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本是个疏雨的季节,然而这几日,帝都的天气却是一反常态,乌云与细雨总是接踵而至,而此时,天空居然又是斜斜地下起小雨来。
萧行止和穆凌初走在街上,不时便听见有路过的人抱怨着这异常的天气。
穆凌初拂去一滴落在脸上的雨水,也不禁皱了皱双眉,淡淡道:“四皇子自己去东城吧,我先回帝都。”
萧行止抬头看了眼阴霾的天空,俊秀的眉梢微微一动,道:“时间尚早,不如先找个地方避雨。”说着,环顾了下四周,复道:“走吧,前方有座茶楼。”言毕,也不管身边的白衣女子同意与否,便兀自向前走去。
穆凌初微微皱眉,又看了看越发厚积的云层,最终也还是跟了上去。
茶楼里坐了不少的人,想必有不少也都是来避雨的。两人刚踏入茶楼的门,在座所有人的目光便被齐齐的吸引的过来,连负责招呼客人向来机敏的店伙计也是半天才转过了神,连忙跑上前去,谦恭地道:“两位楼上请!”
“楼上?”
“对,公子。”店伙计见萧行止面露疑惑,忙又道:“两位定是初来本店,不明情况。我们这茶楼啊共有六层,一到下雨天,若说这西城中哪有观雨景的最佳地点,那定是本店的第六层楼了。我看两位贵客定然都是雅致之人,所以一定要去六楼,品茶赏景,岂不美哉?”
萧行止微微摇头,淡笑道:“那好,挑个最佳位置。”
店伙计连忙喜上眉梢的点头:“两位贵客请随我来!”
这座茶楼原来位于昭烈西城靠近中心的位置,此刻,萧行止与穆凌初坐在顶层最靠边的位置,一眼便能览尽周围的景色。只见这蒙蒙疏雨拥着整个帝都,天地间一片灰白,只有承乾大殿上的定乾珠依旧是如此熠熠生辉,照亮了一方天空,似乎便是这世中永不褪去的光明。巍巍天极城之下簇拥着无数高楼飞阁,此刻在细雨的洗拂下,少了几分红尘之色,似乎暂离了尘世的喧嚣,看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周围的歌院酒楼中不时有柔婉的歌声飘来,此刻伴随着这簌簌雨声,不知为何,却有了几分凄婉的味道,淡淡萦绕在耳边,似远似进,如泣如诉,不知又勾起了谁的前尘旧事。
“也不怪有如此多的人对昭烈魂牵梦萦。”萧行止忽然淡笑一声,轻抿了口杯中的清茶。
“谁又知道它背后隐藏着什么?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觊觎着它。”穆凌初转过头,不再看楼外的风景。
萧行止手中的茶杯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转头凝视着对面的女子。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她忽然语气冷硬地道。自从在恪医馆道出自己命中弃星一事,她就明显察觉到萧行止望向自己的目光似乎由原来的清远缥缈变得有几分……几分怪异,然而这种怪异的感觉,自己竟是堪不透,有些难以说明。
萧行止移过视线,看向茶杯中沉浮不定的茶叶,语气忽然有了几分凝重:“穆姑娘一定有不寻常的往事。”
穆凌初眼神一黯,轻轻道:“有…又怎样?”
萧行止的嘴角浮起一丝清远的笑容:“姑娘和我真是走向了两个极端啊。”
“什么?”面对男子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穆凌初清丽脱俗的脸庞不由闪过一丝惑色。
“我幼时其实也和姑娘一样,为了避免难以承受的伤害,整日与人冷锋相对,难以容下任何一个人走入心扉。”
穆凌初微怔,漆黑的双眸有微光闪过。片刻后,她冷笑道:“后来怎么又变了?”
萧行止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远处布满阴霾的天空,微微雨声在耳边萦绕不绝,似乎唤醒心底尘封多年的回忆,那一段,他曾决定不向任何人提起的回忆。他敛起秀逸的双眉,良久,忽然低缓地道:“在我还没出生时,我母亲就很不得宠,不幸的是,她却有一颗好胜之心,为了得到我父皇的宠爱,她不知用了多少办法,最后终于是怀上了我。我父皇膝下儿女不多,在得知我母亲怀的是皇子后,也的确是将她连封数次,最后其地位仅次于我父皇最宠爱的皇贵妃。后来,在我母亲的费劲心思的保护之下,我终于是安然出生了。当时,恰巧星渊正在晟国游历,我父皇便花费许多力气将他召入宫内,为我算了算星象。”说到这,萧行止忽然顿了顿,嘴角浮起了一贯的清远笑容。
“结果,真是亲者痛仇者快啊。星渊说我命星星芒薄弱,星象不稳……意思就是,我可能会拖累我的双亲的命程,带来一些不好的险兆。”
穆凌初神色微动,眼中起了丝微妙的波澜,而她也看到萧行止手中的茶盏似乎微微震了震,杯中的平静的水面起了一丝细小的涟漪。
“等我一岁左右的时候,我已经隐约察觉到周围人对我的冷淡不屑。尤其是……我的母亲。有时候,我甚至能从她眼中看到怨恨,因为我,她再次受到父皇的冷落,因为我,她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就此泯灭……她是有恨我的理由,我虽然还小,但很奇异,这一切我心里都是如此清楚。”萧行止低头饮了口茶水,清峻的脸上仍是没有任何多余的神色,淡然清远,却难以堪透触及。
