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山间小径缓步而行,雾气已散尽,草叶之上,宿着点点清露。
转眼间,便已在这山上呆了一年多了。山间那些原来让无越迷失懊恼的禁制阵法,如今早已熟悉。而对于老者和这山峰,也不像当初那样陌生。
此峰名碧落,乃是修真界仙家八大宗之一的南山宗所属,老者名为林易,南山宗客卿长老。作为客卿长老,碧落峰是划归林易名下的一座山峰,只是林易性情怪异,所以挑了这样一座地处偏僻的山峰,也没挑选弟子上山侍奉。
而林易本人又极少下山走动,如此一来,碧落峰,几乎是常年不见人烟。
当初听到掌教座下弟子唐铭向自己说起林易喜欢清静时,无越几乎笑晕,心下直道一个闲得跑赌坊的人居然有脸说自己好清静,实在让人佩服。
而同时,无越的出现也让宗门上下着实诧异了一番:林易几百年来从未收罗过弟子,这一次破例从外边带回来一个,若说是天资横溢之人,也就罢了,可这无越,灵根浅薄,毫无可取之处,就算是参加南山宗的入门考核、做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也是有待商榷的,却不知如何入了林易的法眼。
此事过后,有好事者以为林易这些年来改了心思,存了收徒的念想,讨好的送了门下入门不久、资质优秀的弟子送予林易做洒扫童儿,却是被林易冷脸拒绝,让众人更是迷惑不已,对这无越,倒存了几分重视,似要看看这幼龄小娃儿,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不过这一切都与无越无关,他不是傻子,前世凭着父母的宠爱和殷实的家境,他向来是漠视各种人情世故。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懂,现下的情形,凭借他如今孩童的身形,撒撒娇,装装**,林易的身份摆在那儿,也没有人真敢对他做些什么,如此,除了一些弟子私下轻鄙的言语,也并未遭遇过什么大的麻烦。
轻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下山时林易最后那句话,反正对现在的生活还是比较满意——当然,要除开那恶心而血腥的密室杀人游戏。
抬眼看向环绕山峰密密栽种着的沙曼陀树,现在正吐着绿叶尖儿,枝桠上盘满了白色的细碎花朵,散发着阵阵甜香。无越还记得去年夏天时,树上累实地结满了拇指大小白色浆果,酸甜可口,淡淡的清香让人神清气爽。老头拿它酿酒,无越拿它当零食吃,剩下多余的果子掉落下来霉烂,也没人敢来摘上一颗。后来还是无越看不过去,摘了半篓子送给每天在山脚徘徊打转吞口水的掌教叶楠天,结果他接过后转身就跑,在屋子里躲了半个月,见老头没去讨要,这才安下心来,兴高采烈地跟几位执事长老炫耀了几个月,把无越倒看得莫名其妙起来。
想到这里,无越忍不住轻笑起来,南山宗内,除了少数人比较可厌外,其他倒是颇为友好而有趣。当然,无越也知道,这样的态度,完全是因为自己是林易山上的人。可纵使如此,无越依旧有些不解,宗内众多的长老,对林易都多多少少有几分恭敬的味道,连据说平日里严厉异常的掌教叶楠天,在林易面前也像个小皮猴一般,也不知林易究竟是修炼到何种境界,才有这般待遇。
又忽地有些伤感,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和他一样,在修真路上有这般成就。自上山来,虽知道这是一个修真的世界,但无越其实并未真正走上修真之路。每日里,除了变态的幻境杀人,便是研究那些阵法书籍。其他的,老者不说,他也就不问。
抬头看看澄澈清明的天空,无越嘴角挂上一抹笑意:自己,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这就够了。
慢慢儿下了山,晃悠着向主峰走去。沿途并无太多人迹,倒让无越省了许多伪善的笑。
对无越来说,从碧落峰到主峰其实是很长一段距离,好在他如今没了病痛的纠缠,一路走走停停,倒也不算难以承受。
走到议事厅外,一白袍少年刚步出厅门,抬头见了迎面走来的无越,脸上线条柔和下来,走近揉揉无越的发,“小无越,来找师父么?”
