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孤月,仿佛是绝配。
寂与静,似乎也总是形影不离。
寂静的夜,清冷的月。
月光下,大地更白,就连威远镖局门口的那两杆大旗好像也被镀上了一层银边,迎风飘荡。
威远镖局,是中原地带最出名的镖局。
镖师足有数百,虽不算个个武功绝顶,但联合起来的威力,就算是武功绝顶的高手也没有把握胜过。
所以把镖托给威远镖局,绝对是最安全的。
总镖头赵成的硬功并不算很高明,但他的暗器手法在江湖上却难逢敌手。
传闻,他擅使三十九种暗器,身上每一处都藏有暗器,可是谁也不知道他的暗器藏在哪里,谁也没有见过他出手。
因为见过一次,就再也没办法见第二次了。
威远镖局的总部就设在洛阳城。
总镖头赵成就是玉蘅要刺杀的对象。
瑶光就是在这样一个有雪有月的夜里赶到了洛阳城。一路赶来,除了必要的进食外,他几乎马不停歇。
他的目光依然雪亮,步屡依然轻盈敏捷,看不到丝毫的疲惫。
这样的孤夜,这样的赶路,对他来说只是家常便饭。
刺客本就是行走在黑暗中的人,或者冲破黑暗,或者被黑暗吞噬,晨曦的光芒永远照不到他们的身上。
可是他们的心却还有光——情谊之光。
刺客的人冷、刀冷,心却不冷。
所以他的眉宇间挂着几分焦急,他的心里更忧虑。这使他的步子更快,在积满雪的街道上穿棱如飞鸿,目标直指城西的威远镖局。
若放在以前,瑶光绝对不会如此担心。
玉蘅的耐心是北斗七星中最好的,耐心好的人通常最能把握住机会。瑶光相信只要让玉衡找到那个机会,杀掉赵成全身而退,玉衡最少也有九成的把握。
可是现在他的想法变了。一旦刺客的行踪暴露了,就是钻在别人的网中,再谨慎、再耐心都只是徒劳的挣扎。
此时,瑶光只希望玉蘅还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
不动,网自然也没办法收。
西城已到,远远便能望到那两面招展的大旗。
瑶光也在望着那两面大旗,身子却好像冻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啪”的一声,瑶光直直地跪到了地上,一双明亮的眸子更加闪亮,却是泪光涌出。
清泪,映着月光,衬着雪色,如同两道利刃一般划破脸颊。
两道清晰的伤痕,没有血,但这泪本身岂非就是一种血?
比血更热,也比血更珍贵。
是一种世间万物都换不来的血,虽是从眼眶坠落,却是从心头流出。
所以,心会痛,无法抑制的痛。
风,在吹。
旗,在扬。
旗杆上除了旗之外,却还有人,死人。
浑身布满暗器的伤口,脸发紫,发零乱,眼睛却还大睁着,仿佛还留着不甘。尸身已被动成了冰,发丝却还在飞舞,仿佛是在对瑶光诉说,又仿佛是在舞动生命。
明月当空,群星暗淡,连一贯闪光的北斗七星也已难寻。
天上的北斗七星被月光夺去了光华,人间的北斗七星呢?也会随着这个严冬消逝么?
骄阳,总算给这个寒冷的大地带来几分暖意。
威远镖局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宽阔的大院上空飞起一片片白色的纸钱,比雪片更大,也比雪片更密。
飘落在地,又将大地覆盖成一片雪白。
院正中,一口黑色的巨大棺材。
赵成的一众妻妾伏在棺材两侧失声痛苦。
棺材中躺的,却不是赵成,而是玉蘅。
赵成确实死了,尸体就在头顶上空,挂在那高高的旗杆上。
昨夜这里挂的还是玉蘅,今天却换成了他自己。
人生,总会有许多讽刺。
更讽刺的还是在他的尸体下,他的一众妻妾,他的属下弟兄,正用他的金钱,在他的地盘上,给玉衡办着极其隆重的丧礼。
想必赵成就算不死,也会被这一幕活生生气死。
可底下忙碌着的众人,却不会这么想,他们的脸上眉间甚至还透着一股子兴奋。
因为只要他们好好将玉蘅的丧礼办完,不但可以不用死,反而可以瓜分赵成的全部财产。
一个成名几十年的大镖局,傻子都能想象到这份财产有多大,就算分的人多,那也绝对是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梦寐以求的财富了。
何况,还可以保住性命。
这种事,傻子才会拒绝。
他们确实都不傻,所以赵成一死,他们就立刻放弃了抵抗。
那美少年的剑也确实可怕,赵成的两个亲传弟子在镖局中,武功也算是一流的了,可他们身子还没动,那柄剑便先后贯穿了他们的心脏。
再之后,他们便接到了这个美差。
反正有钱,又有命花,管他哭的是谁呢,在这一刻,他就是我爹,我亲爹!
