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潇潇,沁透着一丝暮春的冷瑟,让这往日里热闹繁华的帝都降低了些许温度。
萧行止饮尽杯中的残茶,拿过一旁的茶壶,斟下了不知是第几杯的茶水。然而,外面已然下了半个时辰的雨依旧没有要停止的迹象,只是那样静静地下着,一如对面那个女子没有丝毫的动过的茶水。此刻穆凌初稍显苍白的脸庞却没有了一贯的戒备疏离,只是那样低头怔怔地望着某一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居然会这样出神。
萧行止看了她一眼,好看的嘴角忽然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问道:“穆姑娘是否也想起了旧事?”
穆凌初抬头看向他,轻轻道:“我突然想,或许我以往的生活要比你好些,起码我还有有个爱我的娘,并且还有一个星默哥哥……能像兄长一样照顾我。”
萧行止清俊的脸庞有一抹笑容浮现,认可地点了点头。
穆凌初语气轻柔,也不知究竟是说给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抑或,是说给楼外飘摇的风雨。“虽然他们都已经不在我身边……但我真的一点也不怪他们,谁让我是弃星呢?命中便是注定,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能留守……”说到这,她轻轻摇头,清丽的脸庞却有一丝释然的笑容浮起。
“世人多因怕受到伤害而不敢去爱,穆姑娘表面也看似如此,其实心中……早已将此看透。”
穆凌初看了眼萧行止,眼中有异样的光芒闪过:“真是这样吗?”
萧行止微笑道:“有时候不要太相信自己的心,你以为自己不会做到,其实……你早已有了抉择,早已有了答案。”
穆凌初微微摇头,笑容略带苦涩地道:“这一切,不过是被命运所逼,我就算看不开又能怎样?”
萧行止敛眉思忖了片刻,问道:“有关弃星的那些预言……都果真应验了?”
“没错,如今我真的是孤身一人了。”言毕,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忽然眼神微微异样的望向萧行止,凝视了片刻后,又不动声色的移开视线,看向楼外在朦胧的雨中笼罩的城市。
萧行止的嘴角却有一丝别有深意的淡淡笑容掠过,他饮了口茶,问道:“我有一事不明,穆姑娘既然能够看开,但为何与帝君之间会这样疏远?”
穆凌初微怔,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在我三岁前,并不是这样,直到他后来请了星渊为我算星相,从那以后他来看我和娘的次数就越来越少,有一天,他下令将我们的住处搬到宫里最偏僻的角落,也就是现在的离星阁,他不准任何闲杂之人靠近我们,甚至,他明知我娘身患恶疾,却仍不许御医为我娘继续治病……”
说到这,她的脸上又浮现起冷冽的冰霜之色,语气中也夹杂了一丝莫名的恨意:“这一切由我承担便是了,为何要将我娘牵扯进来?我无数次试着去找那个人说理,但却都被我娘制止了,她总说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居然还说是她对不起我,要我不去记恨那个人,但我怎么不明白,她是想把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她是要我开心的活在世上。我娘她真的好傻,每次她病的昏迷,都还念念不忘地喊着那个人的名字……可他呢?他从几乎从没看过我们,而他唯一来的那次,却让我觉得如此心寒。”
穆凌初忽然低下了头,那些深埋心中多年的往事即便不曾向任何人提起,没想到说出来时,居然会那样清晰而熟悉,仿佛就是在昨日才刚刚发生:“来到离星阁的第二个月,他曾看过我们一次,可笑的是,他就只是那样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居然连一步也不肯走近,呵……为什么我当时居然还会抱着希望?为什么我会不顾一切的抱住他的腿,求他不要离开我们?”
穆凌初将头埋得越来越低,虽然看不见她此刻的神色,但她素来冷定淡漠的声音却似乎是再也不能控制,变得颤抖而轻缓。萧行止默默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漆黑的双眸掠过一丝光亮,忽然抬起手,似乎想要抚摸一下那个脆弱却喜欢逞强的女子,然而他的手在半空滞了片刻,终究是放了下去。
“我当时抱得那样紧,连他松不开……后来我娘走过来,她对我说,父皇只是暂时有事,以后他会常来看我们。我以为是真的,我松开了手,却没想到这一松就是十四年。”穆凌初顿了顿,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有一丝苦涩的笑容,继续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但他真不该……真不该负了我娘。我六岁的时候,我娘的病终于撑不下去了,她临死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不要记恨那个人,她说是一切都是她对不起我,但明明就是我对不起她,为何……为何却总说是她对不起我?我娘她为什么这样傻?”