无越顺从地一笑:“唐大哥好!”这少年便是宗主叶楠天的亲传弟子唐铭,小一辈里面,无越和他最是亲近。整个南山宗,只有林易知道无越有些妖异,在其他人眼里,他只是个六岁的小娃,无越自然也就装了副懵懂无知的样子。也好在这皮相年纪小,又不常走动,无越着装上注意一些,童稚却有几分甜糯的嗓音倒被掩了过去,众人至今仍拿他当个小子看,也不必被一次次揭开他“人妖”的伤疤。
“乖,进去吧,师父正在里面整理东西呢,哥哥还有事,就不陪你玩儿了。”唐铭笑笑,拍拍无越肩膀离开。
走进大厅,宽敞的室内摆着几张木制桌椅,居中一张大桌上凌乱散着几样杂物,却看不到叶楠天的影子。无越习以为常地推开一旁虚掩的角门,探头唤道:“叶叔!”
门内一中年男子正小心地擦拭着一只宽口白玉浅盒边缘的泥土,内装着一株两寸高的赤红色植株。听见无越唤他,转头笑道:“小越,来得好,正好帮我把这株紫心焰带给林师叔。”
无越抿嘴一笑:“来的时候老头还让我讹你点儿东西呢,没想到叶叔你倒早准备了。还有之前要的那几味药,专门让我催来着。”
“呵呵!早准备好了,可惜忘了送过去。”叶楠天弯下腰,扯了扯无越养出婴儿肥的脸蛋儿,“还有小越的药,也一并带回去。”说到这儿,叶楠天忽然想起什么,蹲下身,轻咳了咳,两眼发光,谄笑道:“小越,再过两个多月,山上的沙曼陀果子也该熟了吧?到时候你再摘半篓给叶叔,好不好?”
无越有些奇怪:“叶叔是掌教,怎么也这么馋那果子?叶叔想吃,让他们去给你买不就是了,何必去要那小气老头的。”
“馋?”叶楠天下巴都快掉下来,心道我哪舍得。苦笑一声将无越抱起放到椅子上,自己也坐了下来,哀怨道:“小越,师叔没告诉你沙曼陀算是稀少的灵果么?”
无越嗤笑一声:“叶叔你蒙我呢?那东西也能算灵果,山腰上密密麻麻都是,压得树枝都弯了,我去年都吃得厌烦了,老头酿了好些酒喝,剩下的管都懒得管,全掉下来烂地上了。”
一旁的叶楠天瞪大了眼,上下看了无越几圈,一副难以置信地样子:“你说,你生吃了许多沙曼陀果实?”
“对啊,我闲了就直接坐树枝上,吃个过瘾。”
半晌,叶楠天一副见鬼的样子,“你一个普通小孩子,每天生食那么些沙曼陀果实,居然还好好儿地活着,这世界太疯狂了,这世界太疯狂了······”
无越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不以为然,不就是水果么,难道吃多了还要拉肚子不成?
