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月光惨白。
人间,同样被映照得一片惨白。
灵堂里空无一人,哭丧的人都已退去。
也许是因为白天哭累了;也许是因为夜晚没有人看,所以也不必再作戏。
唯一相守的只有案上的几根孤烛,总是替人垂泪到天明。
门轻轻地开了,轻的像被轻吹开。
王贵的脚步却是比风还轻。
他的目光很亮,闪着睿智的光。
无论谁也无法想象,白天卑微怯懦的奴才在夜里竟会有这样的目光。
他审视着周围,沿着厅中的边缘慢慢地走。
脚步很轻。
这里本是路家的正厅,很大,装饰的也很奢华。
可是,三日前这里却成了路万一丧命的地方,如今又成了他暂时沉睡之所。
奢华地装饰已被白布蒙上,许多的痕迹也已被遮住。
但只是遮住,并未消失。
王贵的脚步在桌案边忽然止住了。
案下有张淡紫色的笺,大半挡在案脚后,只露出一个小角。
如非细看,绝发现不了。
他拾起了笺,笺上一角是皱起的,是被人用力捏过。
“今夜五更,借阁下项上人头一用,万望阁下在五更前定要保护好此宝,切记切记!”
飘逸的字迹却是用朱砂书成,红如血。
他仿佛能看到收到这张信笺的人眼中,也被红色的字迹染的通红。
他低低地笑了笑,然后将笺收进怀中。
沿屋慢走,走的极慢,每走一步都要细细地看。
当他撩开第三根柱子外的白布时,他又停住了。
柱子通体朱红,不久前才刷过漆。
可是在离地一丈之高处却有三条细如银丝的划痕。
划痕是斜的,上端斜指着屋顶。
层顶的一片瓦也露出一道逢,显然是曾经被人移开过。
那一日的刺客就在从这个瓦缝中发出他的暗器,所以在划过柱子时才会留下擦痕。
可是那柱子显然没能阻挡住暗器的威力,路老大只觉眼前星光一闪,却不及反应,寒星已钉在他身上的要害处。
寒星,来自于双星戟。
双星戟,是开阳的武器。
他请来的帮手,个个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
有以轻功见长的冲天鹞子。有人见人怕,鬼见鬼嚎的催命阎王。有练了几十年铁布衫外号不死金身的孙金。这些人无论哪个都不好对付。
可是,这些人也在那天死了。
冲天鹞子的轻功再高,但在起步的那一瞬间却是他防备最薄弱之时;催命阎王七十二路催命拳头找不到落点时是毫无杀伤力的;孙金的身体虽不怕任何兵器,但人的眼睛却总是脆弱的,而刺入眼睛的暗器却有剧毒。
这一切,都需要精准的计算,过人的观察力,以及高强的功夫才能完成。
柱子上,还残留着血。大多已擦去,留下的是不易被发现的死角。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一场结束得很快的战斗,厅中的人甚至都不及反抗。
可是太过顺利的事情,总会隐藏着某种疑团。
门是掩着的,可是王贵却忽然觉得有阵冷风袭身,吹得他心头直颤。
身体背对着窗,所以也未看到窗外有一双手悄悄地抬起。
然后,那手又忽然挥下,一道碧光随之发出——窗子被穿破,碧光就朝着王贵的背部飞去。
速度,快得无法形容,任何没有防备的人都无法抵挡。
但,却不是绝对。
他的背部似乎是长了眼,也似乎是早已算准碧光飞行的方向。
只见他将身一旋,轻易地避开了那要命一击。
铛!碧光消失,变作一柄细锥钉在桌案上。
案上的烛拦腰折断。
火熄,也就不必再垂泪。
“咦?”两声惊疑同时响起,窗外的人显然未料到竟会打空。
王贵笑道:“二位为何还不现身?是怕屋内的死人,还是怕活人?又或者还想再暗中伤人?”
