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虚子这才站了起来,仍是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脸朝地面,看那摸样,还真象是徒子徒孙在聆听师祖的教诲也似。只见他若有所思般沉吟得片刻,继而道出了一段匪夷所思的经历。原来那日,张来财在溪水中癫狂不休,喝骂老天,终于乏力,胡乱在溪涧边躺到了半夜才醒转,眼见空中繁星灿灿,月明如皎,心中说不出的平静,竟然再无半点怨怒,山风习习而过,忽地想起那位鬼魅般的中年男子曾经说过“若是今日有幸保住性命,便于三日后来小青湖边相见”的话,心想:“我闯了这么个大祸出来,回去戏班肯定是不行的了。既然高人要我去见他,那我去便是了。”他小小年纪只求三餐温饱,有一处居所也就满足了,但连番变故,使地他身不由己地走向另一道途,便好似有人刻意安排,只是自己身在其中,难明其径。这时打定注意,自知一众侍卫定在苦苦搜寻自己的行踪,安稳的生活已然一去不回,当下借着月色,一路向西。这方圆百里内虽是山岭绵绵,鲜有人家,但他自幼生长在此,对道路实在熟悉不过,只是不敢走大路,专挑山间小径行走,饿了便摘些野果充饥,渴了便喝些山泉。待到第三日黄昏,眼前已是若大一片开阔的平原,心知那“小青湖”即在不远,不由得又是兴奋又是忐忑。入夜时分,终于来到小青湖边。
张来财走上白堤,但见湖上一片幽静,只传来阵阵虫鸣,不知那位中年男子身在何处,喊了几声也不见有人回答,于是饱膝坐下,怔怔想起了心事。许久后湖面上悄然驶来一只小船,船头挂着两盏碧纱灯笼,灯光下依稀见有一名道士打扮的老者据案盘坐。张来财苦等之下,颇为失望,心道:“原来不是他。”眼见小船越驶越近,竟似朝着自己而来,不免开始惊慌,心想不会是来抓我的罢?刚欲隐身藏起,忽听那道士发出一声清啸,直若龙吟,吓地不敢再动。那道士啸吟未落,整个人忽然离弦箭一般射出船头,在湖面上轻点数下后,飘然落在了张来财的身前,若非湖面上荡开涟漪,真好似飞行一般。他开口便问道:“你是那个擅闯行宫的孩子么?”张来财怔地一怔,退后半步,握紧黑萧,颤声道:“是……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老道察颜观色,已知自己猜地没错,微微一笑,道:“我是燕云山若水宗的掌门,道号无为,此番受人所托,要带你上山修行。”说着扬起右手手背,露出食指上的一枚指环。但见那指环莹莹泛出青茫,外形甚是独特。张来财一见之下,不由得砰然心动,激颤道:“你……你……”老道又是微微一笑,道:“见指环如见本尊!”
听到这里,月依总算恍然大悟,打断道:“怪不得你喊我师祖,又喊我作老人家了,原来喊的不是我,而是‘如见本尊’里的那位本尊。”青虚子惭道:“正是。”顿了一顿,刚要再说下去,抬眼间瞧到月依脸上颇有不耐之色,虽是与自己说话,但视线所落之处却是在紫墙那头,心道:“不管她那指环从何所得,想来必然大有渊源,虽说年纪尚幼,我却不可倚老卖老,若再说将下去,定会惹她反感。再者这段往事本就无甚动人之处,不说也罢。”但心中疑惑无数,猜不到指环为何会落在她的手上,不问清楚总是难安,又想指环即已出现,想必师傅亦不在远,待办完眼前之事,讨得姑娘的欢心,再问详情也不为迟。念及至此,便转口道:“我对师尊一向崇敬有加,适才见到指环,qing动之下难免有冒犯姑娘的地方,还望见谅。”月依见他不再罗嗦,甚是欢喜,嘻嘻笑道:“没事,没事!”心想:“你说的那位本尊十有八九就是爷爷了,不过现在还不方便告诉,万一你吵闹着也要一同进入谷中,可是教我为难了。”心中虽然也是一般的疑惑不解,实不知爷爷为何会有此举,但当务之急是要取出黑玉萧,唤起傻哥哥那段尘封的往事,是以尽管好奇心起,终究忍住了暂不理会,扭头瞧向飘雪,见他兀自面带笑容,便问原由,哪知飘雪只是傻笑,又问几句,仍是支吾不言。月依只道他是傻气犯了,便不再问,心中却是愈渐焦急:“算了,还是别带傻哥哥进谷了,被爷爷见到了可就要糟糕啦。”当下嘱咐二人留在原地,又对飘雪道:“我快去快回,等你想起了往事,恢复了心智,我再带你去谷中玩儿好不好?”说着捏了捏他的手背,以示歉意,飘雪点点头,但见月依转过身去,面对紫墙,双手捧在胸前翻转数番,“刷”地化做一团白茫,没入紫气中,不见了踪影。
