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母轻抚女儿的额头,感受着手下仍未褪去的潮热,心如刀割,身后袁父也轻手轻脚的靠到床前,望着女儿沉沉的睡脸,又安慰的拍拍妻子的肩膀,携她出了内屋,未关严的门缝中,两人窃窃私语着。
袁玥佳也缓缓撑开了假寐的眼缝,眼角还粘连着泪结晶体。
昨晚一夜的雨,基本未被淋到的她,不知为何也发起了烧。
她呆呆望着天花板,顶墙上那条丑陋蜿蜒的裂缝鼓了开来,仿佛下一刻就会崩裂,坍塌,她感到泥屑在掉落,床也旋转起来,求生意识在心底呐喊,她应该马上逃跑,可是四肢却动弹不得,半张的口也发不出声,眼前的世界在毁灭,她也将被吞噬掉,可是她还不能死!她用尽最后的气力,大喊道:妈妈爸爸!
她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仍是那条凸出的丑陋裂缝,世界却是平静的,唯有强烈的心跳证明着上一秒的真实感,她仍可以感受到,在那个平行世界里所感受到的绝望与求生信念。
昨晚,真是难熬的一夜,全身一股一股的燥热,涌上涌下,头也晕晕沉沉,身上又起起层层的鸡皮疙瘩,冷得不行,盖上几床被子也不管用,最难忍的时刻,遍身的毛孔仿佛都向体内竖了起来,如百针穿刺,痛得不敢翻身,也不知折腾到几时才睡下,只记得头上的冷手巾换了一次又一次。
终于熬出了头,终于可以缓一口气了,虽然头仍烧得昏昏沉沉的,不过已经不痛了,麻木的感觉,想起昨夜的事也恍如前世。
时间真的是治愈心病最好的良药,静下心想一想也无妨了,只是心中的疑问太多便不知从何想起。
清醒的是,瑜哥哥因着某个因由再次离她而去,也许又是为了她好,虽然这种可能性小于百分之十,就算是,也一钱不值了,他不信守诺言,他不遵守约定,他不尊重她,他自以为是的决定一切,他们之间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她无法原谅。
闭上了眼睛,感到酸涩释放着,融化了一夜的结晶。
——
袁玥佳返回学校已是一周之后。
一进教室门,便迎面撞上一伙同学,阵势吓人,站在最前面的鲁珊珊看到她,惊讶叫到:“袁玥佳,你怎么来了?”
“我,我病好了。”
“我们正要去你家探望你呢,还有,董逍。”班长解释道。
“董逍?怎么……他也病了!”也是啊,自己没淋到雨都病了,何况全身湿透的他!
“我也去!”袁玥佳激动的说。
海边别墅的大门外,所有人都仰头大张着嘴。
董逍的家果然很符合王子殿下的气质与身份!罗马式的城堡型建筑,错落有致的草坪雕塑,擦得透亮的银色大门……和大家一样,袁玥佳也看傻了眼,原因却不同,她可没空欣赏什么门擦得干不干净,因为这里!这里!
“袁玥佳,别傻愣着看,进去啦。”大家蜂拥着走进城门。
这里!这个地方,她再熟悉不过了,她可是天天往这送了大半年的牛奶!这就是最东头的海边幽灵别墅啊!这里面住着的竟然是董逍!
说来,董逍转学那天正是自己打工结束的第二天,是巧合吗?
鲁珊珊无奈的回过身,架着她走进了那个她来回过几百次却从未踏入的地方。
“后悔了吧?”
袁玥佳痴愣的回睨着鲁珊珊,却不见她有一丝反应,仿佛刚才的那句只是幻听。
“豪宅啊!”到处是叹叹啧啧声,前拥后挤的女学生们犹如第一次入殿的侍女们,满脸的惊喜、期待与局促不安。
宫殿大门敞开了,门里迎着的是一身墨绿色旗袍的中年夫人,只见她小脚丁字步,两手交叉相握,嘴角的笑并未传到眼睛里,不怒而威。
“董校长。”袁玥佳不自觉的开了口。
“你也来了?”董母的声音里充满了威严的慈蔼,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个字好似都带着韵脚的。
“是。”她心虚起来,仿佛董母说的是你也敢来呀。
“伯母,我们是来探望董逍同学的,他都一周没来学校了,我们都很担心他。”班长抱着一篮水果恭敬的说。
“谢谢你们这些热心的同学,我家儿子的病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董母示意身后的家仆接过了水果篮,“请进吧,各位。”
得到了董母的允许,大家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便皆束手束脚的尾随着女主人走进了二楼的客厅。
一阵悠扬的钢琴声传来,董母停下脚步,驻足而立,身后的同学们也不敢僭越,纷纷停下,竖耳倾听着。
半晌,董母压低声音说道:“失礼了,各位请进吧,我去让李妈准备些果盘。”
望着她匆匆走过的身影,袁玥佳想起方才擦肩而过时,她那泛红的眼眸。
同学们互视一笑,也顾不得找座位坐下,只注视着钢琴的方向。
隐在钢琴深处的董逍,一身白色中山装,随着音乐的旋律起伏,时隐时现,在纯黑色的钢琴映衬下,侧脸愈白得发透,他的眼神望着远方,似陷入了某种情境,又似在追忆着什么,给人一种民国时代归国青年的错觉,帅气翘着的发尾又把大家拉回了这个时代的潮流。
一首《awinterstory》结束,手轻盈的弹跳着抬起,又缓缓落下,落了幕,他站起身来,望着她们的方向,丝毫没有惊讶,好像早预料到她们的到来与注目。
他的目光聚集在一个焦点上,嘴角不禁斜翘起来,脸色更加苍白了,头发成为全身最扎眼的黑,那一片的纯白,白得愈加的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消失掉。
