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片的雪花刚刚落在地上就又被呼啸而过的寒风卷起,抛向空中,打在窗上。窗纸已被风雪打出了洞,丝丝的冷风便顺着小洞溜进来,吹在小泥巴黝黑的面颊上。
小泥巴没有动,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桌前的董大少。董大少却眯着眼,透过窗纸上的小洞望向窗外,望向远处。远处有什么?——还不是一样的风,一样的雪。
这里是常来客栈,方圆几百里唯一的一家客栈,双层的小楼建在驿道边,能打尖又能住店,可谓样样齐全,然而此刻偌大的客栈里却只有两位客人,跑堂的伙计已闲的可以趴在炉子旁打盹了。
过了好久,董大少才发现小泥巴在盯着自己,当他转过头时刚巧碰到了那双似笑非笑的大眼睛,他顿时感到如阳光照耀一般地温暖。不知从何时开始,董大少就有了这样的感觉:只有和小泥巴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觉得全身放松,他才可以随性而为,他可以喝酒,也可以不喝;他可以说话,也可以不说;他可以想些事情,也可以什么都不去想。最重要的是,小泥巴的快乐就如同阳光一样照亮了他,让他觉得不总是孤零零一个人。
——而快乐是什么?
——快乐就是不再孤独……
董大少决定今天要快乐一些,于是他对着小泥巴举起了手中的杯子,将杯中的红高粱米酒一股脑倒进了肚里,却由于喝得太急,差点把眼泪儿给呛出来。董大少主动进酒,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小泥巴看着他的窘态,不禁咧开嘴笑了。董大少也笑了,虽然只是在心里,但是小泥巴感觉得到。
盛酒的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窗外的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不知不觉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此时此刻,在繁华的京师,在喧嚣的闹市,各个茶楼酒舍,不论大小,总是要客满桌满;然而在关外,在人迹罕至的荒野驿道,你永远不要奢求太多,这里有的只是心血来潮的猎户和不期而至的商旅。小泥巴一直搞不懂常来客栈靠什么挺过了这十六年,或者说是十七年、十八年甚至几十年,他无法确定只是因为打他有记忆那天起,常来客栈就已存在了。
不过今天一切都不同了,常来客栈迎来了它有史以来最多的客人——一群奇异的客人,他们就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一下子全部落入了常来客栈。这一群人中有僧有俗,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瘸子有乞丐,有道士有捕快,就是没有猎户与商旅。他们虽一路同来,却彼此冷漠,即使同坐一桌,也绝不交谈,甚至不看对方一眼。
小泥巴张大了口看着这一群怪客,他的样子就仿佛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而事实上小泥巴连乡下少年都算不上,他不过是个土生土长的关外人,也就是中原人所谓的化外蛮,这个称谓的确伤人自尊,但对于小泥巴这个从未踏入关内一步的孩子来说,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小泥巴不明白的是,在这人烟稀薄的关外,人与人的相遇就如同两只虾米在湖中相遇一样难,所以牧民们一旦碰面,就像看到亲人一样高兴,可以说是倾盖如故。而这些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又一路同行的人们彼此之间竟然连一句话都懒得多说,难道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近了,感情就会随之疏远?
就在小泥巴发呆吃惊的同时,董大少也没闲着,他已从这些人身上看出了四条信息:
第一,这些人点菜时讲的是正宗的京腔,显然都是从京城来的。
第二,这些人各个面有风雪,神情凝重,绝不是到这里游山玩水来的。
第三,这些人中有一个人物颇为惹眼。为首的那个老乞丐面有菜色却双目如炬,身材消瘦却行动矫捷,周身只着一件单薄且破败的外衣,一路顶着风雪而来,却面红耳不红,手脚亦无冻僵后的不灵便,一双筷子使得一如平常。由此可见,此人竟是内外兼修的高手。
第四,这些人中以年轻人为主,年轻人自然是锋芒外露,无所忌惮,时不时地还要表现一番。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在这其中有着几位风华正茂的少女,而且模样就没得说了,在她们挑剔目光地检验下,男孩儿们当然会更加卖力的表演了:其表现就是,行如风,坐如钟,宝剑不离手,大义挂口中,而且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勇为江山增秀色,敢与日月争光辉……不知道,这样的表现,女孩们还满意不满意?
