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风雪依旧,外面已冷得可以冻掉小泥巴的耳朵和鼻子,但手里若有一壶烈酒就不一样了,他就沿着驿道漫无目的地前行,走来的风雪呛得弯着腰,两步就往嘴里灌一口烈酒,最后被迎面打不停地咳。
不知不觉中小泥巴已有了几分酒意;董大少醉酒的时候喜欢唱歌、作诗,小泥巴却只喜欢发酒疯,但这次是个例外,因为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疯不起来的。他突然想起了昨天董大少好像作过一首什么诗,题目是记不清了,但内容却牢记于心,想来也颇符合自己现在的情境,不觉于心中念了起来:
大雪过山入关东,
狂风席地卷孤影。
且歌且酒且独行,
一路风雪尽腹中。
小泥巴听说从一个人的诗中能看出这个人当时的心情,但他不确定董大少是否快乐,有酒喝固然好,但若总是“孤影”、“独行”什么的一定高兴不起来,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董大少笑了。
一个人一旦有了名,有了钱,有了漂亮女人,麻烦也会随之而来。人生就是这样,得到得越多就意味着失去得越多。小泥巴的快乐源自于他还没有得到,没有得到就少了许多烦恼,但终有一天他也会得到他所想要的。
脚下的雪吱吱地惨叫,小泥巴觉得自己真的好像喝得太多了,因为他已感到眼睛都花了,他居然看到远处山头上有两点绿幽幽的光亮。他停下脚步拍了拍头,又使劲揉了揉眼,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两点绿光已经升到了半空。两点绿光挨在一起,一闪一闪,就好像是狼的眼睛,一眨一眨——一只会飞的狼?小泥巴笑了。
狼是不会飞的,小泥巴却会。
他就像一只没尾巴的兔子,“飞”在松软的雪地上面,而且绝不留下一个脚印。
荒原上的山看起来近在咫尺,走起来却远得要命。夜空中的那双“绿眼睛”越来越小,当小泥巴气喘嘘嘘地“飞”到山头上的时候,它们早已被黑漆漆的夜空所吞没了。小泥巴有点失望,或许他更应该庆幸,毕竟兔子遇到狼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何况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狼,而是一只会飞的狼……
山顶的风雪格外猛烈,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小泥巴却顶着风雪在山头上转了一大圈,结果会飞的狼和不会飞的狼通通没有找到。他悻悻地往山下走,风雪顺着他的脖儿领儿往里面钻,他的酒劲儿既过,已经觉得有些冷了。远处的常来客栈小得只剩下一点昏黄的灯火,显示着回去的路还有多远。
小泥巴抱着胳膊,缩着脖子,暗骂自己活该,心道:“明明自己喝醉了,眼花了,却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玩意儿,白白地跑到这又黑又冷的鬼地方。也是自己倒霉,眼花了看到什么不好,却到那两个鬼东西,还偏偏是在这么远的山头上……”
他一边走一边恢复体力,当他把气息调匀后,便又能像兔子一样向山下“飞”去了。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在冰天雪地的关外尤其如此。小泥巴只“飞”出了几步,就踢到了一块大石头上了——好像是石头来着,不然怎么会这么硬?——这回他是真正地飞了起来,只不过没飞多远就重重地摔在冰冷的雪坑里。
他吐掉口中的雪碴,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将天上和地下的诸神骂了个遍,才悻悻地从雪里爬了起来。当他回过头去看那块绊倒他的石头的时候,马上就后悔刚刚不该冒犯神灵了,因为他看到了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奇观。
——黑暗中,那块所谓的“石头”好像神灵附体似地动了动,然后竟慢慢地立了起来,最终“变成”了一个又高又瘦的人——一个黑乎乎的人。
这人足足比小泥巴高了一头,身穿夜行衣,头缠黑面巾,脚踏黑马靴,连手中的匕首亦是套在乌木壳中。总之,这个人全身都完美地融入了夜色之中,但有一样却没有,那便是他的眸子,一双发着绿光的眸子,正如山头升起的那一对,不属于任何人类。
小泥巴感到浑身发毛,连退了三大步,颤着嗓子道:“你——你——你是谁?”