“王子。”耳边鲁珊珊轻轻痴语道。
袁玥佳心中一惊,抬头望去,又是一惊,对视了,他在看着自己吗?她忙躲闪开眼神,又不自觉的瞟上去,撞上了,又落下,不死心的划过,来回好几次,确定了他是在看自己,忙瞥向周围的同学,希望她们不要发现。
“董逍,同学们来看你了。”近身后方传来了董母威严的声音,她狠狠哆嗦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稳住了惊颤余波。
“我看到了。”董逍声音冰冷,眼神木然。
他又转头朝着同学们的方向走去,笑着说道:“不用担心,我明天就会去上学的,谢谢你们了。”那声音犹如秋日里最清爽的风。
袁玥佳觉得应该向他表达一下歉意,毕竟他是因为自己才生病的,见他走近,忙上前一步说道:“董……”
“既然大家都来了,参观一下我的书房吧。”董逍无视的绕过她。
被晾在原地,嘴张到一半的她,忽听到几声轻蔑的鼻笑,只能尴尬的咧咧嘴回应,心想自己一定笑得很难看吧。
不过,那个董邪笑!搞什么飞机,忽冷忽热的,终于知道你感冒的原因了!脑中又浮现出他直直盯视的目光,那眼神里有太多的东西,惊喜、安心、迷惘、隐忍、哀伤,太复杂,她读不懂。
——
董逍如约,第二天就来到了学校。
王子的归来,再次为这个校园注入了朝气与活力,恐怕全学校不待见他的也就只有袁玥佳了。
“袁玥佳,那天实在抱歉,我只是觉得说出来会造成困扰。”走廊里,他追逐着她的箭步。
“对不起的应该是我,给您造成困扰真是不好意思!”她脚下不停。
董逍两步追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我是怕给你造成困扰……啊,对了,袁玥佳,咱们学校也要开音乐和美术课了,你不用再去东冉蹭课了。”
“你怎么知道我去东冉蹭课的事?”
“嗯,我知道。”他慎重的说:“其实,像东冉这种‘升学’学校,开音美课也只是应付素质教育的号召,不见得会有多重视,这个学校就不同,为了保证升学率,理应给学生提供更多的出路选择,嗯……”
“董逍。”她突然翻眼皮睨向他,“你拉链开了。”
“嗯?”董逍愣了一下,意识到她话的含义后,猛躬下身。
“谢谢你告诉我。……嗯,也不用谢。”袁玥佳面无表情的绕过他。
董逍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晃了一眼下面,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下来,转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于走廊尽头,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原来只是上衣的拉链错了位,一场虚惊,再说校服的运动裤哪里有拉链。
——
“喂,袁玥佳,解气了吧?现在我们可扯平喽。”课间操时,董逍与袁玥佳并排的人换了位置。
袁玥佳认真的做着第八套广播体操,没有理睬他。
“袁玥佳,袁玥佳,诶,喂,袁玥佳。”
“嗯!”督导的老师走过,董逍总是一个方向的拉弓动作也实在太显眼了。
广播操的音乐声骤停,袁玥佳愣了几秒,恍惚间认为是董逍的动作引起了主席台里学校领导的注意,脸颊霎时一片红。
“同学们啊!”校长站在操场大主席台前,慷慨激昂道:“同学们啊!今天啊,我们学校,迎来了一位,啊,超级的,贵客,啊,同学们,鼓掌!”
下面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
“欢迎,大企业家,啊,周氏企业的董事长,周昊泽先生,啊,莅临我校!啊,指导工作!”
又一阵掌声,如雷鸣般,袁玥佳也如雷贯耳,字面上的感觉。
周昊泽轻身几步迈上了主席台,台下也只站着一个随行人员,不像平时的他,呼呼啦啦一众人围着驱着。
袁玥佳心中转了千百个弯,耳边已传来了那个经过话筒过滤的声音,陌生而又熟悉。
“同学们啊,今天很高兴,能来到贵校,啊,……”
听着他有模有样的学着校长的语气说话,又联想起平时正经庄重的他,袁玥佳忍俊不禁起来。
周昊泽一眼瞟了过来,她倒措手不及,脸颊呼呼窜热,又一心想:我怕什么!便迎着盯了上去,倒有种誓死的意味,他却早转了眼神,语气也流畅起来,一边说着同学们要好好学习,成为国家的栋梁云云,一边却如分了身般,站在那个正演讲着的他之外,鹰目炯炯的打量着正懊恼的她,和她身边的护花使者。
“董逍!”讲台上的人厉声道:“荣获本公司提供的‘立人’奖学金,由我本人亲自颁发证书。”
“二年级的董逍同学,请上台领奖,同学们,鼓掌!”校长第一次说这么多字没带“啊”。
几乎全校的师生都在对着悠然散步的董逍行着注目礼,鲁珊珊崇拜的眼神中多了一份虔诚,望着他挺拔的身姿,清瘦的轮廓,亮洁的校服,如闻到了洗衣粉芳香般陶醉。
待他走到台前,周昊泽露出了袁玥佳见过的最大一个微笑,那满眼对莘莘学子的喜爱宛如他便是那天底下最爱才之人,当他把奖状和证书颁发,拥抱状的拍拍董逍的肩膀,附在他耳边笑着说了几句什么,董逍瞬间转绿了脸色,拆穿了他的所有伪装。
董逍迟疑的转身,接受着台下掌声,那表情该如何形容,袁玥佳只觉得,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张张面孔,而是枪把子上的数百弹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