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诺查丹玛斯历1492年11月慕黑拿
“这个鬼天气！”赫本·冯·鲁道夫一手推开啤酒馆橡木的大门，门头的铃铛与门框撞击，发出一声清脆的铃声。然而，那声铃声早给啤酒馆内喧闹的人声给淹没了。
赫本脱下罩在外面的风衣，露出里面灰色的警察制服。其实，按照规定，今年才21岁的赫本根本不用退伍，在军队里，他都已经升到了少尉，本来大有前途。可日德曼帝国与列捷盟军经历三年鏖战，最后，苏埃对日德曼宣战，日德曼不得不两线作战，失利不可避免，日德曼帝国宣布瓦解，日德曼共和国红白的旗帜，取代了帝国的鹰旗。战败后，列颠、捷利、苏埃三国规定日德曼共和国只能保留十万军队，赫本便成为了裁军中的一员。相较于那些退伍以后，生活没有着落的士兵而言，赫本的境遇算是好的了，他在慕黑拿着了份警察的差事。凭着过硬的军人底子和良好素养，赫本很快当上警察局长。
“老板，来杯威士忌。”赫本一边拍打掉身上残余的雪花，一边坐到吧台边上，找老板要了杯酒。赫本对酒精一向不喜欢，始终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喜欢喝酒，根本只有辣喉咙的感觉。当然，其中，也有几分对酗酒者的反感，拿起酒杯，赫本便会想到就是这小小的杯中物，让维希受尽戴夫的责打。不知道自己喝醉了以后，会不会也变成那样？赫本不知道，也没兴趣去实验一次。
慕黑拿位于日德曼帝国的北疆，所以，冬天要比共和国其它省份来得早一些。习惯了亚森温暖的冬天的赫本，尽管已经来了两年，但，还是有些不习惯。11月，11月，在亚森还只要穿一件衬衫加个外套的时候，在慕黑拿，赫本穿着高领的羊毛衫，在加厚呢子外套都觉得冷，而老天爷好像还觉得不够冷似的，在11月就下起了铺天盖地的雪花，赫本一路从警察局里走过来，凛冽的寒风从裹得严实的衣服的缝隙里钻进去，冻得他瑟瑟发抖。
一杯威士忌下肚，赫本好歹缓过一点劲来，他扭头朝啤酒馆尽头的舞台上望去，一个会动的火腿正卖力地发表演说。
呵呵，会动的火腿，天知道是谁最先形容慕黑拿市长凯宾斯基·冯·伦德勒的，尽管伦德勒本人对此大发雷霆，但，这个绰号还是一下子流传开来，大有愈演愈烈之势。那伦德勒在当市长之前，是慕黑拿市一家火腿厂的厂长，身形矮胖，一脸横肉，在他脸上眼睛的位置，就剩下两道眯缝，不注意看的话，八成以为那张脸就是一团肥油。
论起这位市长的政绩，只能说是无功也无过，偏偏伦德勒没有自知之明，把自己当成拯救日德曼共和国的救世主，隔三岔五地召开会议，发表演说，尤其是喜欢在这家名为“阿尔尼卡”的啤酒馆里召开会议。
之所以选在这家啤酒馆，是因为这家啤酒馆距离市政厅仅仅一街之隔，而且，啤酒馆内空阔的大厅足足可以容纳一千人。在这里面对上千号人发表演说，伦德勒颇有那种一呼百应的感觉。他沾沾自喜地拉了拉裤子的背带，那可怜的背带几乎要给他肥硕的肚子给崩断了的。“我要在慕黑拿消灭失业！每个人都会有面包和牛奶！……”
“是啊！”
底下的人才不管台上伦德勒夸夸其谈的演说，要不是参加这个集会能够领到免费的啤酒和花生，他们才懒得听这只火腿说话。
消灭失业？说的真是笑话，别说慕黑拿，就是整个日德曼共和国也没人能够保证消灭失业。居高不下的失业率，导致日德曼共和国在三年内换了四任议会，他伦德勒还喊着消灭失业，又有谁会拿他的话当真？还说每个人都有面包和牛奶，恐怕市长大人本人连如今市面上面包和牛奶的价格都不知道。他的话，最多只能当成和花生一样，伴着啤酒下肚的下酒菜而已。
赫本无奈地摇摇头，其实，他本来没有打算过来的，相较于伦德勒的夸夸其谈，他更关注最近在慕黑拿发生的案件。由于失业，导致犯罪率直线上升，很多人听说监狱里提供食物，在犯案以后，守在原地，一心一意地等着警察过来抓自己，指望着囫囵吃顿饱的。下层人民吃不饱，伦德勒那个市长还在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赫本瞥了眼外面越下越大的雪，暗暗叹了口气，这夜过去，不知道街上又有多少人要冻死了。