黑衣人正用他那双绿幽幽眼睛瞪着小泥巴。
“我谁也不是”黑衣人森森地道,“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人类。”
这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来自地狱。
“你不是?……”
“我不是,你看不出来?”黑衣“人”眨了下眼。
“你——你——你是鬼?”小泥巴现在不仅嗓子发抖,腿也开始抖起来了。
黑衣“人”笑了,道:“我也不是鬼。”
小泥巴道:“不是?”
黑衣“人”摇了摇头。
小泥巴终于松了一口气,问道:“你既非人,又非鬼,那么你到底是什么呢?”
黑衣“人”道:“我不过是一只狼。”
“狼?!”小泥巴瞪大了眼睛,道:“什么狼?”
黑衣“人”道:“狼就是狼,所有的都一样。”
小泥巴也笑了,道:“我还从没见过两条腿,会讲话的狼……”
黑衣“人”冷冷地道:“现在你就见到了。”
在北方的草原上经常可以碰到落单的狼,小泥巴长居于此,当然不止一次的见过,他甚至还见过由十几只狼组成的狼群,也永远忘不了那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他必须得承认黑衣“人”的那双眸子与它们有着惊人的相似。
小泥巴的眼珠儿转了转,道:“你一定也看到刚才山头飞起的那一对绿——绿——”
“绿眼睛。”黑衣“人”接口说道。
“绿眼睛?呃……没错,是绿眼睛。那么你也一定知道它们属于谁了?”
“当然,我正是来找她的。”
“他?”小泥巴眨着眼道:“他是谁?”
“狼王!”
黑衣“人”的眼睛里突然闪烁出虔诚的光辉,那神情正如一个面对佛主的信徒。
“狼王?”小泥巴道:“狼王是谁?”
黑衣“人”道:“狼王就是众狼之王,也就是所有狼的首领。”
小泥巴道:“他也是一只狼?”
黑衣“人”点头。
小泥巴笑得更开心了:“狼也会飞?”
黑衣“人”冷冷道:“狼当然不会飞,神却会。”
小泥巴不解道:“他难道是神?”
黑衣人又点头。
小泥巴生气了:“那么,他到底是狼,还是神?”
“半狼半神。”黑衣“人”满眼的不屑,仿佛在嘲笑小泥巴的无知。
小泥巴心道:“半狼半神没见过,半狐半仙儿倒是有一个。村里那个李半仙儿能掐又能算,还自称狐仙儿下凡,救苦救难。前儿个我还碰到他,那老头儿见了我非得给我算一卦,就那么在手里掐了几下,便问:‘你是不是最近走霉运啊。’我说:‘是啊。’这不废话吗,我那天伤下巴,他又不是没看见。他还有模有样地道:‘你最近是犯了水煞,这两天就不要沾水了。’不沾水那还不得渴死,去他个大头鬼吧。‘还有,不要出门哦,外面都是雪,沾到身上更晦气。’最后他还不忘抢过我手中的酒壶,道:‘酒也不能沾,我先帮你收着吧,免得你看着嘴馋。’说完就扬长而去。我心寻思:‘见了他才算晦气呢。’”
小泥巴只道这狼王也是这般人物,便问道:“那么,你一定见到他了?”
黑衣“人”道:“当然。”
小泥巴想到了那双“绿眼睛”,便问:“他长得什么样儿?”
“她——她——”黑衣“人”的眼中现出痴迷的神情:“她的头发比黑夜都要黑,她的眼睛比星星还要亮,她一笑起来比月亮都要美;她就像天上的仙女,不,比仙女还要美一千倍、一万倍……”
黑衣“人”努力地寻找着词汇来形容狼王,仿佛一切的辞藻用在她身上都是苍白无力。
小泥巴却讶然道:“她是个女的啊?”
