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躺卧在柔软的锦被之上,无越左手握着一只咬了小半口的火红色果实,注意力却全部集中在面前摊开的书册上。面上已褪了当初那份枯黄晦涩,添了几分白净,显出几分乖巧的模样。双眉时而蹙起,时而张开,倒比眉下那双漆黑眼瞳更容易分辨出主人的情绪。
离他在山上安顿下来已经过去三月了,这期间,老者曾经离开过几次,而无越也趁机探查过这山峰,可除了这一眼就可以望穿的山顶可以让他正常走动外,一旦进入下山的密林,不管他怎么走,最后都会回到原地。几次下来,无越也便没了兴致,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二楼的书架上。
话说这老者倒真有些前世官宦之家的风范,书籍满屋,但全都盖了一层厚厚的积灰,却颇为想不明白老者之前是怎样从这堆满灰尘的书籍里找出那几册介绍修真界基础知识的给自己的。
花了足足三天时间,无越才把满屋的书籍整理好,倒是那老者在一旁边看边乐呵,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
虽是有些辛苦,但成果却让无越颇为满意:这老者虽懒,收集的书籍却很合无越的意。刚刚接触到修真界的无越对很多事情都一无所知,这屋里的书籍杂乱,涉猎颇广,让无越的眼界也跟着提高不少。尤其是一些阵法方面的书籍,引起了无越极高的兴趣。
按老者的话说,现下的无越根基薄弱,精神力却十分强大,清晰的思维和强大的理解力、记忆力,让无越在阵法世界里如鱼得水,每天绝大多数的时间,便都花在阵法书籍上。可惜他始终是一介凡人,没有灵力的支持,只能是纸上谈兵,过过干瘾罢了。
初到此地时老者那些话语虽是让无越有些惊心,但平日里相处起来倒没什么欺辱于他的举动,甚至一日三餐,不待无越说话,便送了那火红色的果儿与无越充饥解渴,让无越少了最初的戒备,反倒与他有几分亲密起来。
折磨了他几个月的病痛,似乎是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远离,虽然精神依旧不佳,却也让无越不由得有些欣喜。
唯一让他有些气愤不过的,便是那习惯了整整十九年却被硬生生改过来的睡懒觉的习惯。每天天色刚微微发亮,老者便把无越揪起,随便他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许睡觉。本来凭借着无越那“任你山崩地裂,我自酣然梦中”的深厚内功,老者也是唤不醒他的。但坏在来的第一天就暴露了无越不会游泳的弱点,老者直接把赖着不醒的无越丢进后边的温泉里,轻易地便破了无越的防,整得无越半点脾气也没有。
三个月下来,无越欣喜地收获了一门叫做游泳的新技能,而两人像是有了默契一般,每天早上,不管他醒没醒,都会被老者扔进温泉里游上几圈。
无越本就没经历过太深的人心险恶,日子久了,也便卸下心防,和那老者如一对祖孙一般生活着。虽然这个当孙子的——天可怜见的,让我们把这个可怜的人妖孩子看作是孙子吧——依旧不知道当爷爷的叫什么。
或许是无越命里注定过不了顺风顺水的日子,又或者是此时突然出现在他房间里的老者对这一切有些不耐烦,像是想要结束什么,又像是,想要开始什么。
而此刻,无越依旧躺在床上,眉毛微蹙,苦思着。书卷已翻过大半,但左手的果儿,却依旧只有最初时被咬掉了那一小口的痕迹。
“无越。”老者终究不耐烦地唤出声,引起无越的注意,他却是头也没抬,轻点了一下头,整得老者颇有些哭笑不得。
老者阴阴一笑,也不管无越听没听进去,“这么些日子,你可是还没死呢!”
无越又是点头“嗯”了一声,依旧没有抬头。过了一会儿,才好似忽然反应过来一般猛地一跳,缩进床角,满脸警惕地看向老者:“你想干嘛?”
老者嘿嘿一笑,搓着双手,似乎带着几分讨好的样子,让无越愈加警觉,“嘿嘿,小越啊,这段日子,无聊不?”
无越赶紧摇头:“不无聊不无聊!”
“这样啊,”老者颇有些为难的样子,“可我,却是很有些无聊呢!”