不是赫本不打算帮助那些贫民，但，他只是个警察局长，能力实在有限。头上挂着一个贵族的名字，实际上，在亚森老家，鲁道夫家族最后产业也毁于上一场战争。单单靠着现在微薄的薪水，赫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也会沦落街头。好在伦德勒的女儿蒂娜·冯·伦德勒似乎对赫本青睐有加，伦德勒本人也对这个有能力的年轻人格外器重。他本人是没多少能耐，所以，必需有得力助手来帮助自己，赫本一下子便成了伦德勒家的座上宾了。
这个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自己一时半会不用害怕会失业。坏事是，由于伦德勒的器重，不管大大小小的会议，只要有伦德勒出现，赫本一定要出现。
“赫本？”
赫本抬起头，朝说话的那个方向望过去。喊自己的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留着一头红色的短发，在这寒冷的天气里，那头红发好像一团火焰似的。那人虽然喊了自己，但，赫本一时间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名字好像就在嘴边，却始终叫不上来。
“是我啦，维希。”
“维希·拉诺！”赫本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拽住维希的手。“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到亚森找过你，那边的人说，你战争后就不见了，我还当……真是吓死我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好好的吗？给我好好看看！”
维希很配合地在赫本面前转了个圈。“如何？”
赫本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多年未见的好友，和记忆中纤弱的少年不同，面前的维希已经褪去了往昔的稚嫩，身材虽然还是瘦削，但，给人一种精悍的感觉，冥冥之中，赫本觉得维希好像变了，又不知道到底变的是哪里。
“还行。”赫本压抑住自己心头的疑惑，含糊其辞，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见，所以，才觉得生分的吧。
“维希……”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把赫本的目光转移到了拉诺的身后。那是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脸颊上生着淡淡的雀斑。他整个人都隐在拉诺的身后，好像一只寻求母鸡庇护的小鸡似的。
维希把少年从身后拽了出来。“这位是列文·布劳恩，我四年前在奥沙文认识的。”
奥沙文与日德曼原先都属于奥德帝国版图之内，大约在一百五十年前，奥德帝国内爆发王位之争，经过它国调解，将奥德帝国分成奥沙文和日德曼两部分。两国尽管做了切割，但，毕竟是同源同文，都是雅兰特人，彼此之间还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那奥沙文距离亚森有上千公里的路程，维希跑那干什么？
维希看出赫本的困惑，道：“你知道，我蛮喜欢画画的。我跑那本来想去考奥沙文国立艺术学院。”
“这样啊，你以前就喜欢画这画那的，还给我画过像。后来呢？”
“没考上啦。”维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连考了三次都没考上，最后，钱都花光了，只好在街头给行人画像为生。然后，就认识了列文。”
维希说得轻松，赫本却能体会到其言语背后的辛酸。在街头给人画画本身收入就不稳定，而且，最近几年经济萧条，人人都捂紧口袋，没多少人有那闲钱去找人画像。有钱找人画像的，也不会找维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街头画匠了。
倒是那个列文，现在看上去十六、七岁，四年以前的话，才十二、三岁，那个年纪就流浪街头的话，那份艰辛，恐怕只有列文自己清楚了。想到这里，赫本又多看了列文几眼，却意外发现，列文一直站在维希身后，迟迟不肯坐下。
“你这位朋友怎么不坐？”
