁,罗强猛的一下把肩上的半截子松树扔到地下对陈卫红说:“这回归你了。”黄莺和小凡听到一阵闷响,知道他俩砍树回来了,跑了出来,见罗强头上冒着细汗,小凡去找毛巾,黄莺则帮着陈卫红找马叉锯树。陈卫红说:“钢丝绳找好没有?”黄莺说:“早找好了,只等你们做滑轮了。”陈卫红说:“看我的,马上做好。”陈卫红抱起地上的树架在马叉上,黄莺在后面用手紧紧撑着,陈卫红拉动锯子嚯嚯地锯起来,没几个来回,累得满头大汗,他望着罗强说:“比长在地上难锯多了。”罗强站在那里也不言语,意思说,刚才不是说看你的吗?就看你怎么做。小凡过去帮忙拉锯,拉了一会儿,陈卫红说:“你和黄莺换一下,你到后面掌着,他来拉。”
黄莺陈卫红正锯得带劲儿,罗强说:“别锯了,看你们锯的啥玩意儿。”他俩停下来看,只见锯子斜斜的沿着木头切了过去,锯掉的木头就要成为扁锥形了。忙活了半天,原来是这个样子。
方月兰陈煌挖了秧田扛着锄头回了家,见几个知青像泄了气的皮球摊在地下,陈煌说:“滑轮做好了?”罗强指着锯子说:“好是好了,在那儿。”陈煌月兰沿锯子周围找了半天也没看到滑轮,最后看到一小块圆尖尖的木头躺在地上,他俩哈哈笑起来,几个知青也笑了起来,陈煌说:“不要紧,我喝口水了来做。”
陈煌喝了水,找来一个马叉,顺手一掂,将一头搭在地上的半截子松树放在后面的马叉上,将木头略略翻动一下,确信已经放稳了,又搬了搬锯条子,紧了一下锯背上的棕绳,往手心吐了唾沫,挥动锯子锯起木头来,嚯嚯的锯木头声有节奏地在稻场里回荡着,锯子在他手中就像娴熟的大提琴手里的琴弦,那么自然而有节律——那声音比起大提琴另有一番韵味。不屑半支烟的功夫,那木头就快锯断了,几个知青呆呆地看着,猛的一下,一块规整的木头掉在地上。黄莺捡起那圆圆的木头说:“煌哥,我们可真服了你。”陈煌微微喘着气说:“这算什么,我还会别的,你们还不知道呢。”方月兰喂了猪,提着猪水桶在那边听见了说:“莫听他吹牛,他只会下力。”陈卫红说:“这哪是吹牛,可是硬功夫,我们一时半会儿学不会。”黄莺说:“我们来就是要向你们学习,从拿锯子开始。”罗强说:“你这话说对了,还是要谦虚些。”黄莺说:“我是说你们,拿锯子哪是女孩子的事。”罗强说:“原来你是在说我,你们姑娘家上山下乡不需要学习了?”黄莺正欲反驳,陈煌说:“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把滑轮做好了上山吧。”
月兰找来钉子,陈煌月兰和知青一起忙活了大半天做好滑轮,到山坡里安装好钢丝绳时,已快中午了,太阳照在身上热烘烘的。早有人把砍好的一捆青棵子柴吊在滑轮下,陈卫红站在山坡高处正准备松手让捆好的柴下滑,忽然看见白队长来了,他喊了一声:“白队长,你看。”那棵子柴吊在滑轮下顺着钢丝绳慢慢滑动,越滑越快,不到一分钟就滑到坡底,陈卫红听见白队长喊了一声“好”,接着是几声零碎的掌声,像放了几声不响的鞭炮,是黄莺他们鼓的掌,又听到一片掌声,像一阵小雨,是方月兰青狗子他们鼓的。“你们不要只顾鼓掌,别忘了抓紧干活儿!”白队长停止了鼓掌吆喝道,前一句不紧不慢,后一句有些严厉。队里的人都了解白队长的脾气,一个个操起镰刀又干起了活儿。
白队长看见又一捆柴从山上滑下来,他打内心点了点头,没准靠这些知青还能在力岗出一个典型呢……那捆柴顺着钢丝越滑越快,没滑多远突然冒起一股浓浓的黑烟,窜起一团火焰,像一个火球沿着钢丝绳飞下山去……滑轮碎成几块带着火焰飞进山谷,吊在下面的棵子柴沿钢丝绳滑了几步嘎然而止,悬在了半空中。