其实,棺材中的玉蘅也不是他们亲爹,那个拿捏着他们性命和钱财的美少年才是他们亲爹。
以前的亲爹,正挂在旗杆上。现在的亲爹,在南城外三十里的官道旁等他们,只要办好丧礼,将玉蘅好好安葬之后,便可去这里领钱。
钱,无疑是好的。只可惜在这世间,却见证了太多的丑陋。于是,在一些人的嘴中,钱也成了王八蛋了。
人,总是这样。明明是自己不堪,却说他人堕落。
说钱是王八蛋的人,自己往往是最贪钱的。越贪钱的,说的声音往往还最大。
虚伪,本就是人性中最不可刨除的劣根性之一。
南城官道,瑶光早已骑上快马跑出数百里。
赵成的钱,被他留在南城外三十里的地方,那些人只要到了那里,自然能找到。
至于那些人会不会为了这些钱打起来,他才懒得理会。
玉衡已死,再多悲痛已然无用。
赵成已也被他手刃,只要能好好将玉蘅安葬,此间的事便已全了。
眼下,远在曲靖的开阳,才是他最最关心的。
曲靖,在云南。
苍白的雪下不到这里,寒冷的风也刮不到这里。
这里是北雁南飞的地方,四季如春。
这里是花的故乡,繁花似绵。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花的馥郁。
瑶光此时就站在这片花城中。却无心赏景,心里甚至有些发慌。
他害怕又会晚一步,开阳也会像玉蘅那样惨死。
现在,他虽在疾步行走。也不时有人、有景从他身边晃过。
可是他的眼前却仿佛只有开阳的面容在晃动。
过去的点滴,也忍不住一遍遍地回想。
北斗七星,情如手足。
而七星中,瑶光、天枢、开阳三人的交情尤为深厚。
如果说天枢会让人联想到雪山上的寒冷;瑶光给人的感觉如夏夜的月般温和;那么开阳则像是冬日里的太阳,热情却不灼人。
执行任务时,他们是最目光最锐利的苍鹰,是最锋利的刃。能发现最细微的破绽,然后用他们锋利的刃给目标致命的一击。
不执行任务时,他们是最亲的人。
同桌喝酒,阔谈每一次任务的过程。
刺客总是在暗处的,但是开阳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他的每一个刺杀对象都收会到一张精美的信笺。
笺上简短地写着——“今夜五更,借阁下项上人头一用,万望阁下在五更前定要保护好此宝,切记切记!”
然后,无论对方如何防备森严,总会在天明的时候被开阳取走头颅。
没有人知道这个湮尘最特立独行的刺客是怎么样办到的。
瑶光却是知道,开阳向他讲过——
他道:“提前告知,对方就会一整夜都处在惶恐中。如同紧崩的弦。要知道,弦崩的过紧,那也就意味着离断不远了。无论那弦多么牢固。”
他道:“常人只以为人在半夜是最困之时,却不知五更将亮之时,才是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尤其是在紧张了一夜之后,无论头脑还是身体的反应都是最慢的。”
事实上,五更之时,开阳却往往未能如期而至。他真正的杀人时间其实是在五更过后的一刻钟!
