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正月拜年串门走亲戚是春节的习俗,在力岗也不例外。陈煌出门拜年,家里没人照顾月兰,只好搬兵月兰她妈——力岗这地方,本该公婆照顾儿媳坐月子,月兰她公公爹陈洪剑常要下队,建华建国俩无人照顾,宋平说脱不了身不能来照顾儿媳。安顿好家里,陈煌放心拜年去了,陈煌知道知青们没有亲戚串门,走亲戚时把他们仨带着。开始几次,知青们感觉有吃有玩挺新鲜,跟着去了几次,罗强他们就不去了——觉得白吃白喝有伤自尊心,没面子,又麻烦人家,便自己在家做饭。月兰也挺理解他们,叫她妈多做些饭让他们过来一起吃,毕竟要过了正月十五,年才算过完。知青与月兰她妈不熟悉,吃饭时有些面面涩涩,时间不长,知青们觉得月兰她妈挺好,像月兰那样对他们挺真心,只要她妈叫他们去吃饭,知青们也不推辞了,在月兰家吃饭比跟着陈煌走亲戚自在多了。
那天正月初七,陈煌父子俩走了亲戚回家已是下午,陈煌进屋时,岳母正在给治国洗澡,陈煌推门大概吓着了治国,小家伙竟突然哭起来,他爹说:“小子,别哭了,看我带的什么,等会儿煮了你妈吃,你妈吃了就有奶吃了。”月兰说:“他外婆拿的蹄子鸡蛋都吃了,只是奶水不多,你把这个煮一些,等会儿叫罗强他们也过来吃吧。”陈园不知啥时进的屋,见他爹正在放猪蹄子和鸡蛋,连忙说:“好,我这就去叫他们晚上过来吃蹄子。爹,你早点煮啊,我也想吃。”说完溜走了。陈煌说:“蹄子也不多,你看……”月兰说:“陈园都喊他们去了,难道让他们笑话我们?”她丈夫还在犹豫,月兰说:“我们年还没过完呢。”月兰她妈说:“等会儿找个丝瓜瓤子煮水喝,催奶蛮好。”陈煌拿了猪蹄子出门时问月兰:“煮蹄子加一些什么?”月兰说:“随你怎么弄都行。”他岳母说:“放些冬瓜笋子,既清火又营养。”陈煌说:“去年春上晒了些笋子,我前几天看见上了虫,还能择一些出来,我单独给你做,其他人吃就加土豆吧。”月兰笑着说:“还没发现你还这么心细。”陈煌说:“女人生儿辛苦啊。”岳母笑着说:“你这孩子,这回就要辛苦你了。”他去找斧头剁骨头,岳母说:“你看去年春上我和月兰摘的茼蒿还有没有,摘的蛮多晒了一些干了,下一些在蹄子汤里,清火化瘀。”陈煌应道:“我看还找不找得到,您太过细了。”
堂屋里弥漫着香味。知青们围在火笼边烤火,鼎锅里煮的东西要熟了。好久没有闻到这么香了。煮沸的锅里发出“扑拂扑拂”的响声,那边屋里月兰说:“多放点米,等会儿吃就吃饱。”声音从门缝儿钻过来,听得清楚,“我把坛子底下的都舀出来了,可能还差一点儿。”是陈煌在答话,“那就多放点水煮稀点。”月兰说,“那不行,你把苕坑里的苕捞两个放在里面,煮的饭又柔和又好吃,还可以当主粮吃。”是月兰她妈的声音,“您儿不说我还忘了。”陈煌应道。罗强他们听得一清二楚。过年这几天月兰姐家的粮食被吃完了,不,应该是去年,去年不是经常在月兰姐家吃?火笼屋里一阵沉默,火熊熊地燃着,锅里煮得更沸了。陈卫红说:“我们今儿不在这儿吃了吧。”“你说啥!”罗强的话柔和了一些:“一顿不吃就给月兰姐节约了?黄莺,你说我们晚上在这儿吃不吃?”黄莺迟疑地说:“你们吃我就吃。”罗强笑道:“你倒会说!想在这儿吃又不直说。”黄莺反驳道:“我又没说要在这儿吃。”罗强说:“我们应该在这儿吃,我们在这儿不是一顿两顿了,不吃月兰姐会怎么想?我们不吃会伤了月兰姐的心,关键是吃了想办法弄点粮食。”陈卫红说:“怎么弄?”罗强说:“明天再说吧。”黄莺说:“我们跟着你在这儿吃,弄粮食的事也要靠你了。”罗强说:“我们一起想办法吧。”陈卫红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们可是牛犊掉在枯井里——有力使不上。”“行了,谁不知道你点子多呢?”罗强说。“你别说了,自从上次那件事后,生产队仓库看得紧了。”陈卫红怏怏地说,罗强说:“我又没让你去偷。这段时间你注意听一下收音机,看看知青政策有没有新动向。我估计知青政策会越来越明朗,我们要注意,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不要随便给自己惹麻烦。”黄莺闷闷地说:“惹什么麻烦啊?我们上山下乡还犯个事儿?”陈卫红说:“强哥说的是,我们还是注意些,少些麻烦。”他翻动了柴火说:“弄粮食的事,强哥肯定是有办法了,说给大伙儿听听。”罗强说:“先到队里借吧。”
