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石中学条件有限，食堂大厅是师生共用型的，只是把打菜的窗口分成了“教师”和“学生”两种。这倒不是歧视，而是考虑到经济条件问题。所以，当陈卫东大大咧咧地将纸条递给肖碧云时，食堂里不光只有学生们在用餐，还有几位老师同样也在场。于是很快，事情就被他们带进了学校办公室。
学校办公室的条件也十分简陋，只是一个很大的厅，各班级老师都聚集在一块办公，无非是各自有着自己的办公桌而已。消息一经传开，老师们自然人人皆知，办公室里顿时就热闹起来，议论纷纷。
“什么，复读班的陈卫东当众给肖碧云递了纸条？阿拉没有听错吧？”年轻的高一地理老师占奎照听完整个事件过程，哈哈大笑。他调侃地说道，“哈哈，阿拉国家改革开放果然是卓有成效啊，地球村的说法现在已越来越得到了证明。各位看啊，阿拉国家目前和西方发达国家距离已经越来越拉近，起码它们那套谈情说爱的作风，已经首先跨越了地理制约，大踏步进入了阿拉中国。我看说不定要不了多久，满大街到处接吻拥抱，都会成为一件非常稀松平常的事情。”
占奎照是上海人，说话时上海地方口音浓重，开口闭口离不了“阿拉”。他“阿拉”多了，学生们耳熟能详，背地里就直接称他为“阿拉地理老师”。绰号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不但不生气，反而说学生们一点都没错，他就是“阿拉地理老师”。占奎照的平易近人，让学生们对他倍增好感。遗憾的是，他的容貌有些欠缺，不仅长着一张鞋拔子脸，身材也十分矮胖，乍一看上去，宛如一个竖戳在地头的大冬瓜。
“我说小占老师，你还有心情哈哈大笑？现在的猴崽子们，胆子实在大的出奇，不为世人讳，不避众人嫌，简直就是无法无天！出现这样的事，咱们当老师的，负有责任啊！”
发话的是高二历史老师王樟松，因为老是在课堂上强调“古为今鉴”，他被学生们背地里喻为“食古不化”。王樟松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生活作风严谨，一番感叹之后，他摇头叹息道：“这叫什么事！传统沦丧，道德式微，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呀！”
“肖碧云在我们学校，本来就是个极大的不稳定因素，只要有她在一天，学校就肯定不得安宁一天。女孩子长得太漂亮，就是个祸害！”
顺势攻击的，是高三化学老师李杭生。顾名思义，李杭生应该出生在杭州。事实也正是如此，他的童年与青春均在杭州这个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地方度过，师范毕业后，他在当地一所中学里教书，杭城美景和窈窕的西子姑娘，曾使他的青春岁月充满了浪漫与憧憬。他在杭州原本有个女朋友，是一家集体所有制单位里的会计，两人原打算再过几年有点儿积蓄就结婚，可惜天不遂人愿，由于历史风波骤起，作为经常评论时政的“臭老九”，他被对手抓住了把柄，给发配到了远离家乡的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出现这样的变故，女朋友自然断然离他而去。而农村苦不堪言的生活，也彻底改变了他当年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性格。为了生存和立足，他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求了不知多少人送了不知多少特产，才在泽石这个山窝里的学校谋得了一席之地，并不得已娶了个本地姑娘为妻。原以为一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不料社会形势如今却发生了巨大变化。想到自己青春已逝，当年的姑娘也已成为黄脸婆，王樟松的感叹，不免就让他有了些酸葡萄心理。
“老李，你太偏激了！女孩子漂亮怎么了？难道满大街跑着猪八戒的妹妹你才高兴？我就不相信，你当年没有动过娶个漂亮老婆的念头！”
高一英语老师周小青听了李杭生的话不乐意了，反驳道。周小青年轻时也是个美女，现在虽然徐娘半老，却依然风韵犹存。李杭生被她触到了痛处，悻悻地看了她一眼，不吱声了。
“老李的话确实有失偏颇，换个角度看，有肖碧云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在我们学校，根本就是件好事嘛！”初三生物老师高石泉一贯喜欢开玩笑，虽然跟着打击了李杭生一下，却巧妙地化解了尴尬。他笑道，“漂亮的女孩子多了，纸条也就多了，这对我教学有好处啊。如果把这些纸条都收集起来，起码可以办两场大型展览会，一场是环境关爱展，让这帮兔崽子们从信笺纸、香烟壳纸、作业本纸、书籍印刷纸等不同类型的纸张上，识别它们的材质，明白资源浪费与废物利用的深刻道理；一场是书法艺术展，让他们从各不相同的字体上，领会清秀、飘逸、狗爬、天书等中国书法架构是怎么练成的，为弘扬国粹作一次普及。”
