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规矩宫中初一这天要举行大朝会,虽然此时并不在宫中,到底是皇帝过年,南方诸郡官员大多难见圣颜,承熙帝恩旨,于初一那日大宴地方官员。加上前段时间的严厉整治,恩威并重,将人心收得服服帖帖。
宴会之后,承熙帝回下榻处。一路上随行宫女内监齐齐叩头行礼,三呼“万岁”。等进了寝宫,见小花玥迎了上来,白色小褂外罩了一件红色比甲,这是今早承熙帝特别吩咐一定要他穿上的,过年了,总要多些喜气才行,小小的孩子,谁家不是给打扮得花花绿绿,只有她才会让孩子只穿白,黑两种颜色。虽然花玥穿什么都好看,但换身红的毕竟是两种味道,他心里已经决定回宫给花玥多做几套衣服,红黄蓝绿各色都来几套,毕竟看着这么漂亮的孩子在眼前晃是很养眼的事。
花玥跪下叩了三个头,像在家里向爹娘拜年时一样,说了几句拜年的吉利话。他到现在也不完全相信承熙帝的身份,即使知道他也不懂那些宫庭礼节,只是知道过年向长者叩头是必需的。
承熙帝一笑:“起来吧。”已在椅上坐下。
花玥爬起来往边上一站,这两个多月他早就学乖了,大闹只会吃亏,只要自己一直装乖,时间长了这些坏人见自己听话,一定会慢慢放松警惕。
承熙帝招招手:“过来。”
花玥上前两步,承熙帝伸手将他抱到膝上坐着,一招手,立即有太监捧上来一只香檀木精雕的盒子。盒盖是打开的,里面金灿灿放着一个圈儿,圈上刻着花纹,还挂着七八个小铃铛,手工极为精致,看起来像个很精美的首饰。
花玥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承熙帝却道:“这是给你的。”
“谢谢主人。”
他言不由衷的道谢承熙帝自然听得明白,也不说什么,伸手捉住花玥的左脚脚踝:“朕帮你戴上。”
花玥连忙缩脚:“不要。以后再戴好了。”
“不行。”承熙帝却不放手,一手将他的脚抬起,另一手取过那串黄金铃铛套在花玥脚踝上,铃铛略略有些大,但因为脚跟的弯度,不可能掉下来。承熙帝满意道:“很好,这样你就算长大了,这脚铃也合适的。”
花玥嘟着嘴道:“戴着像小姑娘一样。我长大了才不要戴。”其实现在他就很不情愿,不过没法反抗,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承熙帝一出去他就摘下来,回来再戴上。这东西一走路就响,戴着它还怎么逃跑啊?
承熙帝一双灿如星辰的眼睛里有一份古怪的笑意:“朕让金匠把这脚铃两端溶在一起,你是摘不下来的。它会陪着你一辈子,到你长大甚至变老都会一直戴在你脚上。”
花玥心里一惊:“主人,我不要戴这个东西。你别让金匠弄。”
“小坏蛋,你装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把你的消息透露给你爹娘吧?想让他们来救你。可惜,你毕竟还嫩了些。”
“主人,你——你说什么?伴伴听不懂。”小脸已经发白,花玥还在强撑着装无辜。
承熙帝却没心情再和这只小狐狸缠,吩咐道:“带他到金匠那去。”上来一位太监抱起花玥就往外走去。
等花玥走了,洛离才低声道:“微臣的手下一直把他看管得很严,他怎么能透出消息去?”
