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凌江赤鳗
数九寒天,凌波江面已经结起厚厚的冰。于十四取下了头上的斗笠,戴上了厚厚的羊皮帽子,命令妻儿将舟泊在岸边,拿出存储了一年的粮食和干菜,准备度过这一年中短暂的休渔时光。
当然,他的休渔时光只是指他和他和妻儿,却并非从江里捞上来的少年沈清。
这天是十一月十五日,无风天晴。
日将近晚,于十四叫过沈清,将一只铁凿和一堆鱼钩鱼篓扔给他,另外还有一个布口袋中的几个饼子。
去到凌波江的江心去,我已教过你凌江赤鳗在哪里出没。到了地方,用铁凿凿开冰面,到了月亮升起时,最大最肥的赤鳗就会拥到冰窟窿边上,你乘着月光打上两三斤来,也能换几个钱过年了。
于十四正要生火做饭的妻子温氏吃惊地抬着看他。平安他爹,可是江心的冰簿,渔人虽然知道江心可以凿冰取鱼,可是少有人去这样干过,你怎么能……
住嘴!于十四怒声喝住了老婆的唠叨。我说话的时候,岂容你插嘴!
温氏无奈地看着沈清,眼中已有泪光浮起,但她的泪光对于性格古怪暴戾的于十四来说,向来都是无济于事。
沈清默默捡起了地上的渔具和干粮,转身下船,便沿着冰面向江心而去。
哥!他的身后是于家最小的孩子,小女儿平安的声音,她比沈清小了四岁,眉目清秀,平日最调皮捣蛋,却是最亲沈清的。她奔过来,将自己一顶破旧的皮帽子递给沈清,流着鼻涕的嘴边露着憨憨的笑容。
沈清猛然欲泪。
他是一个死里逃生的人,虽然于十四待他不好,几乎动辄便是怒斥殴打,但这里却是他唯一的容身之地。兄弟们待他很好,温氏更是犹如母亲。
只是……只是于十四,他为什么要这样严苛地对他?几个月来,他一直当他是干活的工具,任其驱使,不容有丝毫喘息。
他忍住泪,转身便走。
前面,是一片冰天雪地,冬日的夕阳照在冰面,折光使他睁不开眼睛。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稍不小心便会一个趔趄摔在冰上。
……
月生东天,沈清已经在凌波江的江心处开始凿冰,他凿的很小心,因为他不知道这里的冰面是薄是厚,他不知道每一凿下去,是不是自己脚下的冰面便会突然裂开,要真是那样的话,他纵使插上翅膀,也难飞离这里。
终于,他凿开了一个一个尺许方圆的冰窟。而此时,他已经满手是血。但寒冷已经让他觉不到疼痛。他拿起钓竿串上鱼食,小心翼翼的放进冰下的水里。
满天的银辉洒在凌波江的冰面,只映照着这一个人,这个孤单而倔强的少年。
偶而有鱼上钩,他拎上来,却并不是凌江赤鳗,于是他又倔强地将它们扔回冰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经冷的失去冷的感觉了。他需要吃一些干粮来充饥御寒,但是他没有,他只是想要笑。
他笑人生的无常。
如果没有争夺,没有争夺后的那场失败,他这一生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凌江赤鳗长在何处,又怎么被渔人从江里弄到江面,再被端上食桌。他唯一的知道的,就是凌波赤鳗味道极鲜,尤其是严冬之时,厨役奉上的赤鳗总是很少,但却是一年四季中最美味的,肥厚鲜美,入口使人忘忧。当云裳千里迢迢来到江南时,他陪她玩尽了江南所有好玩的东西,也让她尝尽了江南所有美味的山珍海味,只是他一直都想让云裳能在深冬时吃到最鲜美的凌江赤鳗。
但是,他却没有等到。
不,他等到了,只不过他等到的冬天,却是自己在凌波江心垂钓,钓的就是自己从小到大都在吃的凌江赤鳗。
呵呵呵呵……
这个少年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笑得似乎极欢快,极无邪。笑声似乎要震碎凌波江面那无垠的坚冰,和冰面上如银的月光。
笑声中,终于有一只赤鳗上钓了。他乘着笑意将那条鱼一甩而起,远远地抛到了冰面上,于是那条鱼疯狂扭动蹦跳的身子便好象一朵血红的玫瑰一样在月光下煜煜生彩。
或许是他的笑声太过激烈,或者,是他单薄的身体经过这么长时间,体温将身下的冰一点点融化,他突然听到了脚下的冰面上,发出“铮”的一声响。
然后,是更加连续而巨大的破裂之声。
而沈清却竟似浑然不觉。他继续仰天笑着,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胸中却好象已经承载了人生的所有苦难和伤痛,需要不顾性命的去发泄。
他脚下的冰,沿着冰窟一点点地裂开,铮铮的破裂声犹如一个恶魔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