“叶叔,有那么夸张么?”无越撇了撇嘴,把心里想的都写在脸上。
叶楠天回过神来,看着无越,无力道:“你以为沙曼陀树真的到处都有啊,在师叔之前,也只有在类似千绝那样的古森林里可以找到。沙曼陀树生长的环境颇为苛刻,几乎没有过移植成功的例子。而沙曼陀果,是许多丹方里都要用到的重要配料,本身是十年一熟的,却不是如碧落峰上那般一年一熟,也不知师叔施了什么样的神通。师叔刚来宗门时,我还是师父门下一个小弟子。师叔要了那座偏僻而且灵气稀薄的山峰,我当时暗地里还觉得他傻呢。”叶楠天说到这儿,冲无越挤挤眼,引得无越咧嘴而笑。
“后来,没两年,山上便栽了各种各样的灵花异草,还全都是动辄上百年的,山上灵气也浓厚起来。我师父和林师叔脾气相投,我也爱往碧落峰上跑,被撵过好多次呢!”叶楠天呵呵一笑,接着道:“最奇怪的,是没多久,山上一夜之间多了几百株成年沙曼陀树,当年,便开花结果了,也不似以前那些沙曼陀那般结果稀少,一株只几十颗,而是密密麻麻满枝都是。灵气虽然浓郁,但大家都以为,只是和沙曼陀外观类似的其他灵果。”
“偏巧那时我六师叔出关,看见了觉得新奇,林师叔又不在山上,便顺手摘了一些,回去炼了两丸丹药,发现和以前的沙曼陀果药效一模一样,甚至还要好得多,大为兴奋,想着树上那么多,他摘一些应该不妨事,便又摘了些回去准备炼药。等了几天林师叔从外边儿回来,不知怎的知道了这事儿,跑到六师叔那儿,一通骂后把六师叔狠揍了一顿。”
说到这儿,叶楠天忍不住笑了起来,“可怜六师叔当时已经是移神期境界,竟被林师叔逮着跟个小孩儿一样揍,丁点儿反抗力都没有!这顿打挨得太丢人,六师叔自那时起就开始闭关,近两百年,到现在都没出来呢!”
半晌,叶楠天假装严肃地接着道:“自那时起,宗门内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林师叔的话,不得忤逆;林师叔的东西,哪怕是从他山上飞下来的鸟儿,都是不许碰的。”
听到这儿,无越早已经有些呆了:“老头有那么厉害么?”
叶楠天伸手戳了戳无越脑门儿:“整个南山宗也就你这么个小家伙敢叫他老头!”
无越憨憨一笑,没有答话。最初叫林易老头,是在破庙骂了林易就没想改口,等后来知道林易有些能耐,又已经懒得改口了。“对了,叶叔,借我些书看看,回去我也认认山上都有些什么药材。中午还要在叶叔这儿找顿饭吃,在山上天天啃那些果子,早腻味儿了。”
“好,天天在山上糟蹋那些灵果,一顿不吃,总省下几口,我也算积德了。”叶楠天笑着道,“就在这房间看吧,我待会儿让人把藏经阁书籍送一些过来。”又凑近无越悄悄道:“刚才说与你的故事,可不许告诉别人,不然挨打的就变成你叶叔了。”
无越嬉笑着点点头,伸出手指头,瞪着那双漆黑眼睛,奶声奶气地问道:“要不要拉钩啊?”
叶楠天揉了揉无越的头发,笑道:“不拉钩了,叶叔知道小越是个好孩子。”
说完走出去,将房门轻轻带上,却是叹口气,心道:“这孩子倒是挺乖巧,可惜资质实在太差了些,一年多了,都没能引气入体。说来身子骨也奇怪,神魂不稳已经够奇怪了,偏生调养了这么久,吃了那许多丹药也不见好,却不知林师叔怎么那么喜欢他。”无越或许不知道,叶楠天却是明白,林易隔一阵便让无越下山来拿药材,其实那些药材虽是难得,却也不算太过稀奇,林易又不怎么爱炼药,满山都栽着奇花异草,哪里会将这些放在眼里。每一次,都只不过是算着无越药快吃完的日子,让无越来取药罢了。林易对无越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只不过不知是什么原因,似乎并不想让无越知道,连给无越调理稳固神魂的丹药,也是随口让叶楠天找人炼制。但宗门内那些长老执事,哪一个不是人老成精的,因而对无越的态度,也都颇为和善,门下弟子也是经过叮嘱约束。不然,以无越在宗内垫底都不够的浅薄天分灵根,哪里会有现在这样好的境遇。就连叶楠天自己,若单是和林易相厚一些,也不会对一个连宗门都没入的六岁孩童这般亲近。
叶楠天把一切都猜中了,唯一算错的,是林易根本没有教无越引气修道。除了一些简单的体能训练,林易只是每天摆阵法,让无越进入幻境和人拼杀。其余时间,便是任无越拿一些有关阵法炼器之类的书籍打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