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得两弯,穿过几条小巷,月依忽然停下脚步。但见她视线所落之处好大一所宅院,占地甚广,只是外墙破损不堪,门前一对石狮上张满蛛网,显然经久无人照料,半边宅门已然滑出榫头,在风中不断地一开一合。月依稍经停留,便又迈步,走了进去,推门时发出“吱呀”一声,落下片片枯叶,有几片刚好滑过月依脸颊,她却似浑然不觉般,径自向里走去,只见遍地残砖破瓦,实是满目沧凉,若大一处宅子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光华,不久后眼前出现一处泥潭,周围堆砌了许多怪石。那本是院中观赏用的鱼池,此刻却落满了枯枝枯叶,散发出阵阵恶心的气味。月依驻足在泥潭前,若有所思般怔怔凝望,时不时地露出几分笑意,如此待了好一阵后,才转身离开废宅,迈过门槛时,回头望得一望,神色眷恋,似有依依不舍之感。
原来她与飘雪的初次相会便是在这所废弃的宅院之中。她方才客栈里,向店小二打听路径时,曾听他说地方官府已接手了这所宅院,不日即要翻修重葺,于是便来感怀一番,心中多少有些难言的酸楚,想起半年前那段往事,不免百感交集,但欢喜却是远远多于悲苦,心道:“若非这所破宅,我与傻哥哥便不会相遇。”她多次想要提及那段往事,却总是无暇开口,这时又想即然傻哥哥记不起了,那便当它从未发生,不提也罢,反正傻哥哥待我很好,就象那时一样。念及至此,心中的酸楚登时一扫而空。
出宅时天边已升起一轮红日,月依沿着残墙破壁刚行出几步,忽听围墙那边轻轻传出一声咳嗽,不禁一怔,想自己刚从里面出来,并未发觉另有他人在场。当下好奇心起,凑到围墙边缘,只听那咳嗽之人说道:“王爷,您让小人办的事儿,小人已经办妥,不知这赏钱……嘿嘿!”立时便有人搭话道:“赏钱当然少不了你的。只是我有点好奇,那个老家伙藏地如此隐蔽,你究竟是如何打探到的呢?”月依乍听“老家伙”三字,不由得心里一动:“难道是张来财?”只听那人答道:“王爷有所不知,出了城东再往西行有一处墓地,小人的老母便是葬在那里。昨日小人想去坟前拜祭,经过青石坡时……”说到这里话音转轻,饶是月依将耳朵紧贴墙上也再听不到一丝一毫,忽然间一声闷哼传来,痛苦万分,那人急喘道:“你……你……”另一人冷冷的道:“寒冬腊月岂有上坟拜祭之理,想你前去定是盗人坟墓,做那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也算是死有余辜了。”说着,手中匕首往前一送。月依虽不见其形,但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知道那人已被杀了灭口。便在此时,又有一人发出声音,道:“你说他给咱们的消息可不可靠?”月依心说:“原来还有一人。”但听那被称做王爷的人说道:“应该可靠,你去通知其他兄弟,带好家伙等我号令,今晚就动手。”顿了一顿又道:“王妃关照,要活口不要尸体,记住了?”另一人应了声:“是!”
月依又听了一阵,始终再无声响传来,瞥眼间忽见两条人影跃过围墙,一人穿白衣,一人穿黑衣,一前一后,隐没在了街道尽头。
月依想要跟去瞧个究竟,但心念一转:“那人说还有其他兄弟,人多眼杂,我这贸贸然的跟了去,难保不会打草惊蛇。何况他们所说的老家伙,并不一定就是张来财,即便是他,也不急在一时,还是先去通知傻哥哥,再做打算。”心想对方要晚上才动手,时间还早,于是去向医馆,找大夫看了拇指处的伤势,那大夫医术甚是高明,敷药包扎后关照道:“断骨已经续上,三日后再来复诊,应该无碍。只是处理地不够及时,日后活动不便、乏力酸麻等后遗症终究还是免不了的。”月依谢过大夫,待转回到兴隆客栈那条街时,已是正午时分,街上行人也多出许多,她加快步伐,心想:“不知傻哥哥醒了没有?”远远望去,忽见一名少年冲出客栈,撞倒两名路人,引来一片哗然。但见那少年身材魁梧,脸上兀自带着三分傻气,七分稚气,不是飘雪却又为谁。
原来飘雪一觉醒来,浑身上下已不觉丝毫酸软,去找月依时,却见她已不在房中,左等右等仍不见她返回,虽知她是打探师兄的消息,心中仍不免焦虑万分,便在此时,忽听楼下有人喊道:“街尾有人打架,那女的眼看就不行啦,大家伙瞧热闹去啊。”这声喊并不怎么响亮,但在飘雪听来却好似晴天霹雳一般,当即纵身下楼,急冲而出,匆忙间撞道了两个路人,连忙赔声不是,也不管那两人如何应答,拔腿便奔向了街尾。那两个路人指指点点,神色间颇有怒色,但见他身着单衫,知道修为有成,是以不敢多说甚么。