没等维希回答，酒馆热情的老板端出两大杯啤酒放到维希和列文的面前，由于放杯子的时候手重了点，几滴啤酒溅到列文身上。列文好像给火烧着了似的，忙不迭地掏出手帕，狠狠在身上擦拭着。别看他一身衣服寒酸得很，那块手帕却洗得雪白，比外面下的雪还要雪白。
“他就那样。”维希对列文的举动习以为常。“他爱干净得很，要是觉得凳子不干净，他宁可站着。”难怪他一直站着呢。“别管他了。”说着，维希凑到赫本跟前。“你能不能引见市长给我认识？”
眼下找工作都很困难，何况维希这个一心想要当画家的人，估计除了画画之外，也身无旁技。赫本琢磨着，维希八成想在市长那边找个活做做，毕竟，在慕黑拿有闲钱画像的人中，伦德勒肯定要算上一个。
赫本没有多想，满口答应了下来。等到凯宾斯基·冯·伦德勒好容易发表完演说，赫本马上带着维希·拉诺穿过人群，来到市长跟前。
伦德勒见是赫本，马上热情地上前拥抱。“蒂娜一直在和我念叨着你怎么那么久没过去呢。”
一说到蒂娜，赫本暗地里就摇头。蒂娜继承了艾德的血统，就是个缩小版的会动的火腿，受到她的青睐，实在让人敬谢不敏。
“最近局里事比较多。”
“再多也要抽空看看她啊，要不，她非要责怪我这个当父亲的，怎么老是压榨你。唉，女儿还没出嫁便心里只有外人了，我都要怜悯起自己来了。”说着，伦德勒看到了赫本身边的维希，一身寒酸的旧夹克，手肘的部位都要磨破了。“这位是？”
“我的一个朋友，维希，维希·拉诺。”
维希看了看伦德勒，后者由于刚刚演讲完，头上密布着一层细密的汗水，给灯光一打，油亮油亮的，都让人怀疑是不是从伦德勒皮肤里渗出的脂肪。“见到你很高兴，市长大人。”
伦德勒对维希穷酸的样子没有多少好感，碍着赫本的面子，打算胡乱应酬上几句。那维希倒显得毕恭毕敬，后退了半步，身体前倾，右手顺势按在胸口，行了一个标准的鞠躬礼。
别看样子不行，还真是懂规矩。伦德勒心里才高兴上几分，没等展露出笑容来，脸上的肥肉马上僵硬了起来。等维希直起身子的时候，他右手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对准了伦德勒。
“市长先生，你现在是我的俘虏了。”
由于事发突然，伦德勒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望了望赫本，这人是赫本带过来的，发生了这事，他当然希望赫本能给自己一个解释。
赫本的第一反应是：维希是在开玩笑吧。“维希，这个不好笑。”他真希望这是个蹩脚的玩笑，下一秒，维希的枪里会蹦出个花束来。
事实上，下一秒，从维希的枪里的确蹦出花来了，不过，那是火花。维希冲着天花板开了一枪，顿时，原本嘈杂的啤酒馆内变得鸦雀无声。隐藏在人群里的维希的同党们纷纷掏出枪来，想要控制住局面，连那个看上去有些孱弱的列文也掏出枪，替代维希把枪对准了伦德勒和赫本。
“我现在还像是在开玩笑吗？”说着，赫本丢下伦德勒和赫本，跳上啤酒馆中央，刚刚结束前一场演说不久的舞台。“你们都已经被纳兹党包围了，伟大的国家民族主义运动就要在这里诞生，加载在雅兰特人身上的枷锁要靠我们的双手去打破，雅兰特人的复兴要靠雅兰特人来完成！……”
就演说而言，维希要比伦德勒强上许多。赫本露出一抹苦笑来，如果人的眼睛可以喷火的话，伦德勒完全可以用眼神把自己给烧烤了的。那维希是自己带过来的，说自己和这个事件一点关系都没有……赫本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至于维希所说的纳兹党，赫本身为慕黑拿市的警察局长有所耳闻。那是一个以建立纯粹的雅兰特人的国家，宣扬雅兰特人是最优秀人种的党派。但是，从那个党派的构成而言，一点都看不出最优秀的痕迹，大部分都是失业者，赌徒，还有吸毒的。在他们的党章里，不乏用暴力夺取政权的口号，可整个纳兹党成员加在一起，不足两百人，靠那两百人能干出什么来？
答：暴动。
“说是包围有些言过其实了吧。”尽管赫本给列文拿枪指着，可他头脑转得飞快。“你们总共就两百来人，这个酒馆里少说也有八百多号，而且，你们的人肯定不是每个都愿意跟着你们造反，里面那点人够什么？别忘了，慕黑拿即便不出动军方，也有上千的警察，你们没有胜算的。”