陈卫红正在埋头砍柴,罗强叫他看,所以他看得一清二楚。开始,他觉得有些兴奋,那滑轮太好玩了,渐渐的,一股莫名的悲哀向他袭来。他们来绝不是为了好玩,他们的作为和表现还是他们将来工作和生活的依据。火球还在眼前飞快滑动,燃烧着……怎么会是这样呢?他们会不会认为我们是瞎胡闹呢?“今天就别瞎忙活了,记工员给记着,该砍多少个就砍多少个!”白队长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黄莺、小凡她们都围了过来,面面相觑,“管他呢,下次我们再想办法吧。”罗强说完,拿了刀开始干活,“我们还是快点砍,不然又要听话了。”黄莺说完一刀接一刀砍着柴。中午的太阳照在树上发出刺眼的光,她低头看那树木时,脸上透着健康的不施胭脂的红润,那些栗树、龙木树的叶子的反光映在她脸上,看上去,她就是一个映着月色的优美的林间仙子。她挥手下去,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传过来,鲜血沿着手指流了下来,她丢了刀,蹲在地上捂着手。“哎呀,黄莺受伤啦!”身后的小凡看见了喊道。不远处的青狗子听到小凡的叫声,和陈卫红几个同时跑过来,青狗子看了看黄莺的伤口,叫黄莺把手抬高些,去找了一个蜘蛛结的膜敷在伤口上,在自己上身袖口处撕了一块布把伤口包好,说了声“好了”起身准备干活儿去,黄莺难为情地说:“为了给我包伤口,你把衣服都撕破了。”“嗨,这是件旧衣服,再说夏天就要到了,少一节儿还凉快些。”惹得罗强他们几个一阵笑。陈卫红看见青狗子过去在干活儿,心想,你会捕鱼,还会治伤啊,要是能帮我改进滑轮就好了。
回家时,每人挑一担柴,罗强走在头儿,陈卫红居尾,中间是小凡和黄莺,青狗子走在陈卫红后面。两个姑娘担着柴深一脚浅一脚吃力地赶着路,走一路歇一路,陈卫红挤了一句话:“你们这么走,回家吃晚饭吧。”罗强应道:“我们帮她们,不然要走到半夜,只怕晚饭还吃不到。”青狗子说:“小凡的少些,你们两人分了挑,黄莺的我一边加一个正好。”黄莺和小凡也不推辞,几个人一阵手脚解了她俩挑的柴,分别加在自己担的那份儿上,罗强说:“这回你们轻松了,走吧!看你们怎么感谢人家。”小凡叹道:“黄莺是受了伤,我实在是挑不动,真是没用。”说最后一句时,声音低了许多,青狗子笑道:“说啥,我挑这些比你们强,走吧。”小凡和黄莺拿了他们的衣服回家,心里一路感到一阵阵轻松,又感到一阵沉沉的,哎!学农活儿还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回到家时,方月兰他们已吃过午饭。方月兰见了说:“今日你们都累得走不动了,中饭就在我这里将就一下吧。”她忽然看见黄莺手伤了,心想一定是砍柴伤的,便问了黄莺,黄莺说:“要不是青狗子哥,我就惨了,不知要流多少血。”陈卫红突然笑道:“我们叫青狗子,你可不能这么叫,告诉你,他叫孙大力,你得叫他大力哥。”黄莺嗔道:“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罗强放下扁担说:“是啊,我们还是要叫他的名字,不然别人怎么看我们?”陈煌端来一碗菜放到桌上说:“反正我们这里喊惯了。”罗强看见他们还在忙活午饭,对月兰说“我们哪能天天吃你的,你和煌哥得个工分也不容易。”“手都伤成这样,看怎么做饭。”方月兰执意留他们几个吃午饭。陈卫红擦着脸上的汗说:“我们就在月兰姐那里吃吧,都吃顺了嘴,好歹也不多这一次。”陈煌淡淡地说:“还是要随便些,莫客气。”
方月兰拿了碗筷放到桌子上,突然在一旁呕了几下,几个知青望着她发怵,陈煌说:“不要紧,你们吃吧,她这几天不舒服。”知青吃过饭回了屋,陈煌说:“是不是不舒服?你不是想要个姑娘[2]吗?这回可能是的,就是受点罪,心里也舒服。”月兰叹道:“生个儿子脸朝外,靠不住,还是姑娘心好些。”月兰又说:“都说我想要个姑娘,生了姑娘你不也能多喝几斤酒?”陈煌笑道:“要是能多喝几斤酒就好了,眼下天天在队里出工,也没多少好酒喝。”他叹了一口气说:“不知长顺那里怎么样了,几时能在一起好好喝一顿酒啊!”方月兰说:“看把你馋的,喝酒你还是指望姑娘吧,别指望长顺那里了,眼下也没个音讯。”他抱着她说:“好生养着,我们要生个漂亮的酒坛子[3]。”她笑道:“我说你就喜欢酒坛子吧。”
