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早已停了,可是天却更寒。
连绵的山,在这个季节也变得死气沉沉。
阳光无力地在山顶的积雪落下晶莹的光,看似温暖的光,却反让人感觉更加苍凉。
一支长杆,斜斜地挑起面杏色的酒旗。
酒旗又破又旧,似乎随时可能被寒风吹走,却又偏偏吹不走。
“纪家老洒”四个字在旗面上像水纹般一荡一荡。
这家酒馆开在山路的拐角上。酒香悠悠飘来,却是这寒冷的季节中唯一的温暖。
酒馆很简陋,甚至有些寒酸。
四五间的旧瓦房,前店后家。
但每一个远途走路的人总愿意停下脚步,进去喝一碗劣酒驱驱寒。
瑶光远远地看见那面破酒旗时,脸上的笑意更浓。
像是远游的浪子终于看到了家门时的欢欣。
花湘得出了结论:“原来你的家在这里。”
瑶光道:“没错。这里算是我的家。”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瑶光毫无戒备的睡觉,那就是老洒酒馆的破板床;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带给他父母的温暖,那就是酒馆的老夫妻。
这里的酒菜并不算很好,甚至有些粗劣。
老板姓纪,大字识不得几个。
酒帜上“纪家老酒”也错写成了“纪家老洒”。
瑶光有时会笑嘲一番,但却从未想过要替他们改正错字。
因为他喜欢“老洒”那两个字,亲切而温暖。
正如这里带给他的感觉一样,像家一般。
可是这里并不是他的家,那对老夫妻也并不是他的亲人。
一切只是习惯。
瑶光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执行完任务时仓皇地逃回总部。
那一次他得手了,非常利索地用剑刺穿了目标人物的喉咙。
可是,人血喷溅在他脸上的滋味,死人瞪着他时空洞的目光,让他浑身擅抖,忍不住想呕吐。
所以他仓皇地逃走,像是怕血的士兵逃离战场。
还没有到总部,他先看到这家酒馆。
那是个萧索的秋夜。
孤独、寒冷、无助与黑暗一同笼在他周身。
可是黑暗中却有一抹光,窗子里透出的昏光。
很昏,但在孤寂的夜里却显的很温暖,让人忍不住去靠近。
只有经历过黑暗的人,才能懂得微弱的光有多么珍贵。
生活在太阳底下的人,是看不见微光的。
他跨进酒馆时老纪夫妇已准备歇下,却还是笑脸迎接他进门。
那天,他在这里大醉了一场。
醒来后就躺在老纪家的床上。破旧的床板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压碎,被子、枕头带着嗖味。
然后,一双枯槁的手上伸向他,手上端着一碗热汤面。
没有问他是从哪里来,做了什么事,又要去往何方。
只有那碗热汤面,只有和善的笑脸。
从那之后,每一次执行完任务后他总会到那里住几日。
喝他们亲手酿的劣酒,吃他们亲手烤的羊腿肉。
他已将那里当做他的家,也只有在这里他能忘记刺客的身份,忘记那些黑暗的事情。
“什么叫算是?”她有些奇怪,扭过头去看他。
“虽非家,却如似家;虽非亲人,却胜似亲人。”瑶光说这话时,眼很亮,笑容很温暖。
花湘有些不明白,扭头去看他,似乎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她不会骑马,所以瑶光只能与她共乘一骑,所以她要扭过头仰着脸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可是这样直直地盯着,显然有失女子的矜持,意识到时她便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她一向如此羞怯。
她娇羞时的模样,更像荷衣。
可是她跟她,却又有些不同。
她虽然也有娇羞的时候,但那样的表情只在他面前显露过。
在旁人面前时,她不仅胆大,还有些霸道。
一想到她,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她,他的心里像是被蜜浸满。
她看到花湘也会喜欢的,因为她一向最善良,自然也会怜悯这个可怜的少女。
虽然在湮尘那样的杀手组织里谈善良是件很可笑的事。
但用在荷衣的身上却是十分恰当的。
她会为一朵花的开放展颜欢笑,亦会为一片枯叶的凋落而悲伤。
这个落雪的季节,她是否也会在雪地上堆着雪人快乐的笑?