“借什么?”陈煌提了煮饭的吊锅出门朝火笼走来,听见罗强说借东西,顺口应了一句,知青们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差什么还要到队里借?我这里有。”陈卫红从陈煌的话中觉得他并未听清楚他们刚才说的话,忙说:“啊,我们是说开了春修渠道借钢钎的事,怎么忘了煌哥这里有呢?”“是啊,既然煌哥有,就借煌哥的,省得往队里还东西。”罗强在一旁帮腔。陈煌取下煮蹄子的鼎锅煨在火笼边,换上煮饭的锅说:“你们几个,年还没过完,借什么不好,借钢钎。”黄莺笑着说:“多挣几个工分呗。”
吃过晚饭,知青回屋睡觉时外面几家灯火已明。罗强陈卫红打着饱嗝带着醉意回到房里不洗漱倒上床就睡了。罗强忽然听到对面陈卫红鼾声震动,他立身坐起来,这家伙喝了点酒也打鼾。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对面墙上,黄莺的房门紧闩着,里屋以前是她和小凡两个,小凡出事后,她经常念起她姑父,她姑父成分不好,她来的时候姑父一瘸一拐的送别她,她也担心害怕。月兰姐晚上陪过她一段时间,不知她现在一个人习惯了没有。他觉得她白天情绪有些不对——他提醒他们不要给自己惹麻烦时,她能惹什么麻烦呢?他一时想不出答案。唉!不想了吧,可该提醒的还得要提醒……他也想家了,他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他父亲上次写信给他讲了许多外面的形势,还说了许多鼓励和安心乡下的话,但他觉得离结束上山下乡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墙上几片竹叶晃晃悠悠,是月光映出的影子么?那几片竹叶化作蝴蝶飞了起来,他也跟着蝴蝶飞了起来,飞向老家……他睡着了。
陈卫红清早到生产队仓库找保管员借粮食,保管员不在那里,陈卫红找到他家里,保管员说:“这正月初八的,别人都做发式[1],你借什么粮食啊?”陈卫红说:“别人做发式也是为了吃饭,我借粮食也是为了吃饭,怎么不借啊?”“这年过的好好的,刚过了年你就缺粮食?”保管员慢条斯理的答话惹恼了陈卫红,“你以为你们家有吃的,别人就都有吃的?痛快点儿,到底借不借?”陈卫红不耐烦了,保管员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淡,随即恢复了脸色说:“借多少,跟我走吧。”
陈卫红提着粮食回了家,罗强几个围了上来,“借到了?”“借到了。”“借了多少?”“二十斤。”“你小子行啊,一下就借了二十斤。”陈卫红说:“别说了,差点借不到。”他把借粮食的经过讲了,罗强说:“好歹也是大米,别人借的都是谷,还是你面子大些。”“别嚷嚷了,趁早给月兰姐送过去吧。”黄莺在一旁说。
方月兰望着知青送来的半袋子米一阵阵发怵,她知道她的窘迫再也瞒不住他们了,现在瞒也不起作用了,还得感谢他们,毕竟他们是替她着想……她躺在床上对陈煌说:“你去称一称吧,这袋子米来的不容易。”
陈煌提着米出了门,几个知青还在门口,他们见陈煌找了称来称米,感到不足为怪——他们听见月兰的话了。陈煌把口袋挂上称钩,将称砣擀平,细细瞧了瞧秤杆上的标记,问道:“你称的多少斤?”陈卫红说:“二十斤。”“不对啊。”陈煌说:“这称出了问题?”陈卫红问:“什么问题?”“还差几两。”罗强说:“再找个称来称一下吧。”
陈煌在外面找了称回屋,重新称了一遍说:“十九斤六两。”陈卫红说:“不会称错吧?”陈煌说:“和刚才称的一样,称没问题。”“妈的,他耍我,我说开始他不借,怎么就乖乖的答应了。”陈卫红恨恨地说:“老子找他算账去。”说罢提起口袋就走。罗强见他怒气冲冲的,怕他惹出什么事来,在后面跟了去。
罗强陈卫红赶到仓库时,看见保管员的背影儿,他正拿着铁锹和笤帚走到库房门口,估计他是打扫了库房,库房里耗子多。陈卫红厉声道:“刘老头!你给我站住!”保管员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陈卫红和罗强,脸色煞地变了,随即满脸堆笑说:“米不是借给你了吗?还来干什么?”陈卫红径直朝他走来,一把抓住保管员的衣领,将他摁在门墙上说:“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今天你不给个说法我不放过你!”保管员在门墙上喘着粗气满脸通红,罗强上前说:“放手,慢慢说。”陈卫红发现保管员喘着粗气,慢慢松开了手,保管员脱身走到门外,罗强说:“事情没解决,别跑!”“谁跑啊,我仓库门还没锁呢。”“你快跑啥,我们帮你锁——”保管员循声望去,周围已站了一些人,他不知道是谁说的,只觉得那话钻到心里,怪怪的,酸不溜秋的。