黑衣“人”怒道:“女的怎么了?像你这样的男人一百个加在一起也不如她一个聪明,她只需动一下手指你就得低头认输。”
小泥巴听罢不禁暗笑:“难道你不是男人。”他看了看黑衣“人”的眼睛,马上又得承认他的确不是——他不过是一只狼……
小泥巴接着又道:“你见到了狼王,她难道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黑衣人道:“当然说了,每只狼都会得到王的指示。”
小泥巴好奇心大起:“她也给了你指示?”
黑衣人道:“当然!”
“她说了什么?”
黑衣“人”的目光变得柔和:“她说她最近总是口渴,他说只有我能帮得了她,她信得过我……”
说道后面,黑衣“人”便挺起了胸膛,眼中充满了骄傲和自信,仿佛能帮住狼王是件很光荣的事儿。
小泥巴讶然道:“她为什么不自己找点水喝?”
黑衣“人”道:“这里并没有水。”
小泥巴道:“这里却有很多雪。”
黑衣“人”道:“王不喜欢雪。”
小泥巴道:“她不喜欢?”
黑衣“人”不耐道:“不喜欢,我也不喜欢。”
黑衣“人”眼中的绿光变得更浓了,那光芒打在小泥巴的脸上,就好像一把刀子,能刺透他的肌肤。
小泥巴又紧张起来,嘎声道:“那么,她喜欢什么?”
黑衣“人”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小泥巴的全身。那神情就好像一只狼正审视着它的猎物。
“王喜欢喝有温热的……”
“——血?!”小泥巴颤声说道。
“一点不错,你很聪明。”黑衣人已经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缓缓地走过来。
小泥巴能感受到黑衣“人”身上的杀气,那是绝对实力的象征,是不可战胜的气势。黑衣“人”一边走,一边在口中念着“狼王”,每念一次,他身上的杀气就更重一分。
信仰可以使人变得自信,也可以使人陷入疯狂,狼王就是黑衣“人”全部的信仰,他现在变得既自信又疯狂,从他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得出。
小泥巴站在那儿,身体比黑衣“人”矮了一头,气势又比之短了半截,他自己也清楚单凭武功黑衣“人”恐怕也不再自己之下,他不用打就已经输了一半儿。
小泥巴现在不只嗓子发抖,腿脚发抖,简直全身上下都在发抖。
幸好他的脑袋里没有抖,颤着嗓子道:“难道你看不到,我这人又黑又瘦,血也是臭的,一点儿也不好喝。”
黑衣“人”冷笑道:“我看得出。”
小泥巴接着道:“所以你们的王一定不会喜欢我的,即使你把我抓去,她也绝不会满意的。”
黑衣“人”道:“一点儿没错。”
小泥巴几乎有看到了希望:“那么我可以走了?”说着他就想转身离去。
黑衣“人”却拦住他,冷冷地道:“不行!”
“不行?”小泥巴苦着脸道,“为什么?”
黑衣人森森地道:“王不要的,正好留给我……”
他已经走到了小泥巴面前。
“你——你——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
小泥巴似乎要软倒在地了,他已是俎上的鱼肉,黑衣“人”几乎能够嗅到浓浓的血腥味儿,他甚至能够感觉到那温热的液体在口中有多么香甜。只要他肯伸手,小泥巴就是他的了……
他的确也是这么做的。他的手慢慢地抓向小泥巴的脖子,这对于他是再熟悉不过的动作,他已记不清曾用这双手掐死过多少个生命。他喜欢这种杀人方式,只因为这会带给他更多的快感。看着手中的人抵死地挣扎,然后因为窒息而一点一点地死去,比之一刀毙命更能令他满足。他已经迫不及待去享受这“美妙”的时刻……
然而,就在他的手刚刚触碰到小泥巴冰冷的肌肤的那一瞬间,小泥巴的全身就如同装了弹簧一样,不仅不抖了,还迅速地向后方弹飞出去,刚好躲过黑衣“人”的利爪。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像钳子一样狠狠地抓了黑衣“人”的手腕一把,这一抓又狠又准,正中脉门,黑衣“人”的整条手臂立刻像绳子一样软垂下来。
小泥巴立在十丈开外,笑嘻嘻地望着黑衣“人”,道:“我都说了,我的血不好喝,你却偏偏不信,非要自讨苦吃。”
当然这个“不好喝”的意思并非真的不好喝,而是不容易喝到的意思。
黑衣“人”托着麻木的右臂,咬着牙,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低估你了。”
小泥巴居然还安慰他道:“一点儿不错,人们通常都会低估我,所以,这一次你也不算太丢人。”
黑衣人冷然道:“我早该看出,你不但是个倒霉鬼,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滑头。”
小泥巴完全同意,叹了一口气,道:“太滑头的人迟早都是要倒霉的,我最近就总是倒霉。”
小泥巴先是撞伤了下巴,这会又碰到了吸血的“狼”,这可真是祸不单行。
黑衣“人”笑了:“我保证从明天起你就再也不必倒霉了。”
人活着难免总是会倒霉的,不倒霉的只有——死人。
小泥巴眨着眼睛道:“你有把握?”