可是他也知道,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她必定又会为雪人的融化而忧郁。
酒馆内已有客人。
风霜挂面,货物堆旁。
这个鸟雀绝迹的季节,如非为生计,谁也不愿意远离温暖的家。
大口喝酒、痛快吃肉、胡口扯谈,粗俗却不失本性。
正在这时,门外走进了一男一女。
男的,嘴边带着温和的笑,脚步很轻,轻得没有一丁点声音。
女的,眉清目秀,走在后头,眼神怯怯地打量着周围。
屋内里的客人只是淡扫了他们一眼,又继续喝酒、吃肉、扯淡。
瑶光也只是淡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停留在那个靠窗的桌上。
阳光穿窗,暖暖地笼在桌上,也笼在桌上的客人身上。
桌上坐着一老一少,戴毡帽,着短袄。老的已是龙钟之态;少的却是垂髫小儿。
桌脚搁着一堆叠得整齐的兽皮。
看那模样,像是贩卖皮货的爷孙俩。
那老者迎上瑶光的目光,和善地一笑。
可是瑶光眼里的笑意却忽然黯了一黯。
无论生意多好,老纪总会将这个位置留出,他知道瑶光喜欢阳光。
就如同儿子无论走了多久,多远,家中总会留有一席之地。
但现在,那个位置却已坐了客人。
老纪已看到了瑶光,本就带笑的脸上,笑容更盛。
他的身形虽干巴瘦小,却还算硬朗,走路时步履也很稳健。皱纹挤满了脸,每一条皱纹都带着亲切的笑。
“大冷的天,快坐下喝壶热酒。”他亲亲热热地挽着瑶光的胳膊,将他引到空桌前。像是老子挽着儿子。
桌面很旧,却很干净。
桌子在屋子的最中央,远离窗子,所以也远离阳光。
花湘一直望着老纪看,和善的老人总会让人愿意亲近。
老纪自然也看到了她:“你每回都是独来,这回怎么带了个姑娘。渍渍,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瑶光施施然坐下:“你跟婶子不是总希望我能带个姑娘给你们瞧瞧吗?这不,我就带来了。对了,婶子呢?”
花湘的脸已红了,垂下了头,显得更羞怯。
周围,依然喧嚣。
喝酒、吃肉、扯淡,似乎没有人去注意屋子中央的人。
老纪道:“你婶子在后厨做菜。你知道的,她是咱们酒馆唯一的大厨。想吃点啥,我叫她给你做。”
瑶光笑道:“数九寒天,最适合下酒的当然是狗肉。”
老纪道:“昨儿正好宰了两只狗,这就叫你婶子给你炖。”
话才说完,一道寒光乍现。
寒光来自于剑,血寒剑!
剑,就抵在老纪的喉间。
剑冷冰,握剑的手白晰却沉稳。
喧嚣声骤然消失,所有人都吃惊地望着这突变的一幕。
花湘也大吃一惊,让她惊的是瑶光此时的表情。
一向温和带笑的人,突然不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竟是这般冰冷。
没有见过的人绝不会明白这反差有多巨大。
老纪脸上的笑容已变得僵硬:“这……这是做什么?”
瑶光冷冷地道:“纪叔、纪婶在哪里?”
老纪一愣,道:“我就是你纪叔,你纪婶我刚才说了在后厨。”
瑶光的剑在他的脖颈间贴的更紧,一丝血线顺刃滴落。
他的声音也更冷:“你不是纪叔。纪叔从来不会问我吃什么,纪婶也从不会炖狗肉,她只会烤羊腿肉。”
他说完这些话的时候,老纪脸上的笑已彻底消失。
周围更静,所有的人都瞪着他。手慢慢地摸向隐藏着的武器。面上再无旅客的风霜疲惫色,只有杀气!
老纪忽然又笑了。
干瘦的老人,和善的笑。
可是笑容才绽,他就忽然的出手了——
“噗噗!”暗器是从他的身上发出的,闪着红、蓝、绿三色的光。
至少有几十枚,至少三种不同的毒。
暗器却并不是对准瑶光,而是袭向花湘。
一切都只是瞬间,花湘甚至来不及惊呼。
她只看到无数绚烂如流星的光朝她飞来。
流星的光芒美丽却短暂,她的生命是否也会如流星一般将将绽放就要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