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陈煌很早就醒了——腿部被野猪咬了的伤口一阵隐隐作痛,让他无法睡着。那天,他正在稻场打豆子,忽然有“打野猪”的声音一阵接一阵传来,一头野猪猛然从墙角窜过来,他抄起杨叉劈过去,杨叉在野猪头上被打折了,野猪向前冲着,头一摆,他倒下了,腿上流着鲜血。他清醒地望着众人跟着野猪撵向青狗子住的山窝子里,自己却被月兰她们抬到了屋里。如今,伤口结了个疤,肥皂泡样挂在那里,明晃晃的,仿佛一不小心碰到东西就会破裂。那肥皂泡真的裂了,裂得心里作痛。腊月三十,窗户跟往常一样亮了起来,偶尔刮起一阵风,从窗户缝钻过,呼呼作响,冷嗖嗖的。说不定要下雪了。他实在睡不着了,只好起床。
力岗的风俗,腊月三十除阳沟。除完阳沟,天已经大亮,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鞭炮声,谁家的孩子起得这么早?一定是高兴的一夜没睡着。他正想着,陈园穿了一件咔叽蓝上衣跑过来闹着要放鞭,他说:“找你妈拿去。”陈园说:“妈妈弄菜去了。”儿子闹着要他去找鞭炮,他把儿子带到房间,从柜子里拿出一封鞭,揭开封皮,小心翼翼拆下几个递给儿子,儿子还要,他说:“等会儿团年时放,都拆下放了就没有多少了,等会儿叔叔姑姑们就要笑话我们了,过了年爸爸再给你买去。”望着儿子拿着鞭高兴地出门去了,他不知道过了年又该怎样答复儿子——本以为卖了任务猪可以杀过年猪,可时运不济,前不久,家里的年猪病死了。愈发接近年关,他俩的心里愈发像自己腿上的伤疤一样隐隐作痛,又无处诉说。
月兰推门进来,见他拿着打开了的一挂鞭在那里发呆,笑道:“这么早就给儿子拿鞭?萝卜洗好了,去挑点水吧!吃了早饭弄团年饭。”他说:“团年吃什么?”她说:“吃前天队里分的肉吧,叫罗强他们都过来,一起过年吧。”“再炒一个土豆丝,煮一锅海带,配几个腌菜,做丰富些。”陈煌补了一句。
知青们都起了床,一个个在那里发着呆,眼中流露出思乡的情结。陈煌说让他们一起吃早饭和团年饭的消息使他们乌云似的脸上渐渐绽开了容颜,罗强和陈卫红抢着要替陈煌去挑水,陈煌让他们去了,自己去劈柴。
吃过早饭,贴了对联。月兰去忙团年饭。知青帮忙挑了水要去帮厨,月兰说:“你们和陈园玩去吧,有我和煌哥就够了。”
远处团年的鞭炮声一阵阵传来,印在脑中格外清晰。他们和陈园在外面玩了一阵鞭炮,陈卫红到屋里拿了口琴吹起来,欢快的口琴声让他们忘却了思乡之情,一曲之后,口琴声变得舒缓,仿佛远方游子对母亲诉说着思念,又像恋人诉说着相思之苦,在腊月三十的那天,如一层薄纱从天空缓缓飘落,慢慢沁入心里,暖暖的,甜甜的,酸酸的……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罗强、黄莺和陈园渐渐围了上去,陈园好奇地望着陈卫红问:“叔叔,你心里不高兴么?”“叔叔高兴。”“高兴怎么吹这么悲伤的歌曲?”陈卫红一把抱起他说:“我这就吹一个高兴的曲子。”“不,你还是吹原来的曲子。”“你不是要听高兴的曲子吗?”“我三爹教我们说,言为心声,心里怎么想的,嘴里就怎么说,叔叔怎么想的,就怎么吹。”陈卫红搂紧了他,贴着他的脸。黄莺接过陈园抱在怀里,陈卫抬手将口琴送到嘴边。口琴声悠悠地飘向空中。天空飘起了雪。