赫本的话，一方面是在动摇列文的信心，另一方面，是在给伦德勒鼓劲，只要能坚持一会，马上便会有人过来营救。毕竟，在市中心发生暴动的事，很快就会流传开来。
伦德勒听了赫本的话，长长松了一口气，那么点人真是干不了什么。他恢复了平日里市长的派头，看都不看列文一眼，冲着维希喊道：“被包围的是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列文无视本身就火大，伦德勒又对维希出言不逊，当场就抬枪想毙了他。好在维希按住了列文。“市长大人，你好像有些不明白状况。”他在啤酒馆里比划了一圈。“你看看，你那些副市长，议员，局长，甚至还有警察局长，都在这里，整个慕黑拿市政府要员都在，你认为那些警察敢往里面冲吗？”话是对伦德勒说的，但，这些话明显是在反驳赫本之前的话。“在遥远的东方昌南国，有一句话，叫做‘擒贼先擒王’，只要你们在我手上，胜利的天平就在我这。”
“擒贼先擒王吗？”赫本喃喃重复了维希的话，昌南国的人还真是聪明，几个字都可以把一个计谋涵盖下来。“可是，我不知道，你们连手枪的保险都没打开，要怎么擒呢？”
列文听了不由一禁，他没摸过几次枪，没打开保险的情况是可能发生。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枪，想要确定一下赫本的话是不是真的。维希见状，心头大叫不好，马上要拔枪出来。他深知赫本说那话，就是要转移列文的注意力，然后……赫本根本不给列文反应的机会，当即按下列文持枪的手臂，把枪口对准了地面。列文这下明白自己中计了，还想要挣扎，可赫本到底是军人出身，双手死死抓住手枪，人一个进步，背靠在列文怀里，拿列文当作肉垫，冲着维希撞过去。维希这个时候已经把枪给拔了出来，看到伦德勒要趁赫本和列文扭打的机会逃跑，马上要射击，谁知一个阴影从边上朝他撞来，他连忙调转枪口，想要朝来人开枪，没等他抠下扳机，他便发现来的人是列文，硬生生地将手给停了下来。“列文，你……”
后面几个字维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迎面撞了过来，列文和维希两个人一下子给赫本撞飞了，列文的脑袋在地板上狠狠撞了一下，眼前一黑，晕了过去。维希比列文好不到哪里，耳朵里嗡嗡地，半晌没缓过来。
待到维希缓过来的时候，赫本的枪已经对准了他。“Check！”赫本嘴角微微上飏。“或者，应该说，擒贼先擒王。”
看到领头的维希给赫本拿下，其余人急忙把枪丢掉，也不顾维希还在赫本手里，掉头就想冲出啤酒馆，四下逃窜。可惜，就和赫本所说的一样，在市中心的区域里，警察的动作极快，那些纳兹党徒刚冲出啤酒馆的门口，马上给赶过来的警察们逮个正着。
伦德勒还想在那些警察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勇敢，一个劲地踢打着维希。维希一言不发，抱着脑袋把身体蜷缩成一团，哼都没哼一声。其间，他不时地盯着赫本，赫本给他眼睛盯得不自在。
赫本悻悻地把枪收了起来，自己亲手拿下维希的举动，他一点都没有后悔。不到两百人的小党，一群混混，指望推翻政府？开什么玩笑？！即便今天在啤酒馆里的不是他赫本·冯·鲁道夫，他还是不相信维希那群人真的能把伦德勒怎么着了的。
伦德勒招呼人把维希给带走，还不忘连同赫本一起。“人是你带来的，你肯定脱不了干系。”
一时间，赫本想起了农夫与蛇的故事了，还不如不救呢。
伦德勒身边的官员是明眼人，好心提醒伦德勒，要是同伙的话，赫本也不会救他了。伦德勒一想，的确是那个道理，连忙握着赫本的手说着感激的话语。
真不愧是当官的，翻脸和翻书似的。赫本口里说着没事，心里却懒得搭理伦德勒。要是维希·拉诺没有呜哩哇啦地发表那通演讲，这事估计会给定性成危害公共安全，又没造成人员伤害，关个几天就会没事了。然而，那通演讲一说，性质立刻改变了，成了要造反。慕黑拿的那群报社记者，一个个好像见了血的苍蝇似的，在第一时间赶到警察局门口，要求采访维希。连赫本本人出门也要遭到记者们镁光灯袭击，赫本都怀疑，那个维希是不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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