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秋深了,夜色仿佛浓的化不开,但总是带着一股莫名悲掠的,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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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黑衣人点了蜡烛,缓缓转身,走到章邯面前,顺手便摘下所有伪装,可那动作却分明如此自然,仿佛,这里就像是他的家,而他只不过是在做一件细微至极的事而已。-
但箫生和刘霜祁却显然很是惊讶,来这里三天了,这倒是那黑衣人第一次让黑暗中亮起灯火,更是第一次露出本面了。不过刘霜祁的心情显然比箫生更加激动了一点,连箫生也不免有些错愕。-
相比于箫生两人的激动,章邯似乎平静的太过,倒像极了没有思想的活死人,不知是不是血咒反噬太过的缘故。-
虽然庙中勉强算是亮了灯火,可那一星明灭不定的微光,却并未奉献多大的光明,更多的,还是同样昏暗的阴影。-
那黑衣人叹了口气,慢慢蹲了下来,向着章邯空洞的眼神,然后深深地看去,似看入一泓深邃的古井,然而,没有一丝,涟漪。-
箫生两人静静看着庙中,不知那黑衣人到底是何心思。-
良久,那黑衣人又是一声长息,站了起来。昏暗中隐隐可以辨出,神像供桌上,多了**红星,是那黑衣人上的三支香。-
“神上啊,世人到底还是愚钝…”-
低沉而恭敬的声音缓缓想起,俄而,仿佛有一丝轻轻的颤动,好像和那黑衣人浅浅的交流。-
这声音…是否似曾相识?-
果然是拓拔?箫生想着。-
箫生不愧是无禄斥侯,听声辨人的功夫自是不差。不错,庙中那黑衣人正是拓拔期,便是那晚天水姜神庙里的拓拔了。然而对于此人,箫生却始终有一团难以开解的迷团,即便是那晚过后,他百方查索,却也仍旧所得甚少,这种情况,他箫生自为无禄斥侯以来,当还是第一次!如此一来,箫生反而是更加要弄清楚这个人!-
拓拔期仍旧是站着,但却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满怀悲悯地看着章邯。他用手轻拂过章邯略有些斑白的乱发,淡淡道:“你还要沉寂多久,还要埋藏自己多久,你到底还要不要醒过来,是要不要呢?”-
要不要呢…要不要呢…-
仿佛那声音带着魔力,竟是毫无妨碍地刺透章邯紧紧包裹的防护,直直到达,他的深处,那无边的意识界。-
浓浓的白雾充斥着,这个世界好像只单调的剩下,这一份白。章邯团团紧缩着,身体有些瑟瑟发抖,他不知道他在怕什么,他自也不明,他是深处何处,只是这里无边无际的静寂,没有打扰,没有鲜血的红,他深深感受着,不愿离开。-
就这样缩在冰冷的角落,永远也不要离开。-
然而,一个声音却远远透进层层雾霭,直刺入他的心中。-
醒来,醒来…还要不要,还要不要…要不要啊…-
他只感觉头脑俱裂,好像有什么在撕扯,有什么要爆裂一般,他想要抗拒,然而,他做不到,什么阻抗都是那样的徒劳。他只是本能的挣扎着,然而,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没用的,你早就败了的!-
拓拔期始终静静地站着,手中似乎保持着某个诀印,而倾刻间又会变成另一个。他口中低吟着,仿佛远古时期的咒语,绵连不绝,荡人心魄。-
箫生看着拓拔期,眼中神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没有做什么,只是继续盯着他和章邯。而刘霜祁,口中似乎还喃喃着什么,眉目中的神色更是复杂,有两分疑惑,有两分震惊,剩下的六分,却尽是茫然了,不过她也和箫生一样,静静的只是看着。-
拓拔期的面前,章邯显然逐渐忍受不了,不停挣扎着挥舞着手脚,宛如疯子,那动作更有一些滑稽,却是没人笑的。-
渐渐的,章邯的挣扎弱了下来,慢慢不动了,而他那两泓古井之中,仿佛也在轻轻鼓荡着,有什么潮,在暗中酝酿?-
浓厚的白雾终于消散殆尽,拳缩的章邯就那样裸露在外,眼中,有深深的惧怕,甚至,还有一丝绝望。-
拓拔期仿佛也看到了那茫茫世界里的章邯,微叹一声,轻轻言语。-
还要躲避吗?-
鲜血可是会因你的逃避而远离?-
你可是忘了妻儿?-
还是,压根你就没想过报仇?-
鲜血。报仇。-
恍然间,往日的妻儿莺莺笑语,就这般生生站在面前,章邯试探着手一触碰,一切却突然荡漾不见。-
他莫名的又是一阵悲伤,恍然间,又看见了当年随自己征东讨北的秦军战士,甚至有那二十万无辜的双眼,在那坑中看着自己,可那眼中,又分明只有微笑。-
他刚一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却又是一个温软的声音传来。-
“章将军…”-
“虞…”-
话还未出口,已是又变了一番场景,只见生孺出现,微笑却又不屑地看着他,手中扼住虞姬的脖子,虞姬想要挣扎,却是丝毫也动不得。-
章邯只觉血气上冲,一时国仇家狠纷至沓来,再也难以忍受,蓦然怒吼一声,向生孺扑去。-
然而,微波荡漾,哪里还有那些影子,没有妻儿,没有士兵,也没有虞姬和生孺,有的只是眼前黑暗的神庙,昏暗的烛光。-
他扑了个空,一个趔趄,竟是直直扑倒在地,整个脸庞也埋在冰冷的土地之上。-
拓拔期停止了咒法,停止了口中的念颂,亦只安然看着章邯,眼前趴倒在低,仿佛永远再也站不起来的男子!-
俄而,有轻微的啜泣传来,逐渐变大,竟至号啕!-
章邯只手捶打着地面,眼泪模糊了地面和脸庞的界限。-