“老高啊，照你这意思，似乎还可以再开一场作文展览，让这帮兔崽子们知道虚构与写实之间的差异呢！”高一语文老师韩春生笑了，“一群不懂人事的小猴子玩起情感游戏来，肯定个个都不食人间烟火，所以情书也不会写实，必然全是虚的。我们让他们先欣赏自己的精彩大作，再把他们关起来三天不给饭吃，感觉一下是不是有情饮水饱，体会应该相当深刻。”
各位老师的插科打诨，把一直正襟危坐的校教导主任祝英杰搞得哭笑不得。他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道：“大家别只光顾着开玩笑，都说说，这事该怎么办吧？虽然学生谈恋爱屡禁不止，但公开的风气绝不允许存在，这件事要是不严肃处理，先例一开，我们学校成什么了？老师之间出现作风问题，成年人责任可以自负，可是，学生如果放纵乱来，刚才樟松老师也说了，我们是老师，出了事情，是要负责任的！”
祝英杰一说“老师出现作风问题”，大家立刻沉默了。祝英杰的矛头是有所指的，就在前不久，泽石中学里刚刚发生了一起老师之间“乱来”的事。他这么一说，差不多把公开递纸条事件等同于了“乱来”，性质立刻变严重起来。
“老徐，你是肖碧云的班主任，你先说说，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祝英杰见大家都不吱声，把目光盯住了高二年级的语文老师、肖碧云的班主任徐耀松。
从头至尾，徐耀松都坐在办公桌前一直在静静地批改作业，无论别人议论什么，他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没有参与对话。实际上，同事们的七嘴八舌，早就句句灌进了他的耳朵里。现在听到祝英杰问他，他连头也没抬，冷冷地说道：“处理？怎么处理？开除？留校察看？事情还没搞清楚，你想处理谁去？”
徐耀松今年近六十岁，泽石本地人，他原来是重点中学市一中的语文老师，为了照顾家庭，才自愿要求调到了泽石中学。他在泽石中学教学资格最老，也最具有语文教学经验，为人虽率性直言，却一向能和同事们和谐相处。他惟一看不惯的就是祝英杰，认为祝英杰不光不学无术，还动不动上纲上线。他对祝英杰有句评估：假马列。他的这个观点，也深得体育老师沈云峰的认同。
“这倒是，要处理人家，阿拉总得弄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吧？总得知道纸条上是什么内容吧？万一他们俩真的不是谈恋爱，只是想借个本子或者借本书什么的，阿拉毫无根据就把事情搞得沸沸扬扬，谁来收场？”占奎照觉得徐耀松言之有理，附和道。
“老徐啊，我知道肖碧云是你最得意的学生，她成绩好、作文好，我们都不否认；你因此偏爱她，我们也都能理解。可是，这件事你要是持这态度，就太不应该了。”祝英杰显然不认可徐耀松的意见，他说着，又转向占奎照道，“小占，你也那么天真吗？纸条上怎么可能会是借书借本子的事？这样的纸条别说看，就是想当然，也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
是啊，男女学生之间相互递纸条，泽石中学里被逮住的早已不是一个两个，纸条内容盖无其它，不是约会，便是封幼稚的情书。祝英杰是言之有理的，纸条除了这些内容还能会有什么？一时间，大家又沉默了。
“想当然是你祝英杰经常干的事，我徐某人只看证据，从来不想当然！”在大家的沉默中，徐耀松突然就爆发了。他火冒三丈，站起来狠狠一拍桌子道，“祝英杰，别说你只是想当然，就算你猜测的内容属实，那又怎样？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不是肖碧云，而是陈卫东，陈卫东是主动，肖碧云是被动！你别柿子专拣软的捏，有本事，先去把陈卫东给处理了啊！”
祝英杰一下子僵在了那儿。学校老师谁都知道，陈卫东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别说他本身就浑身透着霸气，他的背景也足以让大家不敢轻举妄动：陈卫东的大姨夫是市委组织部部长秦大河，据说市教育局局长秦国平是秦大河的堂弟。虽然平时不见他的这位姨夫对外甥有什么特别关照，但要是外甥出了事，他能不过问吗？再说，万一真不是谈恋爱，贸然处置，那……
“好了好了，先不谈怎么处理，把情况搞清楚再说，大家就不要作无谓的争论了。”校长方榆林是个老好人，他见突然僵场，急忙打圆场说，“老徐啊，你也别太生气，最近学校里事儿多，英杰他也是怕学校再受到不好的影响，心里着急嘛。”
“心里着急就可以如此武断吗？”徐耀松冷冷地扔下一句，端起一摞作业本往桌子上重重一摔，拂袖而去。
“嗨，老徐这个倔脾气，明知自己有心脏病，肝火还这么旺，真是拿他没办法！”看着徐耀松离去的背影，祝英杰自我解嘲地摇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