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飞快地在官道上奔驰,赶车的大汉穿着一身普通车夫的短打衣服,手中的鞭子抡成浑圆的一个圈,炸雷一样的鞭声在四匹来自塞外的良种骏马头顶盘旋,那四匹马儿奋蹄如飞,所过之处带起漫天烟尘,将树木田园都遮得隐隐约约。
虽然车奔得飞快,可是车内却十分平稳,矮桌上刚沏好的茶水只是晃出层层波纹,却半点也没洒出来。坐于矮几旁的男子正是掳走花玥的那个人,此时他正在伏案写字,眼睛不离桌上那三尺素绢。而在他的身旁还堆了两堆,一堆是看过的,一堆是没有看的。
男子抬起头来,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在鼻梁处揉了几下,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看那堆没看的素绢,刚少了一半,不等这边批完,只怕下一批又来了。在行路之中仍然如此辛苦忙碌,没有过多的休息时间,这万人之上的位置,当真是不好坐的。
承熙帝放下朱笔,将身子完全放松倚靠在软软的垫子上。冲着板壁发了一阵呆,才叫道:“洛离。”
“皇上。”车帘掀开,外面跪着一个英俊威武的年青人。
承熙帝道:“那孩子醒了吗?”
洛离回答:“刚醒一会,现在正在车里又哭又闹呢。”
“由他。”承熙帝漫不在乎的道。总当这孩子会和别的孩子有些不同,现在看来,终究还是个小孩子,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他睡了一天一夜,也应该饿了,给他送些吃的去吧。”
洛离道:“已经送过去了。可是全让他倒了。”
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笑意,承熙帝道:“不管他。到吃饭时间就给他送去。他要不吃不喝就由他饿着好了。”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他倒要看看这小子有几分骨气。
“是。”洛离答应一声后又道:“皇上,前面就是鹿郡,我们马上就要和大队会合了。”
承熙帝点点头:“好,朕知道了。”
洛离这才放下帘子,坐回车夫身边。又赶了半个时辰的路,前面旌旗如云,仪仗威武,正是天子出巡大驾。早有得了消息的随驾官员迎上前来,在马车前跪下:“请圣驾回辇。”
承熙帝下了车,在群臣的簇拥下回了龙辇。天子大驾再次启动,向着鹿郡州府而去。这次天子出巡南方六郡,是承熙帝登基十二年来最大一次规模的出巡。
自从当年鼎坤帝平定内忧外患登基称帝后,这大夏国就摆脱了日见衰落的国运,一天天强盛起来。鼎坤帝虽然德威兼备,四海宾服,却因为身患重病禅位于皇弟承熙帝。承熙帝继位十二年,奉行鼎坤帝所行之变革强国的政策,十几年兢兢业业,夙夜不怠的努力,已是国富民强,初现盛世之兆。
而承熙帝登基十二年,一直爱民如子,不肯扰民,这还是他第一次以天子大驾正式出巡,除了想亲眼检验一下这几年南边各郡地方官的政绩之外,也为了一件私事。所以他才会带着一队亲信,悄悄离开大队,等事情办完就立刻与大队会合。除了几个亲信无人知晓他此行的目的和行踪。
当晚进了鹿郡州,郡守早已排下洋洋洒洒十几里接驾大队,前呼后拥将御驾接进城来。在行宫前下了辇,承熙帝升了座,略说几句话打发了一干官员,这才回行宫休息。这行宫中本是当地一家富户庄园,因为承熙帝不许地方官借他出巡之机大兴土木,一路行来,休息之处都是因地制宜并不奢华讲究。
一路辛苦,用过晚膳承熙帝就早早歇息了。洛离守在门外,等圣驾歇下,这才转到后面去看花玥。
花玥被安置在后面一个单独的小院中,身边派了两个内监看管。那两个内监此时正守在门口,见洛离前来,连忙起身行礼:“洛大人。”
洛离问:“如何?他可吃了东西没有?”