月兰和陈煌在厨房做饭,陈煌从挂菜的钩子上取下那块队里分的肉洗净了递给月兰,月兰踌躇地切着肉,他问:“怎么啦?”她叹了一口气说:“唉,运气怎么这么差,尽是廋肉,待会儿怎么下锅?要是分一块肥肉就好了,煎一些油还可以炒菜。”“分肉抓阄还不是你去的,厌得了谁?要不是爹回来见很多人过年没肉吃叫队里杀了猪,我们只怕连瘦肉都没有吃的。”她望着灶台上的油罐子,还有大半罐。剩下的油全在这儿了,炒菜还得用筷子蘸了油往锅里一滴一滴的用,去年一年不都是这样吗?分肉那会儿看见那一块块肥肉,抓阄却抓不到,唉,只怪自己手气差。
天空中稀稀拉拉飘着的几朵雪忽然变得密密匝匝的,纷纷扬扬下起来。大雪淹没了道路、房屋、树林、山野,整个力岗一片银装素裹。雪中钻出几枝树梢,几只麻雀在上面嘻嘻片刻便飞走了,去寻找失去的领地。青狗子起得很迟,哇,好大的雪!他去拿柴准备生火,忽然看见地上有细细的圆圆的脚印,啥东西这么小的印子。他仔细看了看,像野猪的脚印,说不定是咬煌哥的那个野猪,下了雪看你望哪里跑,不会钻进下好了的套子里吧?他循着脚印找去,在一片树林里发现了那东西——那东西被铁锚子套住了脚还在拼命挣扎——果然是咬煌哥的那个野猪。野猪见了人挣扎得更厉害,朝他咆哮着。他见那野猪吼了起来,抄起地下一根木棍朝那东西头上使劲劈去,你这东西,咬了人还吼,难道还想咬我?一连打了二三十棍,野猪不再吼了,又打了十几下,打得手都发麻了,确信野猪死了,他坐在雪窝里,喘着气,看着自己发红的手掌,又望着那木棍笑了。原来是一根檀树棍子,怪不得那么结实呢,谁砍了柴堆在这儿。野猪啊野猪,莫怪我运气好,只怪你运气差,我青狗子今儿有过年货啰。
坐了片刻,他去扛野猪回家。掀了掀那家伙,还有些沉,估计有二百多斤,他堕着腰箍紧那家伙往肩上一贯劲儿,那东西便横在肩上,再用脚勾了那檀树棒子拄在手里,踉踉跄跄往回走着。走了一小段儿,不知是路滑,还是自己刚才使猛了劲儿气力不足,觉得那东西太沉了,他把它扔了下来,去找了一根长长的树藤捆了在雪地上拖着,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与轻松,很快,那种兴奋与轻松变成了惆怅与无奈,一个人的年,怎么过哟。
回了家,他把那东西丢在稻场边,去拿柴生火。柴火毕毕剥剥燃起来,呼呼啦啦喷着白色的火焰,火在笑,难道今儿有客来?谁会来?他笑了。他拿了炊壶打了水来烧,羼水那会儿他听见好像有人喊他,他停下来细听,是有人喊他,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迅速羼完水把炊壶挂上了出门去,猝不及在大门口碰到那人,差点和她碰个正着,“大力哥,什么事把你高兴成这样?”他定睛一看,是长春,“长春妹子来了,我能不高兴吗?快屋里坐。”他们进了屋,长春把随身带的东西放到桌上坐到火笼边,他加了柴,火焰在炊壶底下像一朵盛开的红牡丹,在风中摇曳多姿。“妹子,你怎么来了?”“我不能来么?”“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一个姑娘家年三十的跑到我这儿别人会笑话的。”炊壶里的水烧得咝咝作响。火光映着她红彤彤的脸,她说:“大力哥,我们是富农分子,和白长建结了怨,队里没人敢和我们来往,平常就算了,可年三十的我一个人在家里孤孤单单的,我心里害怕,想起了你和月兰姐,只有你和月兰姐对我们好。”“你哥没回来吗?”她眼中映着火光,闪烁不定,晶莹剔透。
她到桌上拿了一瓶酒递给他:“我哥给你带的。”“唉,真是难为你哥了,他在外面也不容易,还惦记着我们。”炊壶里的水声更大了。他说他打了野猪,请她一起过年,她说:“不了,我这儿还有一些东西给月兰姐送去。你也只一个人,我们一起到月兰姐家过年吧。”他沉默了,“那我先走了。”他叫她等等,“你又不去,我还等什么。”他说:“你没听见炊壶里的水在响,我给你泡了茶,把那东西杀了给月兰姐送一些去。”“大力哥别客气了,我又不是客人,我们快去杀那东西吧。”“今儿下大雪,妹子来了确实是稀客。”拿茶杯时他说。