飘雪一路狂奔,待到街尾却不由得暗暗苦笑,只见眼前一个肥胖妇人,高举笤帚正在呵斥一个中年男子,但听她气呼呼地叫道:“死东西,不想活了你啊,敢打老娘?”那男子满脸通红,浑身散出酒气,唯唯诺诺的道:“不敢啦,再也不敢啦。老婆,老婆,有事儿回家说,这里大厅广众的……”话未说完,肥胖妇人便吼道:“大厅广众?你还知道大厅广众呀?你个杀千刀的,喝多了敢打老娘,有种再打下来看看……打不死你,打不死你……”手中笤帚不停地打在男子身上,但气势有余,劲道不足,显是只为出气,并非真打,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夫妻俩闹了矛盾,那女的当街撒泼而已。原来那对夫妇在城中颇有名气,做丈夫的酷爱杯中之物,做老婆的撒泼成性,两人三日一吵,五日一闹,城中诸人都已习以为常,但从未见丈夫出手打过老婆,倒是这次,想是丈夫喝得通宵,大醉之下胡乱推了老婆一把,被路人瞧在眼中,还道他一返常态,终要大振夫纲,立时便有好事之人大呼小叫,引起轰动,这时见他仍是不敢还手,瞧地一阵颇觉无趣,便都自行散了。肥胖妇人也觉无趣,又骂得两句后,一把扶起丈夫,两人互相搀扶着返回了屋中。
飘雪连连摇头,但见对方不是月儿,心里却是喜滋滋的,转身刚欲离去,抬眼间见到月依站在一处屋檐下,正笑盈盈的望着自己,眼神中即是欢喜,又带些讥讽,不禁一怔,傻傻地笑了两声,脸上已是一片通红。
月依虽知这只是一场误会,但见他疯了般地冲出客栈,更是想起了那晚闯入圣域之事,心里也是一般的欢喜,却不点穿。两人找了一间酒楼,在堂里坐下,月依叫了些点心,边等边将废宅前那段经历说了出来。飘雪大惊,急忙站起,即刻便要动身前去告之,月依拉了拉他的衣角,使个眼神,示意不要冲动,说道:“等吃完午饭了,带你换身衣裳,我们再去找你师兄也不算迟。”飘雪虽然着急,但见月依一副胸有成竹的摸样,心想她比我聪明地多,料事又周全,她说不急,总是有她的道理。于是定下心来,又再坐下。这时小二取来点心,放在桌上,平平摊开,一共八样,量虽不多,却十分精致,飘出阵阵甜香,与江南糕点实可一比。月依夹起一块松糕,放在鼻前闻了闻,只咬得小口,便放回盘中,自语般说道:“手工差了些,摸样差了些,材料差了些,滋味差了些……”她身上皮裘华贵不凡,早已引来堂内诸多目光,这时听她喃喃得几句,均想这位姑娘定是出身大户名门,吃惯了嘴。掌柜更是面露怒色,心道:“我花重金从江南名坊请来一位点心师傅,这几日生意蒸蒸日上,客似云来,人人赞不绝口,偏偏你却不以为然,还语出污蔑,真是岂有此理。”一怒之下便要上前讨个说法。但听飘雪说道:“很好吃啊,月儿你再吃点罢。”月依微一摇头,道:“味道差些也就罢了,只是这灵气……唉!傻哥哥你爱吃的话,多吃些也就是了,我不饿。”
掌柜心念一动,站在柜台里对小二叫道:“阿福,快去通知杨师傅,就说他做的糕点灵气不足,让他带上材料去庙里捐些香火,求庙祝抚礼开光,多沾些灵气回来才好。”众食客登时哈哈大笑,阿福应道:“是老板,明儿个起咱们开店前都要沐浴更衣,磕头行礼,做点心时还要心怀诚意,否则没了灵气,可就吃不得了。”
这两人冷嘲热讽的又说了几句,月依字字听在耳中,忍不住便要出手教训,但想闹起事来,必定引起轰动。当下忍住怒火,不予理睬,侧脸时却见飘雪忽然放下筷子,煞时间神色凝重异常,两颗黑眸不知何时已呈红色,继而射出两道血光。月依不觉骇然失色,那两道血光极是熟悉,便如圣域内那惊人一幕一般无二。
只见飘雪缓缓站起,身前身后已是杀气腾腾,月依惊道:“傻哥哥?”飘雪不理不睬,径直走向柜台,蓦地挥出一掌,那劲风实是强悍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便连圣域中人也难以抵挡,何况凡尘中小小一张柜台?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整张柜台连同那名掌柜登时被击地四分五裂。堂内众人均是一声惊呼,但见木屑横飞,无数团血水激射而出,不由得又是一阵惊呼。这时人人自危,惟恐遭受波及,一干食客如潮水般拥出大堂,立时有人高声叫道:“不好啦,打死人啦,有人杀人咯……”
堂内只留下了月依和飘雪二人。月依心神未定,怔怔望着飘雪,只见他缓缓转过身来,嘴角边勾出一丝笑意,那表情十分古怪,亦善亦恶、亦正亦邪,眼神自是犀利已极,嘴边笑容却又温善可爱,真是诡异万分,教人瞧着怕也不是,乐也不是。月依只觉头皮一阵发麻,怔怔道:“傻……傻哥哥?”飘雪道:“我不是你的傻哥哥。你可以喊我作飘血,鲜血的血。”声音极度低沉,显然不是飘雪的声音。话音甫闭,那人忽然仰面载倒,落在碎木屑中,扬起一团尘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