两人均是一怔,待月依离去良久后,青虚子才终于发出一声惊呼,反复念道:“圣域,圣域……”飘雪虽也惊讶万分,但他对圣域的了解只在皮毛之间,自也无甚太大兴趣,心中只想:“刚才月儿问我为甚么发笑,我没有回答,其实并非我不愿回答,而是……而是……真是太不应该了!”其实他在听到青虚子喊月依为老人家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心想月儿不会是个活过百岁的老妖怪罢?他曾听村里那位老学究说过鬼怪之事,有此想法自在情理之中,但听到后来,方知原是一场误会,自觉有这怪异的想法实在对她不起,又想到她对自己深情眷眷,感动之下更觉愧疚,是以不敢明言。这时暗暗告戒自己道:“月儿对我这么好,可不能再生怪异猜想了。等她出来后,一定要当面把实情说出,请她原谅才是应该。”左等右等却不见月依出现,眼见日落西山,片片红霞火烧般印红天边,月依仍是不见踪影,不由得焦虑担心,想要问问青虚子该如何才好,但见他盘腿打坐已整整一日,喊了几声,只是充耳不闻,也就不去打扰,但焦虑之心实在难以自已,茫然间走到紫墙近前,伸手一探,忽觉一阵刺痛自指尖直穿而入,连忙缩手,哪知手指与那紫墙恍如粘住了也似,连缩数下竟挣脱不开,阵阵刺痛却是绵绵不断,又疼又惊之下,忍不住“哎哟哎哟”的大声叫唤。便在此时,身后忽然伸来一只大手,提住他的衣衫,七扯八拽之后,才将他拉了回来。
飘雪已是面白如纸,虚汗淋漓,连声向出手相助的青虚子道谢。青虚子微微一笑,示意不必客套,继而正色道:“圣域之内,都是人上之人,似我等凡夫俗子又岂是想进便能进的了。”话音落时,长叹一声,喃喃又道:“大成期的修为境界在这凡尘俗世已可称得上是万中无一,但在那里……唉!”说着脸上露出艳羡之色,想是对圣域的崇敬之心更盛了的缘故。
但凡修行中人,大多如此,只要见着比自己修为高深的便会想要超之越之。青虚子自知凡尘中的修行法门对自己已然无甚大用,若要追求更高的境界,则必须进入圣域。他这半生,唯有三件事情始终放心不下,一是再会传萧之人,二是手刃仇人以报家仇,三是替若水宗讨回血债。这时忽然想起复仇一事,便忍不住咬牙切齿,心道:“梁毅啊梁毅,你万万料不到我已进入了大成期罢,只须假以时日,待我融会贯通之时,便是你的死期。”念及至此,握紧双拳,直捏地“喀喀”作响。
飘雪见他神色突变,苍白之极,眼神犀利泛出血光,忙问道:“老先生,你……你怎么啦?”青虚子深深吸了一气,又缓缓吐出,几个反复后,面色才回归红润,勉强摆出一丝笑意,说道:“小兄弟你别怕,我只是想起了一段往事。”飘雪忙道:“甚么往事?是不是早上说的那个?我听村里人说,如果有烦心的事了,千万别藏在心里,否则会更加难过的,要不你说出来罢。我有时候受了委屈,挨了骂都会和大黄说的,说了之后心情马上就变好啦。”青虚子心中偷笑,心想:“大黄?大黄应该就是你村里的那条黄狗了罢,要我和你说,岂不是要我把你当做狗?”但见飘雪一脸正经,犹见至诚,便抑住了取笑之心。
两人坐在树下,青虚子眼望漫天红霞,说道:“后来我跟着无为子去了燕云山,本以为会遇见那位传我黑玉萧的高人,也就是我曾提到过的师尊,没想自从行宫一别,我便再没有与他见过面了。无为子说那位高人并非俗世中人,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来自圣域。于是我就在若水宗里住了下来,数日后,我看见无为子手中那枚指环不见了,便问原由,他说已被那位高人取走,我自是懊悔非常,心想为甚么他来取指环的时候不来与我见上一面。当时无为子对我说,凡是能从圣域出来的,都是身兼使命之人,来亦匆匆,去亦匆匆,本不会轻易被人察觉,我想那倒也是,一个半点修为也没有的小家伙怎能得到高人的垂青。”说到这里,青虚子仰天打了个哈哈,飘雪见他终于绽出笑容,也不禁代他开心,只听他续道:“于是我日夜勤修,再加上无为子亲自指点,修为自是突飞猛进,只短短一年便进入小成,五年后已是中成……”飘雪听到这里,忽然打断道:“既然都是无为子前辈在指点,那你怎么不称呼那位无为子前辈作师傅呢?”想自己对村里那老学究尚且尊称一声先生,更何况指点修行的前辈?瞧向青虚子的眼神中不免带了数分责怪之意。