他的目光闪着狡猾的光,得意地对瑶光道:“刺客只求达到目地,并不需要守时。过了五更却未看到杀人的人到来,就会让人以为,或许那个刺客被严密的防守吓退了。这时通常就会放松警惕。弦崩的太久了,拉弓的手总会酸的。他的手只要稍稍松一些,我的双戟就会要他的命。”
他说完这些时一仰头灌下一大杯烈酒,放声大笑。
他的笑,总是那么爽朗。
他没有说的是在信笺在送出前,他需要花大量的时间调查刺杀目标周围的守备力量、地形、生活习性、武功特点等等。
成功,总要付出对等的努力。
可是为何,别人通常只看到光鲜的一面,却看不见背后的阴影?
瑶光一向觉得自己很有智慧,可是却不得不承认开阳比他更有智慧。
他擅于揣摩人的心里,擅于把握每一个机会。
他几乎从未失过手。
而这一次,瑶光也希望开阳的机敏能令自己逃过这要命的圈套。
他很想再跟开阳同桌畅饮。
路家,是此地最大的花商。
城外一半的花田是路家的;全国一半的香水、胭脂也都出自于路家。
路家庄就在城外。
近千间连绵的屋宇,精致的亭台楼阁。看起来比整个曲靖城都要气派。
庄外种了一大片盛开的冬樱花,粉色的一片,风一吹花落如雨。
这个季节,这个晴朗无云的天气,本是主人家最喜的赏樱天。
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办法赏樱,因为他已成了死人。
死人是没有办法再赏花的。
路家有三个兄弟。
老大路万一,老二路千一,老三路百一。
路万一此时已躺在棺材里,只不过棺里只能装他的身体。
头,在三日前被人提走。
灵堂里一群妻妾,分不清真假的啼哭。
路千一和路百一则在小厅里饮酒,面前是一桌精致的菜肴。
身上穿着孝衣,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悲色。被酒气熏的像猪肝一样的脸上挂着笑。
屋内的龙诞香弥漫着香气。
醇酒、美味在口舌中旖旎。
十七年前,这一切都是他们不敢想象的。
那时他们虽年轻,却活的很痛苦,卖着苦力赚到的钱只能勉强填饱肚子。
可是几年后,他们的大哥却突然发了。
于是,他们也跟着鸡犬升天。
他们不知路老大是怎么发的,别人也都不知。
但,这并不重要。
这世上又有几个富人的钱是干净的?
十几年的富贵日子熏得他们脑满肠肥,可是对路万一却没有丝毫的感激。
嫉妒,反而与日俱争。
现在,路万一死了。路家庄的一切转眼就成了他们的。
哀乐在奏。
庄外的樱花簌簌地落,好像那片花树也在哭。
人无情,难道花就会有情?
哀乐听在路氏兄弟的耳中,竟然比妓院里的靡靡之音还要动听。
路百一道:“那天我还真怕那个刺客不敢来了呢。大哥请来的帮手,手段可都不凡。”
路千一笑道:“幸好他还有些胆子,也幸好他得手了。否则,你我二人就只能永远屈居在别人屋檐下。”
路百一从怀中掏出小册子,上头记载着路老大所有的财产项目。路百一就一条条的念,一项项的分。
念到一半,路千一忽然打断道:“为何南面的田归你,西面的田却归我?”
路百一呵呵地道:“西面有一千亩田,而南面的田却只有五百亩。”
路千一冷笑道:“西面贫瘠,只能种油菜;南面土沃,能种玫瑰。一亩的玫瑰可比十亩的油菜值钱。”
正欲再说,却又忽然停口。
因为,门外传来扣门声。
接着,便听到下人的声音隔门传来:“二爷、三爷,奴才王贵送酒来了。”
酒樽将空,他们刚叫过酒。
王贵很年轻,却很懂得看眼色。
低头进屋,送上了酒,又慢慢地退出。
出门时,小心地掩好了门,却并未离去。
隔着门,但二人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响,一丝不落地传到了外头。
王贵觉得很可笑,兄长尸骨未寒,却急着分财产。
于是,裂开嘴,无声地笑着。
回廊下传来脚步声,离得远,脚步很轻。
可是他的笑容却一瞬间隐退,垂下头快速离去。
笑,在很多时候,总是比哭更加残酷。
人们常常在笑别人,却忘了自己也时刻是别人口中的笑料。
太过自我。
人,总也改不了这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