至于年长者,就显得普通多了,普通得一如常人,普通得你在大街上都能找到好几个和他们言谈举止相似的人。关于“普通”,董大少却有两种解释:要么他们的确是普通人,要么他们中有些人深藏不露,连他都难以看出深浅。
现在所有的客人都找到了座位,偌大的客栈被挤得满满当当,连小泥巴和董大少的桌前也又添了两个少年。
一个少年华衣锦服,英俊挺拔,却神情倨傲;另一个则身材瘦小,裹在厚厚的裘皮大衣里,头顶短尾兔皮小帽,颈缠棕毛狐尾围巾,围巾尽遮口鼻,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两少年各自落座,前者叫来伙计,后者则除去围巾露出了红扑扑的脸蛋儿,小巧的鼻子以及两片娇艳欲滴的红唇。
小泥巴瞪大了眼望着瘦小的少年,简直眼珠儿都快掉下来了。现在任谁都看得出这瘦弱的少年其实是个女扮男装的大姑娘了,试问世上哪有这等漂亮的男子,客栈里的客人都看得出来,小泥巴尤其如此,而董大少却似乎看不到,他自顾低着头,嘬着酒,脸几乎都要贴到桌面上了。
大姑娘一点儿也不介意别人看不看她,她对着目瞪口呆的伙计一口气就点了六样菜:拔丝高丽澄沙、蜜汁糯米藕、山楂冰糖排骨、糖溜蛋卷、雨花石甜汤以及一样甜点,然后还不忘转过头冲着小泥巴笑了笑,小泥巴只觉得她笑得比这几样菜里的糖加在一起都要甜上一千倍、一万倍。
各桌的菜逐一端了上来,大姑娘以及其他的人都埋着头用餐,现在客栈里足足有三十余人,小泥巴却觉得仿佛只有自己一个,因为偌的客栈里,满满的客人竟然没一个人再开口说一句话,所有的客人都低着头如同绣花一样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静悄悄的唯恐弄出一点儿声响,小泥巴甚至能听得到自己嚼碎花生米时发出的声音。他勉强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再也没有胃口去吃其他东西了。而最令他生气的是,董大少也在哪儿低着头,抿着嘴,不声不响地嚼着口中的食物,那神情仿佛是他本就和这些人是一起的。
小泥巴放下了筷子,瞪着董大少,足足瞪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他才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样吃饭?”
这声音并不算大,但足以保证同席的几个人听得到,可是奇怪的是他们都好像聋了一样,头也没有抬。
小泥巴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这一次几乎是喊出来的,足以保证厨房里的厨子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更为奇怪的事发生了,满屋子的人非但不理会他,还把头压得更低了。
小泥巴马上就要发作了,幸好董大少适时地抬起头,一脸无辜的回答道:“我也只是刚刚学会。”
小泥巴气愤道:“你为什么要学?”
董大少则苦着脸,保持着惯有的沉默。
小泥巴摇了摇头,又道:“你不该学的,这习惯看起来并不好。”
董大少道:“我不该?”
小泥巴道:“你不该的,你总是喜欢学别人身上的缺点,所以到现在你才会染上一身的毛病。”
董大少又沉默了许久,突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你知道羊身上的毛为什么是白色的吗?”
羊身上的毛与董大少身上的毛病有什么联系?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小泥巴迷惑地眨着眼睛,道:“为什么?”
董大少把剩下的半杯酒倒进肚里,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因为别的羊身上的毛是白色的,只有长得和其他的羊一样,混在羊群里才不容易被狼先发现。”
小泥巴张大了口,这种说法他简直闻所未闻。
董大少往杯中添满酒,又接着道:“所以你最好也要学会长出一身白色的毛,老老实实做一只安静的小白羊。这道理你本该明白的……”
小泥巴当然明白,他并不笨,但他却一点儿也不想学,所以还没等董大少把话说完,他就抱着酒壶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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