“说吧,你到底抠了我们多少米?”罗强对他说,“什么抠你多少米?我不清楚。”“你称的米没给足份量你该清楚吧!”“我称称时陈卫红看了的。”“你不应该昧着良心抠我们的粮食。”罗强说话时已上前揪住了保管员的衣领,“今天你还不承认了!”罗强抡起拳头朝保管员头上打去,“慢着!有事好商量。”有人喊道,罗强望过去,是白队长,他霸气的眼神中带着一些诚恳,“放手,有事好商量。”他又说了一句,保管员在罗强手里急着挣脱,罗强松手时顺势往后一推,保管员猝不及防往后打了个趔趄,踩在一块石头上摔了一跤。保管员扑腾一下倒在地上,围观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围观的人突然停止了笑声,他们发现保管员身子底下露出一些白花花的大米——他身体摔在地上的一刻,上衣口袋里泼出来了一些米。保管员见众人发现了身子底下的白米,下意识用手去捂,他突然觉得自己身体抖动得厉害,他向人群望了一眼,把头埋在地上,呜呜哭起来:“我也差吃的呀!”哭声真切而凄厉,“你们放过我吧,我也不是存心要偷。”他觉得心里痛得难受,立起身来跪在地下。众人都惊呆了,一个个表情木然站在那里。“你们都回去吧。”白队长对周围的群众说:“老郭,你留下,替老刘锁仓库。”白队长让记工员拿了保管员的钥匙,对保管员说:“下午你到大队部,反省你的事,以后仓库的钥匙不用你管了,你先回去吧。”
保管员走了,众人散了。记工员称了四两米交给罗强,罗强把米装到口袋里,将口袋递给陈卫红,他突然感到那袋米比原先重了许多……他示意陈卫红和黄莺他们先走,自己想留下和白队长单独谈谈。
早春的风忽悠悠刮来,带着一丝寒意。仓库里只剩下罗强和白队长,一种莫名其妙的陌生感和孤独感向他俩袭来。“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罗强开口说话了,白队长站在那里未出声,罗强说:“我知道你在怪我们,今天我们不是有意的,不知道怎么那么大的气。”白队长点燃了一支烟说:“你们不是对他有成见吧?”“什么事?”“好好想想吧。”罗强到库房搬了两个凳子递了一个给白队长说:“是的,上次我们到仓库那件事是我们冒失,糊涂啊,还是他和民兵连长放了我们呢,这事我还没向你检讨呢。”白队长吐了烟圈儿说:“唉,别说了,今天的事不怪你,只怪他自己。”罗强说:“幸亏你来了,不然不知道是什么后果。”“我也是没办法呀,他都干了十几年了,没想到会出这档子事,我这队长难啊。”“你们都挺难的。”“你看吧,队里出了麻烦事要解决,解决这样的事还要得罪人,在队里要挨骂,在外面还要受罪,就说吃饭吧还得自己掏腰包,有粮票还好,没粮票还得受嘬[2],到公社开会鞋子都得多穿几双破……”白队长还在继续说,罗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粮票递给他:“我这里还有一点粮票,你先拿去用吧。”“你误会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今天得感谢你,感谢你主持公道。”白队长静静地吸着烟,罗强说:“这没什么,你们在外面确实不容易,你就收下吧。”白队长把烟头丢到地下说:“不用了,留着你们自己用吧。”
望着白队长远走的身影,罗强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儿,他觉得情况有些不妙,他得回家找陈卫红去。
陈卫红回家时,在大门口听见方月兰和陈煌他们正围在火笼边议论着刚才的事,方月兰说:“刘老头该赔米,但你们不该闹得他丢了饭碗,看他以后怎么过。”陈卫红说:“他这种人就是藏在仓库里的耗子,不配吃这碗饭,也不知他偷了大伙儿多少粮食,按说就要把他的问题查清楚,把大伙儿的粮食退回来。”陈煌正架火,放下火钳说:“我砍了一棵树就游村,说了一句话就写检讨,他偷了公家的粮食就该枪毙,我看他们怎么处理,搞不好我就告他去。”方月兰说:“你别逞能了,他们搞不好有人让他们下台的,我们还是管好自己,自己少吃些亏。”黄莺说:“煌哥,听听月兰姐的吧,她也是为你好。”陈煌说:“我们就走着瞧。”
罗强推门进去,众人询问了几句。罗强叫了陈卫红出去把刚才仓库里和白队长的事讲了。陈卫红说:“估计我们要有麻烦了。”罗强点了点头说:“有些不对劲儿。”
[1]方言,过了年开工做事,多指做吉利之事。
[2]方言,缩手缩脚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