青虚子轻叹一声,道:“你以为我不想么?我对无为子的感恩之心更甚于那位传萧之人,只是……只是他执意如此,莫说师傅,便是前辈二字也不准叫上一声,我多次询问原由,他总是含糊不答,时日一长,我便不再问了,无论当面,又或是话中提起,都是无为子无为子这般的称呼。我俩虽有师徒之份,却无师徒之名,想他待我亲如父子,若水宗门人待我亲如兄弟,我却始终……唉!”话末这一声长叹,唉怨凄凉,直教人酸楚难当。
飘雪“哦”了一声,心想那位无为子还真是与众不同,不知现在身在何处,如果有了机会,一定要亲眼见上一见,同时又想青虚子在若水宗内修行数载,却不被承认作是若水宗门人,心中一定难过地紧了,怪不得那声长叹如此凄戚。
青虚子见他眼中不再暗含怪责,便又继续说道:“于是我便安慰自己道‘无为子一代宗师,行事必有深意,迟早会有释明那一天的。’但是……但是……”说着忽然怔怔落下泪来,忙抬衣袖抹去了。飘雪听他语气中带有呜咽,便即侧脸相望,只听他续道:“但那一天终究是不会来了。”飘雪一楞,连忙安慰道:“我想……我想只是时机还未成熟罢,我想他一定会告诉你原因的。”青虚子无奈苦笑,摇头道:“已经没有可能了。”话音甫闭,蓦地里挥出一掌,劲风呼啸,击中远处那株古树,“砰”的一声巨响,木屑横飞。飘雪惊地一声尖叫,只见那三、四人合臂都难以围拢的树干竟被掌风生生击穿,搂空处赫然便是一只手掌的摸样,忍不住又是一声惊叫。
青虚子一掌击出,再也按奈不住心中怨愤,跳起身来“砰砰砰”又是数掌击出,每一掌都直接击在树干上,直打地枝条乱颤,鸟雀齐飞。飘雪吓地心惊肉跳,慌乱间奔出数步,回头一看,却见青虚子仍在挥掌击树,口中更是呼喝不断,但那株古树只是剧颤,即没有被打穿,也没有被打断。飘雪又看地一阵,见那青色树皮上淌下道道血水,青虚子的两只手掌更是血肉模糊,触目惊心,不由得骇然失色,大叫道:“老先生,老先生,你先停下手罢。”哪知青虚子竟是充耳不闻,癫狂一般,又发泄得许久,忽而仰天一声长啸,似是在对老天怒吼,这才收住双手,但见胸前衣袖、胡须白眉上,无一处不是血迹斑斑,手掌上滴滴答答的兀自流下血水。
飘雪虽是惧怕已极,但见他终于停止癫狂,心下自是一喜,连忙奔上前去,扯下衣布,轻轻擦去双手上的血水,每擦一下,便见到皮肉翻转,实是惨不忍睹,不由得恶心连连,几欲作呕,终究还是忍了下来。青虚子却是哼也不哼一声,仿佛不知疼痛一般,只怔怔仰望天空,待飘雪擦去血水,正欲包扎时,忽然开口说道:“小兄弟,你我有缘,这只黑玉萧虽然萧口已熔,但削铁如泥,仍是一件神兵利器。我这一去,不知福祸,便送了给你罢。”说着抽出双手,取下腰间黑萧递到了飘雪手中,又道:“你与那位施姑娘关系非比寻常,料想对这黑玉萧并不在乎,但……但……但若你稍有一丝感恩之心的话,便……便喊我一声师兄如何?”他说这后半句时,已是央求的口气。飘雪见他说地至诚,只得接下黑萧,问道:“老先生,你要去哪里?”青虚子微叹一气,心道:“你不愿喊我师兄,我自也不会勉强,但这一去,所要面对的何止千军万马,我死不足惜,但若水宗从此无人……唉!也罢。”便道:“杀父杀母之仇不可不报,毁村之恨不可不雪,灭门血债不可不讨,我这一去,便是要与那梁毅作个了断。”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青色薄册来,又往飘雪手中一塞,见他脸上沾有数滴血迹,便抬袖轻抚了去,说道:“小兄弟,这是若水宗的修行心法,若我就此遇难,请念在你我相识一场,寻个资质颇佳之人传了下去罢。”说话时眼神中流露出感激之情,但那眼神在飘雪看来,却如亲人在关爱凝视自己一般,自从失去心智以后,这种感觉也再无体会得过,忍不住流下泪水,叫道:“别去,别去。”
青虚子并未深想,只道他是怕自己离去后,无人能再吹起黑玉萧,是以才会流泪挽留,便道:“小兄弟,如果我侥幸留下命来,一定会回来找你,如果……唉,天机难测,天机难测。”话音落时人已荡在三丈开外,脚步更不停留,恍若青烟般直飘而去。
飘雪登觉一阵酸楚直冲心头,望着远去背影大声叫道:“师兄,师兄,你一定要回来呀。”但听远处蓦地传来数声大笑,紧跟着“砰”的一声,继而传出树木倒地的轰鸣,料想是青虚子听到飘雪说话,大喜而笑,却不识出山路径,便挥手击断拦路古树,另辟新途。只闻轰鸣之声越来越轻,搀杂着爽朗笑声,终于两相具杳,林中重归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