“我的母亲,除了自己,谁都不爱。我也不过是她改变命运的一步棋子。在我三岁的时候,皇贵妃被诊出了喜脉,我那向来聪慧理智的母亲终于是忍耐不住了。那天,父皇下令他所有的儿女都要去给皇贵妃贺喜,我母亲便将早已备好的清棘花花液涂在我衣服上,她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很清楚我衣服上的这种东西能让孕妇轻易滑胎,所以见到皇贵妃时我还故意和她拥抱了一下。”
“她果然失去了这个孩子?”穆凌初双眉微皱,似乎不相信年幼的他能够如此冷酷无情。
“当然。”仿佛看出女子的内心所想,萧行止又道:“让你觉得不可思议的还在后面。事出后,很快就查明了原委,我和母亲一起被带到父皇面前,我知道,我母亲心中定是早编好了各种的理由。但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将所有责任全推脱到我一个人身上。我看着她指责我时没有一丝感情的眼睛,我就明白,她已经疯了,是被自己逼疯了。于是,我就疑惑的问父皇:‘母妃说这种花的味道是皇妃娘娘最喜欢的,所以才涂在了我身上,难道皇妃娘娘不喜欢吗?父皇为什么要这样生气?’结果……”萧行止唇边浮起一丝淡笑:“父皇凝视了我许久,只说了一句话:‘来人,把这个歹毒之妇脱下去,明日便斩!’,然后不再理会我母亲声嘶力竭的求饶,转身便走了出去。”
“四皇子做得真是漂亮啊,果然是不同凡人。”穆凌初凝视着对面男子沉静的面容,语气中暗含了几分讽刺。
萧行止只是淡淡一笑,道:“我亲眼看到她被侍卫从屋内拖出,看到她流下眼泪,看到她凝视着我的眼神满是怨恨。其实,我是在为她好啊,她如果这样活下去,只会越来越痛苦,到最后,不知会做出怎样的疯狂举动。”
“那你就忍心让她死?”穆凌初微怔,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什么,忽然微微讶异道:“你说,你当时只有三岁?”
萧行止颔首,有些自苦地笑道:“有时候,我也不相信自己怎会这样敏感。所以后来,父皇把我的住处移到了宫内最偏僻的地方后,我的性格也越发冷漠尖锐。我知道,他是想让我自生自灭,除了每天来送饭的宫女,我几乎没再见过任何人。当时毕竟年幼,也曾因害怕而整日整夜的哭过,但我的确是一个人活了下去。”
穆凌初心中忽地轻轻一阵悸动,冰冷地眼神不知不觉中软了下来,轻声问道:“那……后来呢?”
“这样的生活大概持续了三年,突然有一天,当初为我算星象的星渊居然来找了我。原来这六年来他一直寻找新的星阙师来培养,然而却是一直都无所收获,这时他便想起了我,他说我虽然星象有煞,但天资之高却是极为罕见,也许会有些希望。但是……我似乎便是命中注定不能有所成就,他了解我当时的情形后,就立刻否决了我。”
“为什么?”穆凌初不禁有些诧异。
“他说我内心太过冰冷无情,难以绝对的效忠星辰,不适合做星阙师。”萧行止忽然笑了笑,复又道:“他是对的,我的确不适合。但幸好他觉得我还算是可造之材,如果浪费掉实为可惜,于是他便找到我父皇,说我天资聪颖,可以让我进入学院和其他皇子一样好好念书,将来也许能为你出谋划策,助你一臂之力。星渊毕竟是星阙师,父皇他不管怎么不愿意,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建议。进了皇族学院后,我真是受了不少欺负,当时我的性子敏感而强硬,对任何人都是冷锋相对,直到有一回被几个贵族子弟打了半死,我才醒悟到,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萧行止顿了顿,将杯中的残茶一饮而尽,沉静的脸庞上,终于起了微微的变化:“我必须学会忍,我必须抓住眼前的机会。从那以后,不管是谁如何欺负我,我都对他们无一不回报以笑容。我开始不分昼夜的读书,很快功课就超过了所有人。后来,教书的几位太傅对我极是看重,他们在父皇面前不停褒奖我,希望我可以得到更好的教育。但父皇他对我仍有顾虑,便只是应允我可以去宫内的藏书阁读书,但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听到这,穆凌初不禁轻轻吸了口气,眼中也浮现出了几分了然之色:“原来,我们竟是一类人。”也无怪她当初一眼便看穿了他伪装的笑容,也无怪他一眼便看穿了自己刻意的冷漠强硬,原来,他们灵魂中是有着某种相似的地方。许久,她忽然问:“你是第一次对别人讲起它吗?”
萧行止颔首,淡笑道:“本以为永远都不会和谁提起,没想到今天居然会说了这么多。”他凝视着女子清丽的面容,顿了顿忽然又道:“一段往事而已,说不说,也都是如此,何必那么不能释怀。”
穆凌初忽然有些失神,难道,是自己不能释怀吗?
细雨如断了线的珠子从屋檐洒落,天地间仍是风雨飒然,那些不谙世俗的雨水洗去了人间的几分铅华,然而,又是勾起了谁深埋心底的思绪,就如这漫天的微雨般,飘摇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