“砰!”窗破。
路家兄弟已掠进屋来。
王贵看也不看那二人一眼,却只是看着破了的窗,“二位难道不知,窗子是用来通风、观景的?门才是用来过人的。”
路千一瞪着他:“你不是王贵!王贵绝没有这么好的身手。”
王贵道:“二位也不是路氏兄弟。路氏兄弟也绝没有那么好的身手。”
路百一道:“你似乎早已看出?就算是路氏兄弟的婆娘都未看出,想来我们也并未露出什么破绽。”
王贵道:“脸可以易容,语气、姿态可以模仿,但手上的破绽却藏不了。二位的手干燥、修长、年轻、有力。这样的手,又岂是路家兄弟那双被酒和女人泡坏的手可比?”
路千一表情僵住了。
仅只凭送酒时的那一瞥就能看出这许多,这样的对手着实可怕。
路百一冷笑:“不愧是北斗七星的瑶光,果然心智过人。”
王贵也笑:“二位也不是笨人。”
他伸手在脸上一抚,撕下了人皮面具,露出属于瑶光俊朗带笑的面容,“二位不辞辛苦潜伏在此,莫非是侯着在下?”
路百一道:“阁下即知,为何还要留下?”
路千一道:“你莫非是觉得自己必能胜我们?”
他二人说话时,已悄悄地站到最佳出手的位置上。暗器再次握在手上,只等着放手一搏。
“我想要看到的东西还未看到,自然要留下。”瑶光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似乎连周围的烛光也因他的笑而变得格外温暖。
路百一沉着脸:“阁下现在要看的东西想必已看到了吧?”
瑶光点了点头。
路百一道:“那么你现在死应该可以瞑目了吧?”
瑶光忽然叹息了一声:“可惜……”
路千一哈哈地笑:“你这么年轻死了确实可惜,但这样的年纪也算不上是夭折。”
瑶光又笑了:“我是替你们可惜。”
路千一不解,路百一却已明白。
“莫非你觉得我二人联手还杀不了你?”
瑶光道:“阁下果然不笨。”
路百一吼道:“小子,你莫要看不起人。”
瑶光依然淡笑,也不回话。
两犬相遇,叫的最凶的往往是最害怕的。
人,有时岂非也像狗一样?
他的笑容温润如玉,可是看在路氏兄弟眼中却分明带着深深的讥诮。
路千一的心已经在颤抖,可是他袖中的短刀却已挥出。
只有让他倒下,才是消除害怕的唯一办法。
更何况,他已经看到瑶光的空门。那一刀挥出的速度丝毫不比方才破窗的锥子慢。
路千一的嘴角已露出了一丝笑,刀已离的那样近,可是刀下的人却似未反应过来。
他好像已经预见鲜血飞溅的畅快淋漓。即使这一刀不能要他的命,至少也能重创他。
路百一也已出手。他用的依然是锥。同时放出十柄,不见锥子只有十道绿光封住瑶光上下左右各个退路。锥上淬着剧毒,见血封喉。
屋角的烛灯似也不忍看这一幕,火光偏向了一旁。
“嗖嗖!铛铛!”十柄锥子同时落在柱子上,将随风飘摇的白绫布钉死在柱上。
是被剑打偏的。
血寒剑!