小太监摇头道:“还是什么也没吃。原来闹得很凶,这一会倒安静了。估计是累得睡着了。”
洛离道:“打开门,我去瞧瞧。”
小太监打开门,洛离便走了进去,却见小而精致一间卧房早已是一片狼籍,桌倒椅翻,好端端一套青花瓷器已成了一地碎粉,能摔得这样彻底,倒也是要花些力气的。插着孔雀翎羽的双耳广口瓶被推倒在地,里面的羽毛早被抽出来揉得稀碎,最惨的还是那块镶金嵌宝的玉屏风,不仅被大卸八块,上面的宝石都被人用小刀一颗颗撬下来挨个砸得粉碎。
床上的蚕丝被早已撕成一缕一缕,出自蜀地的精致绣品都成了破烂抹布。只除了一张精雕大床,估计他实在是力量不足,才留了下来,但细细看去,雕花床栏上刻的人物花鸟,不少都被人砍了胳膊,去了脑袋,真个惨不忍睹。
洛离在屋内找了一遍,才在床后墙角处找到了缩成一团的小花玥。
一脸的眼泪鼻涕,褂子皱成一团,用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瞪着洛离。那神情,就像天下的所有的委屈都在他身上一般。
洛离伸出手将他抱了出来:“闹累了吧?出来洗个脸吃点东西吧。你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可能真是累极了,花玥没有挣扎,乖乖的任洛离把他从床后抱了出来。洛离一手抱着他,一手从地上扶起一把椅子,将他放在椅上。门口的两个小太监一看,连忙也走进屋里,将推倒的桌子椅子都扶了起来,一个捧来了净水,另一个按洛离的吩咐去厨下要了些稀粥小菜摆上。
洛离亲自绞了一条巾子递给花玥,见他不接,就直接帮他擦了个脸,又将两只满是黑泥的爪子也洗净,这才道:“吃吧。饿坏了受苦的是自己的肚子。”
洛离话说到这里,正巧花玥的肚子也发出一阵叫声,好像在说:“是啊,是啊!”看看桌上的精致小菜,花玥咽了咽口水,终于敌不住食物的诱惑,抓起碗筷就狂吃起来。桌上的饭菜风卷残云一般进了他的小肚子,速度之快让人撑目结舌。
花玥终于将碗放下,同时心满意足的打了一个饱嗝。随着这个嗝,两朵娇艳的红云又回到了他的小脸上。那样子——真是又可爱又好笑。洛离忍不住笑了出来,轻轻摸摸他的头:“好好睡一觉吧。别害怕,没人会伤害你的。”
侍候的小太监早已换了一套崭新的被褥,手脚麻利的把床铺好,然后道:“床铺好了。小郎君,快来睡吧。奴才在边上陪着你,晚上就不会害怕了。”
小花玥看了看洛离:“你们出去。我自己睡。”
洛离点点头:“那好吧。”他若是连自己睡都不敢,倒真不像那个人的儿子了。
眼见着几个出去后把门又关上。花玥这才飞快的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这被子好软好滑,躺在上面就像睡在白云里一样,跟家里的棉被不能比。可是,这里没有仇姨做的饭菜,没有冰叔叔的大笑声,也看不见花琦和冰剑可爱的笑脸。入睡前娘亲温暖的故事,甚至是父亲板着脸的训斥。此时想起来都是那么亲切。
呜——呜——呜——好强的小花玥很没面子的把脑袋塞进了柔软的被子里大哭起来。直到在不知不觉地睡去,在梦中,娘亲正在叫自己回家。
已经是早上起床的时间了,屋内依然没有动静。两个小太监估计是他昨天闹得太累了,也就没有去叫他。又过了一会,耳尖的一个隐隐约约听到屋内有起身的声音。连忙提了梳洗用的温水推门进去,却见花玥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坐在床边提鞋。看见两人进屋,也不再像昨天一样,又哭又叫将两人往外推,反而自动站到了铜盆旁,开始洗漱。
两个小太监连忙帮他梳洗整齐,昨天那个混世魔王已经不见踪影,眼前分明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娃娃。收拾停当,花玥嫩声嫩气地道:“两位哥哥,我要见那个把我带来的那位叔叔,请你们为我通报一下。”
稚嬾的童音加上谦和有礼的举止,实实把两个小太监看呆了。个子略高的小太监叫牛筋,回答道:“小公子,你要见哪位叔叔啊?”
“就是那个带我来的那位很帅的叔叔。他本来请我们去他家里吃饭,后来我吃了一口菜,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醒来就在这里了。”
牛筋和伙伴对视了一眼,对小东西的来历他们也不清楚,只是洛大人吩咐他们照顾看管这个孩子,更不知道他说的“帅叔叔”是谁。两人都是在宫里当差的,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当下牛筋冲小柳子递了个眼色:“那好吧。我去问一问。要是方便就给你通报一声。”
花玥道:“多谢大哥哥。”
牛筋走后,小柳子依然站在门口,小心地看管着花玥。花玥没有关上房门,小柳子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木头靠背椅上,虽然两脚都无法着地,坐姿却端正无比。目不斜视地等着牛筋回话。
牛筋只是个小太监,行宫中等级森严不敢乱闯,硬着头皮去了皇上的住处附近,向洛大人的亲信卫兵说有事求见。那卫兵去传信,过了好一会,才见洛离从皇上临时的寝宫中走了出来,沉声道:“一清早你求见我做什么?”
牛筋连忙行礼道:“洛大人,那位小公子一早起来就吵着要见‘帅叔叔’,奴才只得前来禀报。”
“什么‘帅叔叔’?”洛离皱眉。牛筋慌忙将花玥的话复述了一遍,一字不多,一字不少,连神态姿势都学得很像。洛离一听倒忍不住笑了:“这孩子,真是古灵精怪,让人拿不准他在想什么。也罢,我去通报一声,你在这等我消息。”
洛离进去片刻,再出来对牛筋道:“把他带来吧。”
“是。”牛筋连忙退下。跑回院去告诉小花玥。
花玥一听来了精神,从椅上跳下地来,跟着牛筋就往承熙帝所住之处走去。离得好远,就有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迎过来,领了花玥向里走去。牛筋只得退在一边等侯。
花玥面上虽然平静,心里却七上八下慌乱不已,昨夜哭了一夜才想出这个主意,去与那个掳他的叔叔谈谈,直觉上总觉得他并不像一个坏人,有时看起来还很亲切,他希望能求帅叔叔放了自己。
一进门就见那个帅叔叔正坐在一张华丽的椅子上,不等带他来的大太监开口,花玥已经奔上两步,重重的跪了下来:“叔叔,求你放了花玥吧。”抱住承熙帝的双腿就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