承熙帝冷笑一声:“他不仅透了消息,还是当着朕的面透出去的。可惜他不明白,就算他爹真的知道了也难救他。”
洛离听了这话,心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皇上虽然说得不错,但想到那个人的厉害,仍忍不住提醒道:“皇上,话虽如此,毕竟不能轻敌,微臣马上去准备。”
“去吧。”
屏退了所有人,屋内只剩承熙帝一人,听着外面爆竹响声,更显得屋内静得很。承熙帝听着听着,叹了口气:“你真的会来吗?”其实早就在小花玥提出要邀请全城的穷孩子时,他就已经猜到了他的用意。可是他还是没有阻止,一是因为花玥已有的举动已经够引人注意了。二是他也想看看,闲久了的狮子,是不是笨了呆了。
承熙帝用膳一直让花玥也坐在下首吃,真像是家中养的小宠物一样,并没有太多规矩。今天用晚膳时花玥一直噘着嘴沉默不语。桌上摆满平日他喜欢的菜,他却连碰都不碰一下,只是尽快将碗里的白饭扒净,就独自一个下桌躲在角落里就不再出来。
承熙帝有意不理他,用完膳自己看书,却无法忽略花玥脚上金铃发出的:“叮铃,叮铃”声。
书看不下去了。承熙帝道:“伴伴,过来。”
停了一会,才听到铃声又响了起来,花玥慢慢从墙角走了出来,承熙帝这才注意到他的脚步有些异常,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承熙帝上前两步,将小花玥抱了起来,将他的左脚裤腿撸开一看,金铃下面,白生生的嫩皮上一溜红亮亮的水泡,其中最大那个又被金铃给磨破了,谁看了都会心疼。
承熙帝忽然放大声音:“来人。”
“奴才在。”
“抽那个金匠二十鞭子。他是怎么办差的。”
将小人儿放在自己的龙床上,皇帝亲自给他擦上了烫伤药。又用轻帛小心的包好,这才道:“今天别睡地上了。就睡床上吧。”
花玥没有说话,只是将小身子缩到了床脚的位置,紧贴着床栏躺下。安静得像一个石头娃娃。
承熙帝觉得有些无聊,就想逗他说两句话。便笑道:“过了初七我们就要上路回京了。回宫后要上街就难了,你不想再上街转转吗?”
沉默半晌,花玥才应了一个字:“不。”
听到他如此无理的回答,承熙帝刚想动怒,眼光又瞄到他刚上好药的左脚,那怒气不知为何就泄了,只是道:“那你好好睡吧。睡着伤口却不那么痛了。”
今天是动身回京的日子,花玥换好了衣服,就坐在床上等着动身,脚上的伤处已经基本好了,还有一点点疼也不碍事。但是承熙帝却仍不让他下地行走。
“伴伴,我们该动身了。”承熙帝走了过来,竟是一身便服。
“嗯。”花玥答应了一声,正要跳下床。承熙帝去一弯腰把他抱了起来:“脚还没好呢,不许下地。”
花玥挣扎了一下:“我已经好了。”
“不许乱动。”皇帝的声音很严厉。
花玥嘟了个嘴,这才不动了。承熙帝就抱着他出了房间,又出了院门,一直抱着上了后门准备的暖轿。
承熙帝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坐下龙辇,反而乘上了一顶不显眼的小轿。轿夫们等他一上轿,立即健步如飞,那身手,那脚力,绝对是大内高手。小轿七弯八绕穿过几条小巷,终于在水边停了下来。
南方的冬天河水没有结冰,但堤岸上的青草已经枯黄,干冷的风卷着草末土渣往人身上拍。因为是正月间,大部分人都在家里过年,昔日热闹的水面如今冷冷清清,有一艘商船静静的卧在岸边,船头上站着的英武男子正是洛离。
看见轿子到了,洛离连忙跳上岸来,单膝点地行礼:“皇上,请上船吧。”
承熙帝抱着花玥下了轿,一干人上了船后,大船立即拨锚启程。
花玥是第一次坐船,承熙帝将他放在后舱临窗的锦褥上,仍是不许他下地,他就东摸摸西看看,先将自己能够着的东西都摸了个够,然后就趴着窗往外看。