一个曾经叱咤的将军,如今却用仅剩的尊严,哭泣!-
讽刺吗?-
拓拔期一直这样看着,既不安慰,却也不打扰,他在等待,等着章邯重新站起来,而后……这是个秘密,亦或,秘谋!-
夜更加深了,什么时候,外面已经落下零星的雨点,不大,却足够湿了地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蜡烛也渐已息灭了。这个世界,重新只剩下风声!-
今晚似乎很特别,好像睡意突然间消失,总之,这个庙中的章邯,拓拔期,以及庙里隐藏的箫生刘霜祁二人,俱是精神饱满,所有的目光都在一处,章邯。-
也许男人总是坚强,扛起一切,等到悲来,便越发厉害吧!-
雨不知何时又住了,云散,月亮弯弯的,摇摇欲坠!谁都未曾注意到,北斗西垂,夜已安半。-
就当静寂将要吞噬清醒的意识时,章邯说话了。他站了起来,仿佛直到此时,其他人才注意到,哭泣早已停止。-
集中注意力久了,自然便会分散,你以为仍然注视着,其实却已是散了,这经历自是人人有过的。-
“是你救了我?”-
拓拔期没有回答,只是黑暗中微微一笑,点头。-
“为什么要救我?死了岂不更好!”-
拓拔期不理会章邯,径自说道:“你以为身死便是死,却不知心死了,却比死更加痛苦吗!”-
章邯不语,心里某个地方却是一颤。-
“我便是要你活着,你心是死是活,有什么干系,死了倒是更好些!”-
拓拔期言语淡然,却不知他心中到底是何心思。-
章邯似也不解,却只凭着本能抗拒。-
“我活着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拓拔期淡淡一笑,“便是这了!我要你活着,却不再是为了你自己。”-
章邯冷哼一声,“却不见得我便任你摆弄!”-
拓拔期走到一旁,又是一笑,“你以为,你这条命还能由着自己?”他冷哼一声,“你对自己性命都这般轻薄,又有什么资格再面对自己,又凭什么,哼,掌控自己!你选择得了死,生却是你无论如何也做不得主的!”-
章邯只觉脑中轰的一声,翻来覆去总是那一句话。-
你选择的了死,生却是你无论如何也选择不了的。-
他想要反驳,却隐隐觉得,这话的确有几分道理,连自己都逐渐为之左右。-
尽管拓拔期冷言冷语,不知为何,章邯却是心中微有些暖意,不觉得,防备也淡了。-
“如何?”拓拔期道。-
章邯长出一口气,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连声音也变得有些散漫。-
“我便连自己也难以面对了,又有何话说。”语气却已是软了的。-
拓拔期点头,又面对着那座凶恶神像,道:“若你果真明悟,就来给姜神上柱香吧!”-
章邯木然,下意识便走到供桌前,接下拓拔期递来的三支香,插进香炉,而后又拜了一下,黑暗里,这神像似乎有些模糊了。-
下一刻,章邯往那神像看去,往那双漆黑泛着寒星的神像凶眸看去。-
在箫生和刘霜祁看来,章邯仿佛窒了那么一下,但只是那么一下便又恢复正常。暗夜掩护下,他们两都没有注意到,两道浓郁的黑气,从神像眼中瞬间射入章邯眼里,而这一切在黑暗里,又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
黑气入体的刹那,章邯莫名的一震,而下一刻,眼中已映出了与往日不同的光芒。-
没人知道,那道黑气做了什么,可能,连章邯自己也不知道罢。-
拓拔期看着他,缓缓道:“你,明白了吗?”-
章邯点头,声音却坚定无比!-
“是!”-
拓拔期欣然,“欢迎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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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星月已是零星将散了。-
这黎明前最深最深的暗!-
有更多的疑惑,重新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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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陵之野。-
朝阳不过刚刚升上东山,这片郊野,却早已被人气肃然。-
汉军营外十里,项羽当头,楚军将士依次展开。不比汉军次序整严,然而气势却尤有胜之。-
项羽斜握长戟,腰悬宝剑,当阵前而立,果真好个气魄。-
此时汉营早已进入戒备状态,巡逻兵士来往不绝,营门紧闭。-
大营门外,一骑横立,正是楚军叫阵的先头兵。-
然而汉军始终未曾理会,诸军士早已是愤然,但碍于汉王未曾有令,是以谁也不敢妄自迎战。-
汉王帅帐之内,张良静立,汉王刘邦却是比前番更急了。-
“报…敌军搦阵,若再不出兵,他们便要强行攻城了!”一个哨兵急忙报告,也不管是不是冲撞了帅帐。-
刘邦猛的停下步子,目视张良。如今,他似乎也只有张良可以倚仗了。-
张良略一沉吟,先向那哨兵令道:“传令下去,三军整备,即刻迎战!”-
那哨兵得令,迅速去了。-
刘邦长叹一声,道:“先生,全仰仗您了!”说着拍了拍张良肩膀,那眼神却有些意味深长。-
清晨,阳光不甚刺眼,天也格外明净。无论如何,都不能不说这是个好天气。-
只是,谁又能想到,转眼,这漫漫碧野,便将化作修罗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