厚厚的雪把眼前的山映得通亮。两人走在路上,脚下白茫茫的,听着吱吱的脚步声,感到格外的惬意,惬意的是那寂静的美丽。“妹子,在想什么?”她笑了笑,“要是我哥在身边就好了。”“你哥是个有志气的人,他在外面闯出了名堂就会回来的,青狗子没有你哥聪明,今后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吧。”“大力哥,你是好人,从今起,我就当你是我亲哥了。”他望了她一眼,她也望他一眼,感到空空荡荡的心里充实起来,虽然在雪地里,却暖融融的。“快走吧,赶月兰姐的团年饭去。”“大力哥,这么重你背得动吗?”他笑着说:“快走吧。”
月兰切完肉准备下锅,他丈夫说海带还未煮熟,等海带熟了再炒,那样菜都是热的。两人到火笼边去烤火,陈园和知青们早已围在火笼边,见他们来了,从人墙中挪出几个缝儿,黄莺搬了椅子给他们让座。陈煌搬来一个大树篼子架在火笼里,又拿了几块干柴陪上。大树篼子在火中冒着蓝色的烟雾,突然爆出火焰,窜得老高,噼噼啪啪燃起来。众人在热浪威逼下纷纷挪动椅子后退。鼎锅里热气腾腾。陈卫红说:“煌哥,你一来就烧这么大的火。”陈煌笑道:“有吃饱饱涨,无吃烧火向。”罗强问是啥意思,月兰说:“有吃的,就饱饱的吃一顿,没吃的就向个大火。”陈卫红说:“谁说没吃的,鼎锅里的海带煮得好香啊,我们得好好吃一顿。”鼎锅里的热气打得锅盖扑扑作响,沸腾的水间或溅出来落在火里发出普斯普斯的响声。罗强说:“月兰姐,看你这样子,快生了吧。”月兰说:“估计快了。”黄莺说:“这回应该是个女儿吧。”月兰叹道:“要是姑娘就好了。”罗强说:“儿子有什么不好?姑娘儿子都一样。”月兰望着陈煌默不作声。陈卫红说:“要是生个儿子怎么办?”黄莺说:“生就生了呗,还不是自己的儿子。”陈卫红说:“我又没问你,你急什么呀,我问月兰姐。”笑声从罗强那边窜到黄莺那里,她突然感到脸上发烧,赶紧用双手去捂那发红的脸。月兰笑道:“好了,儿子也好,姑娘也好,你们帮忙起个名儿吧。”取名儿时免不了名字是符合女儿或儿子的争论,也免不了知青们取名之后的说明和推销,那劲头儿,就像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儿那样,必定要尽善尽美。那会儿罗强说:“现在正抓纲治国,就叫治国吧。”陈卫红问:“生个女儿也叫治国?”罗强说:“女的也要治国。”陈煌说:“名字倒好,只看他能不能治理国家。”月兰说:“就叫治国吧,她是陈家的希望。”
熊熊的火焰声和喧嚣的话语声充斥着屋内,月兰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她。她挪身出门去,见青狗子和长春立在门前雪地里,忙招呼他们进屋。青狗子和长春的到来使屋里的气氛热闹起来,青狗子讲明来意和遇到长春的事,满屋的人都高兴。月兰说:“看吧,这海带未煮熟是有讲究的,等你们来了就熟了。”青狗子说:“你们看,这是啥?”他从背篓里取出那半边野猪肉说:“今儿早上的功劳,算我运气好。煌哥,这可是咬你的那家伙,你可得多吃点儿,补补伤口。”陈煌笑道:“我伤口早好了,今儿你们都是稀客,你们吃了才好。”陈卫红说:“感谢大力哥呀,我们运气好,坐在屋里就有肉吃。”“看你个馋样儿!”黄莺笑着说。方月兰对陈煌说:“你只顾着说话,快把炊壶挂上把水催开给客人泡茶。”陈煌说:“你和我一样是个老土,上次我们买的开水瓶你用不惯,习惯用那个黑炊壶。”说话间黄莺已经起身给青狗子长春泡了茶,月兰笑着说:“还得感谢你煌哥啊,要不然来了客搓脚撵手的。”青狗子看着那发亮的开水瓶说:“这玩意儿还真方便,不知能不能煮饺子。”黄莺说:“别人茶壶里煮饺子,你倒好,开水瓶里煮饺子,也是有货倒不出。”众人笑起来。长春放了杯子,捂着嘴在那里笑。