两岸住家皆临水而居。湿湿的石板上生着细绒一样的青苔,所有人家都在临河这一边开了一扇门,门后还砌了几级台阶直通水面,房子下面支出一块突出的石条。这就是水码头,方便泊船的。这里是水乡,时时有商贩用船载着货物叫卖,那些平日足不出户的妇人就会打开后门,直接在家门**易,而那石条,则是给家里有船的人家拴船用的。
大船顺着河道转了几个弯,水面渐渐宽阔起来,周围的船只也渐渐多了起来。刚才在支流中显得颇为庞大的大船,进了这片水面就显得一般了,只是一艘普普通通的商船。前面有一处水陆码头,上船卸货大多是在这里。只是承熙帝却选择在偏僻之处上了船,但要出本城,还是要经过这个码头。
花玥正看得有趣,眼光无意往岸上一扫,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定住了。那码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人鹤立鸡群,负手而立。如山岳挺拔的背脊,如旭日耀眼的双眸,就好像是昨晚的梦境忽然重现在眼前。
“爹爹。”花玥放声大叫,张嘴却发现竟然发不出半点声音。原来坐在他身边的洛离及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嘴。
承熙帝的眼光忽然变得深邃:“他真的来了。”
洛离点点头,头颈的肌肉似乎都僵硬了。
“你太紧张了。”承熙帝笑,笑容却少了点从容,他的双手不自禁地握紧,就像遇到狮子的猎豹,那紧张完全出自本能,几乎是无法克制的。
他故意微服乘船,就是为了化明为暗,想在那人没有看到自己的状况下观察一下对方。龙船马上就会大张旗鼓的经过这里,那人今天出现在此并不算太奇怪。
承熙帝看得极仔细,几乎是用眼光将花愆的五官都丈量了一遍。八年不见,他依然威风不减当年,唯眼光没有当年那么冷,但犀利自信如旧。虽然眉宇间有一丝不易发觉的担忧憔悴,那应该是因为爱子被掳,但刚硬的唇瓣显示出这个男人的意志依然坚不可摧。
承熙帝不清楚,对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是破釜沉舟?还是仅仅想让自己知道,他来了!!!
旁边的其它几个侍卫没有二人从容,都紧张地盯着承熙帝,只盼他快快下令加速,好迅速离开那人的视线。承熙帝也感受到了他的请求,淡淡道:“不能加速。一点点反常都会打草惊蛇。”
洛离也点头:“皇上说得是。大家都在舱里,别让人注意到。”说话的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其实花愆所站之处离船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又是人声嘈杂的码头,他就算功夫绝顶,也不可能听到。
承熙帝知道臣下们的紧张,淡淡一笑平定人心,这才注意到小脸憋得通红的花玥。花玥眼看着父亲就在眼前,知道爹爹一定是来找自己的。心中恨不能飞奔着扑向爹爹的怀抱,可人却被牢牢的抓住,连出声呼唤都万万不能。父亲的身影由远而近,渐渐又由近而远,他拼命挣扎却没有半点用。还有什么比希望在眼前慢慢消失更打击人的?花玥已是欲哭无泪,只是用尽全力踢打着抓住他的洛离。
洛离并不还手,但更没有松手。花玥那点力气落在他身上,连点回应都没有。终于船开过了码头,花愆的身影在众人眼前渐渐消失。又过了一会,洛离感觉没有危险了,这才放开花玥。
洛离的手刚刚放开,花玥张嘴,狠狠地就在他手上咬了下去,立即咬出了血。“哼。”洛离忍住痛,他本来可以运功崩开花玥的嘴,但他却宁可被他咬伤也没有这样做,而只是将手抽开。承熙帝看在眼里并没有动怒,反而伸手将花玥搂入怀中:“傻孩子,你刚刚是做了一个梦,当不得真的。”
花玥伤心不已,但在承熙帝的积威下到底不敢放肆,委屈的伏在桌上放声大哭,口中反复只喊着两个字:“爹爹,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