剑光一闪而过,快的几乎连剑影都未看见,剑就已经还鞘。
路家兄弟几乎不敢相信那把剑曾经拔出过。可是他们又不能不信。
因为剑不但打偏了毒锥、击断了短刀,也在他二人的手腕上留下了条红线。
伤口极薄,薄的连血都不及喷出。
他们的手在剧烈地擅抖,紧接着浑身上下也剧烈地擅抖了起来。腕上的血依然没有再流出,看上去只像系了条红绳。
可是腕上的筋却已断了,修长、有力的手再也不能使用任何兵器。
瑶光本不是个心软的人,这个伤口本该留在他们的喉咙上的,但他却留他们一命。
“你们的确不笨,却也不是聪明人。我即能留在此,自然有十足的把握杀你们。”
路百一和路千一的脸色早已变了。恐惧、悲哀通通挤满整张脸,使人看了只觉得更恶心。
“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潜在路家庄?到底有何目地?”瑶光的眸子很黑很亮,看着他们时依然带着笑。可是就是这样的眼神却仿佛比死神还要令人恐惧。
忽然间金光一闪,路家兄弟却同时倒了下去。面上依然保持着方才的表情,似乎也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无声无息地倒下。
方才还是放暗器杀人的人,此时却被人用暗器杀死。
这岂非也是一种讥讽。
可是这世间本就有太多另人觉得讥讽的事。
暗器是从屋顶射下的,那片曾被人移开的瓦缝,现在的缝更大,正好露出惨白的月。
轻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在屋顶上响起,又迅速消失。
瑶光眉头微皱,足尖一点,已如轻燕纵出屋去。
屋内,火苗舔噬着烛身,烛泪落下,又凝结。
路家兄弟的人皮面具掉落了一半,露出属于年轻人紧致的皮肤。但在昏光下,却显得有些骇人。
他们的喉上各落着一个金色的花瓣。
美丽却致命。
不知何处的风,突然吹来。
桌上的烛尽被吹倒,火却不灭,挨到柱子垂下的丧布迅速地窜起火苗。
月光静静地照耀。
夜风拂过,樱花飘落。
馥郁的花香也在风中弥散。
花瓣就落在瑶光的头发、双肩上。
他的眼眸在夜色下更加的清亮,仿佛能看透藏在黑暗中的一切。
可是此时他却看不到那个人在何处。
到底是什么人躲在屋顶上?
那样快的出手,如果是偷袭他,只怕他现在也已是具尸体。可是为何又会放过他,偏偏只杀了那两个假冒的路家兄弟?
难道是灭口?他不再找那个神秘人,因为他知道他现在根本已找不到。
死人确实能守密,但却不是绝对的。
他折返回去时,路家庄就已陷在一片火海中。
火烧的很旺,夺了月华,映红了半边天空,也将整个冬樱林映成火红的一片。
樱枝在滚滚的热风中的擅动,花落的更密,似乎也在伤心垂泪。
短短的时间却能引起这么大的火,实在是件奇怪的事。
难道路家还有什么秘密,不想被人所知?
火,红彤彤,血淋淋。
宛若是地狱的恶鬼,不断吞噬着人间的精灵。
瑶光飞身纵起,在火海浓烟中穿梭。
他要在大火抹去一切前再看看路家兄弟的尸体。
至少要知道他二人是死在何种暗器之下。
但是他还是晚了一步。
灵堂的火是先着起来的,烧的最旺,也毁的最干净。
一座名扬武林的庄院,一座埋藏着罪恶和阴谋的温床,就在这无边的地狱之火中消逝了。
随之消逝的,还有那未解开的谜底。
可这冲天的火光,岂非也是一个谜底?
将那隐藏在黑暗中的一切,都彻底的照到了人的面前。
任何东西都是双面的,刻意隐藏有时就是欲盖弥彰。
销毁,有时就是新生。
譬如说,在那血红色的火光背后,那个闪动着人影。
原本娇弱,温软的躯体,掩映在火光之后,却好似涅槃重生的凤凰一般耀目。
一声悠长的凤鸣冲天而起,听在瑶光耳中却是那声清晰的“救命!”
瑶光侧目望去,但见那火光之后的身影是那般熟悉。
火势虽大,却夺不去一身碧绿的光华。
火虽灼热,却好像不忍炙伤缎子一般的长发。
一汪秋水,水灵灵,透过大火,直指瑶光的心头。
是她吗?
是!
这个身影早已融入了他的血液、骨髓、生命!
就算是喝下了奈何桥头的孟婆汤,也抹不去他心头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