穆凌初看向萧行止,脸上有一丝问询之意,虽然知道不会得到答案,但她依旧是定定地凝视着对面的男子。萧行止眸光闪动,同样凝视着她,却依旧是默默无言,因为他知道,她想得到的并不是一个清晰地答案,而是一个精神上的支撑。他幼时那无人陪伴的那段时光,最渴望的,同样也不过是一个精神上的支撑罢了,那段毫无光亮,毫无声色的时光……也曾慢慢侵蚀着他,将黑暗与冰冷一丝丝填入他的心脏去。他凝视这个女子,不知为何,突然庆幸她还会有压抑不了的情绪,而不是冰冷麻木的毫无感情。
“幸好……幸好还有星默哥哥在。”穆凌初抚了抚腰畔的短剑,似乎有灵犀般,星炼剑鞘上那颗绯红色的玉石立刻散发出柔柔的光芒,包围住了女子清瘦白皙的指掌。她侧过头,望向依旧阴霾的天空,似乎那里便有星默的身影一般,她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淡淡的笑容:“第一次见他星渊为我测算星象的时候。当时我只有三岁,当星渊宣告我是弃星的时候,我并不明白,为什么娘的目光会变得那么痛苦荒凉,为什么以往对我笑容满面的人在看着我时,眼神却变得如此冷漠、不屑和疏离,我当时吓得哭了,然而只有他,只有他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温和的笑着,那时他也不过只是八九岁的孩子,却一脸坚定地对我说:‘不要害怕,以后星默会在身边保护你。相信我,有我在,你一定不会再害怕。’他的眼睛清澈而充满力量,我几乎立刻就停止了哭泣,虽然不认识他,但我却觉得他比我熟悉的那些人都要值得信任。”
萧行止握着茶杯的手不易察觉的颤了颤——如果……当初做了星渊徒弟的是他而不是星默,那么如今这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
“他以后果真留在了我身边,他和星渊本是四海为家,游历天涯,但他为了我而留在了天极城,只在有任务的时候才离开。自从我娘离开,每当我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觉得自己在世上没什么意义的时候,都是他给了我了温暖和希望。我真不知道……如果没有了星默哥哥,我还能否继续活在这世上……”
“你…为什么不和他一起走?”见穆凌初忽然沉默了下来,萧行止不由问道。
穆凌初转头注视了他片刻,轻声道:“我是不祥之人……我已经连累了我娘,便绝不会再让他有过多牵绊……但其实,我已经给了他太多牵绊……“她忽然苦涩一笑:“但我的确是离不开他,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信任的人。”
萧行止默然,清俊的脸上却掠过一抹奇异的神色。
此刻,楼外的雨终于有了消失的迹象,点点滴滴的下着,携裹着湿润的气息,却不知又笼罩在谁的心间,盈盈不散。
“很久没和别人说这么多话了,其实,能碰到四皇子,也算是一件乐事。”穆凌初侧头看了眼楼外微弱的雨势,忽然淡淡的开口。
“命运的确玄妙,也许是我和穆姑娘有缘吧。”萧行止沉静如水的脸庞浮起一丝笑意,漆黑的眼神却似乎变得有些莫测起来。
“命运?”穆凌初微怔,随即语气有些冰冷地道:“命运不过是让我一而再的失去,最后,也许也失去了自己。”
“所以……你恨命运?”
“星默哥哥曾说过,星命的一切安排,自有它的缘由。如果需要我去当这个命中弃星的人,我亦没什么怨言。”
萧行止眼中有微光亮起,沉默片刻道:“穆姑娘这样的人如果真的隐没在这个世界……实在是可惜。”
“四皇子其实更是如此,并且我相信,你这样的人将来是绝不会隐没的。
“哦?”萧行止不由微微一笑,“不管怎样,我和穆姑娘一样,都不是命运的阶下囚。”
穆凌初双眉微皱,思忖了片刻问道:“此话何意?”
“相信命运抑或抗争命运,都不是王道,当你还在乎命运,其实就已经落入了它的掌控。”
穆凌初微怔,随即面露了然之色,道:“天创论和蛮荒论……你都不相信?”
萧行止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笑着。
“我明白了,你信仰的是自己。”穆凌初凝视着他,脸上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
萧行止同样凝视着对面的女子,眼底似有微光闪动:“或许吧。”言毕,他转头看了眼有放晴之色的天空,道:“雨停了,我们走吧。”
穆凌初默然点头,起身同萧行止走下了楼去。
此刻,街上的避雨的人们也纷纷走了出来,一时间,繁华的街道上又是熙攘热闹,没有了下雨时清冷孤寂的气氛,就连歌楼上女子的的歌声也似乎重新沾染了几分红尘的味道,再不见一丝凄婉怀旧的韵味。
穆凌初的脸上也恢复到一贯的冷淡疏离,她看了眼四周,对萧行止淡淡道:“我还是先回天极城,如果去了东城那边,只怕会给你们扫兴。”
萧行止双眉微微蹙起,沉默了片刻,终究是颔首答应:“那穆姑娘路上小心。”
“我能出什么事?”穆凌初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容,她看了眼对面男子,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背后,萧行止的神色依旧沉静如水,然而,在他静默的双瞳下却似乎有暗流涌过。他静静凝视着那个出尘而单薄的背影,直到她,终于隐没在了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