黑衣“人”道:“我只需尽全力,任你有多么狡猾,也不是我的对手,你难道看不出来?”
小泥巴当然看得出来,他刚才之所以能得手,完全是黑衣“人”过分轻敌所致,但要论手底下的实力,他与黑衣“人”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黑衣人的右臂很快就恢复过来了,手中也多了一把闪闪发光的匕首,匕首的刃尖儿上发出的竟然也是绿色的光芒,连同双眼,三道幽碧一同射向小泥巴的脸上。现在黑衣人已经封住了小泥巴的所有退路,逃跑是没希望了。
他似乎也没打算逃跑,他的脸上依旧挂着微笑,非但不慌不乱,简直是胸有成竹。
黑衣“人”更加谨慎了,左手以鹰爪式遏制小泥巴的进攻,右手则挥动匕首专攻要害,这本是攻守兼备的招式,但由于黑衣“人”双手配合得天衣无缝,攻势非但没有因为防守而减弱,反而还有所增加。
小泥巴别说进攻了,连防守都有些顾此失彼。所幸他身法较为灵活,反映也更为迅捷,几次遭遇险招,都能巧妙地化解,不过时间一长,他自身的破绽就逐一显现出来了,体力也迅速地下降。
现在,小泥巴的衣袖被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手指也在滴血,最要命的是体力的下降已使得他的身法不如先前那般灵活。小泥巴的脑袋里像装了齿轮一样飞速地转动,脸上却依然挂着微笑。
黑衣“人”也看出了小泥巴身法的迟缓,他几乎已决定给小泥巴以致命一击,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小泥巴的手好几次试图摸向腰间,不过都没能成功。腰间会有什么?江湖上的暗器高手大都喜欢把飞镖别在腰间,黑衣“人”想到此,不由得紧张起来。
事情往往是怕什么就来什么。黑衣“人”根本就没看清小泥巴是如何取出飞镖的,但他的手的确已经甩了出来,而且伴着一道白光,冲向面门。与此同时,小泥巴嘴里还怪叫一声——“打!”
黑衣“人”大惊,完全没料到还有人能在近身搏斗的时候打出飞镖。如此近的距离躲是躲不过了,他只得以手护面,飞身急退,尽量减缓飞镖的来速。
没有疼痛,只是手心微微的一凉,黑衣“人”愕然地摊开手掌,低头一看,只见手中几点晶莹的雪碴和水珠,抬头再看,小泥巴早已在百步之外了。
他一边跑,还一边回过头学着黑衣“人”的语调,喊道:“看来,我又高估你了……”
黑衣“人”立在雪中,并没有去追,他心里清楚,小泥巴的轻功只在自己之上。
——可是,他的嘴角为何挂着诡异的微笑?
事实上,小泥巴从没摸过十八般兵器中的任何一样,更别说只在蜀中一带盛行的暗器飞镖了,就算真的把飞镖放在他手里,恐怕他也不会用,他只是会用雪球儿打人脸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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