吃过午饭,陈卫红他们回到屋里,感觉爽朗极了,午后的阳光也似乎带着一些温存。不知是饿了方月兰的善意打动了他们,还是累了伤了青狗子的豪爽感动了他们。陈卫红打了个饱嗝说:“今日这米饭夹着红薯怎么这么香啊,比我们来的时候还香。”黄莺说:“肯定是饿了。”罗强说:“我可没觉得好吃,我爸爸当粮食科长时家里天天吃白米饭。”陈卫红说:“别人热情请你吃饭,又不收你的钱,你怎不能说不好吃吧?”“我也没当着人家的面说。”屋内一阵沉默。陈卫红说:“红薯夹米饭吃一两顿还觉得香,你们发现没有他们天天吃这个?”“月兰姐的日子也不好过啊。”黄莺说,“我们以后是不是尽量不麻烦月兰姐?”小凡说,屋内又是一阵沉默。陈卫红突然说:“黄莺,你拿了青狗子的衣服还没送去,快去了回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罗强说:“你去顺便问问青狗子,请他帮我们出个主意。”黄莺说:“哎呀,还真忘了青狗子哥的衣服,你们说出什么主意啊?”罗强说:“你去把我们刚才说的事情给青狗子讲了,他就会明白的,他若不明白,就算了。”罗强望着黄莺拿了衣服出了门,想着晚上的事,心中七上八下的。
月如钩,山野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罗强和陈卫红蹑手蹑脚出了门,后面跟着黄莺和小凡。罗强低声问黄莺:“青狗子怎么说的?”黄莺说:“他什么也没说。”“没事,跟我走,明天就有白米饭吃啦。”黄莺说:“你们去干什么?”罗强说:“去了你就知道啦。”黄莺说:“你们去偷队里的大米?”陈卫红说:“小声点,小心有人!”小凡说:“还是你们去,我就回去吧。”陈卫红说:“月兰姐的饭你没吃?就知道你胆小事先没有告诉你,现在知道了也没关系,我们现在在一条船上,不去也得去。”罗强说:“你们两个负责防风,剩下的事我们来。”几个人在无声中一路猫着脚快速走向生产队的仓库。
陈卫红踩在罗强肩上爬上仓库二楼,推开墙角的一扇小门钻进去,再跳下来,装米的粮仓在眼前隐约可见。他掏出口袋急速装了一些米,按原途返回时,心里砰砰地跳着。罗强几个躲在墙角暗处等他,见他出来了,罗强接了口袋说:“怎么只这么点儿?”“能多吗?里面黑呼呼的,再说口袋沉了怎么跑得动?”两人正说着,一束亮光射了过来,“谁?!”罗强听到声音拔腿就跑,剩下的几个跟着罗强撒腿跑进了仓库旁的树林里。林中,黄莺喘着大气低声说:“哎呀,我的鞋跑掉了。”那边传来了民兵连长的声音:“出来吧,别以为我们没看见你们!”罗强说:“别做声,他在诈唬我们。”“还不出来,掉的鞋子我们就捡到了,还是一只带皮子的鞋子。”小凡说:“我们出去吧。”罗强说:“他怎么知道是我们的鞋子?”“你们几个青年还不出来!我们大队还没有穿带皮子鞋子的人。”树林外又传来了民兵连长的声音。
“果然是你们几个。”民兵连长见几个知青缩手缩脚从树林里走了出来说道,保管员从罗强手里拿了装粮食的口袋递给民兵连长,民兵连长说:“想偷粮食,还是练胆量?也不趁天黑?”他看了小凡一眼说:“你这么小个个子,一口袋粮食你扛得起吗?”小凡想说“本来不想来,是他们叫我来的。”她嘴角动了动没做声,民兵连长又看了黄莺一眼说:“鞋子都跑掉了,看你是没经验!”罗强和陈卫红站在那里想笑,却又不敢笑,民兵连长说:“说,你们都好好的,怎么要做这样的事?”陈卫红想说方月兰吃红薯米饭的事,又怕连累了方月兰,想了想说:“我们带的东西都吃完了,天天吃不饱。”保管员说:“算了吧,他们都是长身体的,再说,今天也没多大损失。”民兵连长说:“今天这事暂时依你的,要是损失大了,你我都脱不了干系。”接着他对几个知青说:“你们回去吧,好好反省反省。”罗强他们没走多远,听见民兵连长和保管员说话:“幸亏我们来的是时候,等我们吃了饭再找白队长就晚了。”另一个说:“快走,白队长饭熟了,只怕还在等我们。”
[1]方言,砍地脚柴。
[2]方言,女儿。
[3]方言,女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