一老一少对视,一个猥琐,一个警惕,目光却各不相让。
“好吧,我认输,你想干嘛?”半晌,无越终究抵不过老者那双闪着贼光的眼睛,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无奈妥协。
老者顿时如抢到糖果的小孩儿一般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随即扯住无越瘦小的胳膊,一字一顿地笑问道:“我教你杀人好不好?”
密室之中,光线惨白。
五具黑衣蒙面尸体零落横在地上。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血腥味儿。
无越右手握着半尺长的染血匕首横在身前,垂在体侧的左臂肘部微曲,反握在左手的短匕轻轻贴合在手腕处,在手腕涂上一层粘稠的血液。一袭白衣残破染血,露出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原本已养得白净可人的小脸,也是於痕遍布,左边眼眶似是破裂一般,鲜血把纤长的睫毛凝成小块,又顺着脸颊流出道道血泪。嘴角破裂,紧抿的双唇上尽是血迹,整个人似是刚从地狱里捞出来一般。勉强支撑着羸弱的身子静静站立,无越根本不打算擦拭脸上的血垢,迅速平稳呼吸,目光四下逡巡,心下竟有些小小的兴奋:“一个,还有最后一个。”
背后传来一声轻微的破空声,无越就地向前一扑,再顺势往左滚了开去,伤口挤压出血更加严重,无越却似是毫不为疼痛所扰一般,只迅速抬头一看,一黑衣人双手握拳立在自己先前站立处,心下又是暗自松了口气:是个没兵刃的,自己矮小的身量能占很大便宜。
“啪!”黑衣人脚面一番翻,踢过一具尸体以雷霆之势向无越砸去,身体也趁着无越翻滚躲闪的时机进到他跟前,一腿狠厉横扫向无越腰部。
无越蹲身躲过,不退反进矮身向前扑向黑衣人支撑的左腿,抬手一刀便向其裆部抹去,要趁他收势不及将他重伤。却是心下一紧,直觉地贴着黑衣人膝盖一让,一只小弩险之又险地擦着左耳过去。身体顺势往右侧滑落,左手短匕在对方膝关节下方用力一带,将韧带几乎划断。身子往右滚了两圈,又后撤两步,这才发现黑衣人脚上特制的鞋可以发射弩箭,又看看先前被踢过来的已然摔成烂肉一般的尸体,额上冒出一滴冷汗,心道老头子真是越来越变态了。但此时已然划伤那人韧带,速度上自己应该占些优势,紧张的心情才稍有些平复。
黑衣人受伤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左腿微曲了一下,又立即恢复原状。右脚将旁边一具尸体向上踢起,伸出两手抓住尸体两腿,一用力,硬生生扯下一条血淋淋的腿来。
无越看到露出的白骨和翻卷的红肉,忍不住阵阵作呕,却见黑衣人顺手将撕掉腿的尸体向自己摔来,不敢去接,慌乱之下险险避过,已被黑衣人近了身,抓住那条残腿的足踝,抡圆了狠狠向无越砸来。
无越身子向后一仰躲过,身子刚直起来便见黑衣人右脚踢向自己咽喉,鞋尖露出一方白刃。心下一紧,将左臂挡在身前。却见那黑衣人左腿忽地一软,原本抹向无越咽喉的白刃只矮矮地在胸口割了一刀,留下一道血痕。伤口虽深,却并不要命。无越知是先前在那人韧带上划的那一刀立了功,也不管伤口,上身赶紧往左一侧,腰部发力转到那人腿下方,大幅度的动作扯动几处伤口,惹得他轻吸了一口气。左臂抱住那人小腿,右手匕首往其足后狠命一拉,干净利落地割断了那人足踝处的韧带。眼见那人左腿无力蜷曲起来,刚松了口气,头部被一压一扭,却是黑衣人借身体下落之势,右手袭到无越头顶,要借着力量上的优势将无越稚弱的脖子扭断。无越双手一推,脚上一蹬,顺势翻身卸掉力量。小腹却忽地一阵撕扯,身体狠狠地向后摔去,却是那黑衣人借着空当,将一只小弩狠狠踢进无越失去保护的腹部。小弩几乎齐根没入,却因为尾部几根倒钩阻在外面,另一头却因劲力穿透腹腔,也被倒钩锁住,硬生生将原本就细小的腰部挤压得凹陷下去,涌出的鲜血又迅速将这个小坑填满,溢出。浑身不可抑地开始抽搐,汗水和血水融合汇聚,把整个人都换了颜色。小孩子的身体,实在是经不住这样的伤势,再加上此前就有几场恶斗,体能早已消耗殆尽。隐约间似是看见那人也爬起,拖着左腿走向自己,却是连动一下都困难,没了力气躲避。头部猛地遭受到重击,几乎晕了过去,迷蒙着双眼抬头一看,那黑衣人歪斜地立在自己身边,将那条血淋淋的大腿抡圆了,一下又一下地向自己砸来。
身体如破布一般,精神却越来越敏锐清晰,疼痛被无数倍放大。无越听着自己肋骨根根断裂的声音,分不出那四处飞溅的细小血肉是来自自己还是那条被当做武器的人腿,浑身痉挛,直欲快些死去,却是连哀嚎也发不出,只能在心里不停地咒骂:死变态我日你大爷的!