月兰在灶屋里掀动野猪肉说:“这回好了。”她丈夫问:“好什么呀?把你高兴成这样。”“你没看见这肉上的油吗?炒菜有油了。”“快炒菜吧,一屋子人等着团年呢。”月兰切着猪肉,剔着猪油时,感觉刀快了许多。她把切好的猪油放入锅中,白白的猪油在锅中哧哧作响,时而碰的一声爆开,就像儿子放鞭一样,声音脆脆的。放入早已切好的生产队里分的瘦肉,掀动锅铲,一股肉香扑鼻而来,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她感觉到他们围在桌子边吃着她炒的菜,喝着长顺送的酒,满屋子洋溢着菜香,酒香……
吃过团年饭,陈煌去劈柴,青狗子和黄莺在一旁帮忙,陈卫红罗强陈园几个在稻场里玩鞭炮。月兰在厨房洗碗,突然感到腿间粘糊糊的,像有什么东西流下来,她喊了丈夫,陈煌抱柴进屋看见了她,忙丢下手中的柴火说:“莫不是要生了。”“快去找人接生。”陈煌抱她进了房屋,撒腿就往外跑……
夜已近,喧嚣了一天的力岗渐渐入静。透过窗户,外面树木在积雪映照下依稀可见。陈煌父子俩和知青们在堂屋玩牌。刚刚生下的儿子在身边睡醒了哇哇地哭起来,她喂了奶,换了尿布,儿子又睡了。第一个儿子落地时脸朝外,都说靠不住,本想生个女儿,女儿就是孝顺些,怎么又生了个儿子?难道是命?是命也认了吧。桌上的镜子谁放歪了,她挪了挪身子,顺手拿了镜子,先前饱满的脸庞上已经有了一些不易察觉的皱纹,在淡淡的灯光下依然能看得出,灯还是结婚时那样的朦朦红色,照在脸上,红润的脸庞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鲜艳。进陈家已经快十年了,在陈家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吃的还是那些,住的还是那屋,一切都跟先前一样,唯一增添了的就是自己脸上的皱纹。陈煌前几天还争着要出去做事,公公爹又不让出去——口里允许,暗里确反对,不知安什么心。每次过了正月十五,她总要和他为出门的事争吵——她叫他早日出去做事,他却老呆在家里,做着队里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事,她是恨家里穷啊!眼看队里一家一家的偷偷富起来了,他们却还是老样子,好像他们和别人相比是不会理家,或者他们只会下蛮力做事……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她丈夫进屋,见她噙着泪水,他问:“不舒服吗?”她摇了摇头。他扶着她的肩膀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几年你跟着受苦了,过了年我就出门做事去……”堂屋里有人喊她丈夫,她说:“少玩一会儿,早点睡吧。”他应了一声抽身关门走了。屋里又是那般安静,窗外还看得见树影子,她想,过了雪天,丈夫出门做事会碰上好天气的。10457648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