等到无越精神几乎快崩溃的时候,疼痛终于停止了。周围空气一阵扭曲,密室中的一切也都扭曲变形,随后如轻烟消散。
木屋前,老者斜卧在软榻之上,手里拿了一只葫芦饮酒,眼睛,却是看向不远处卧倒在石台之上的白衣小娃。
那小娃浑身抽搐,脸色惨白,全身都已汗湿,手上紧紧抓着两把铮亮的匕首。良久,身体终于平静下来,缓缓睁开眼睛,眼里已是一片清明,正是在密室之中被“虐杀”的无越。
无越喘了两口气,爬起身来疲惫地走到老者身边坐下,伸手夺了老者的酒葫芦喝了两口,又塞回老者手中。
老者笑道:“嘿嘿!小子,幻境里好玩儿不?”
无越把头靠在软榻上,闭上眼无力道:“老头,你亲大爷的,你能不能有点儿底限?不玩儿那么血腥成不,你就不能把死人清理掉么?小爷我今天是活生生被死人腿给砸死的。艹,老子总有一天会被你给逼疯的。”
“要是那么容易就疯掉,我也就没兴趣跟你玩儿了。至于血腥么,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免得将来真正杀人的时候软腿儿。”老者不以为意。
“老头,我没想杀人啊,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活下去,回家,简简单单,平平凡凡地过日子。”无越声音里有一些无奈,有一些疲惫,“每个生命都有生存的权利,我想活下去,为什么不能让别人也活下去?”
老者淡然一笑:“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无越,你要记得,这里,是修真界,不需要对错,甚至都不需要阴谋,只相信力量。”老者喝了口酒,“无越,你要记得,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人,才不需要力量,也只有死人,才有被同情的资格。”
良久,老者又灌了一口酒,瞥了眼无越,却是一笑:“臭小子,敢给老子睡着了。”眼角变得柔和起来,轻轻伸出手,抚向无越束起的细柔淡黄的发丝。却在碰触的前一刻一顿,改为直掌一拍无越头顶,恶声恶气道:“臭小子!给老子醒了醒了!”
无越抬头揉了揉眼睛,撇嘴道:“又干嘛!歇会儿还不成么?”
“下山去宗内转转,找叶楠天催催前段时间让他找的那几味药,那瘪犊子,老子不催,他就敢给老子不卖力!嗯,顺路再讹他点儿东西,灵石就算了,你看看他那苗圃里有没有什么新鲜有趣的玩意儿,给老子挖过来!”老者一边喝酒一边满不在乎地嚷嚷。
无越上上下下打量了老者一圈:“我就不明白,这南山宗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儡货供着,真真儿是瞎了他们的狗眼!”
老者狠狠瞪了无越一眼:“还不赶紧去!”
“是!林大长老!”无越嗤笑一声,转身下了高台。
“无越。”
老者低声唤道:“知道为什么每次在幻境里你都会被虐杀致死么?”
无越顿住脚步,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因为,你还不够狠,对敌人不够狠,对自己,也不够狠。分明还没有死,却先选择了放弃,也就活该,去承受所有该或不该的苦痛。”
老者似乎陷入了回忆中,良久,缓缓道:“人,是真的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无越呆立了一会儿,并未答话,再次抬脚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