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陵。
百里平原上,寒风漫卷,旗帜飘扬。平野草地尽数左右低伏,不时腾起一阵狂风,惹的马骑摇头晃尾。
天空几只秃鹰来回尖啸盘旋着,闪动的眸子泛着寒星,冷冷注视着这百里平原上的所有,仿佛在等待一场丰富的美餐。
汉军整齐地立阵固陵城五十里之外,前首是两队步兵,手持大刀圆盾,肃然站立着。
后边是两行精骑,马上俱是身着锁子战甲的军士,想必是汉军诸主将了。
众精骑中间乃是一匹白马,毛色清纯,如冬雪皎月,脱颖而出。马上一人,好个模样!紫金冠,红皮靴,身着黄金战甲,头戴罩面精盔,一双星黑眸子闪闪生辉,静静注视着东北方向,此人当是汉军主帅了,只是那装扮,怕是非汉王无有其二了。
汉王左首乃是一普通马骑,马上之人亦是与众不同,战场之上,竟然只是一袭白衣,然其面色温和,不时轻扇一下手中山河墨扇,丝毫无临敌之紧迫。
这一人赫然正是当日长安城莫名园林之中,常和殿上的那神秘少年!
风萧萧,黄昏暮暮。
汉军列阵于此已然一个时辰,然汉王却始终未有命令,只是默默注视着固陵城北方,不断派出探子斥侯,眼中似有期望之色,但斥侯一拨拨回来,汉王眼中却渐渐隐藏不住,那淡淡失望。
得得得…
远处一骑远远奔来,手中一面小旗帜,迎风猎猎鼓舞,正是汉军斥侯。
“报…”那斥侯在阵前下马,奔至汉王骑下,单腿跪立一拜,正要报告时已被汉王迫切问话打断。
“如何?”汉王语气中隐隐有些急不可耐,问出这样一句无头无脑的话。
那斥侯显然明白,但沉默一会之后,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抬头看着汉王。
汉王脸上怒气一闪而过,隔着精盔面罩仍是显现出来。旁边那神秘少年忍不住看了汉王一眼。
“再探!”
“是!”
看着那斥侯马骑远远去了,汉王深深呼吸,平复下去心情。
“主公?”那少年转首轻轻喊了一声。
汉王没有向他看来,只应了一声。
那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汉王没有听到声音,也看向他。
他对视着汉王,汉王眼中似有不耐之色,但也只是一闪而逝。他微微一笑,移开目光,淡淡道:“不如我去…”
不等他说完,汉王已是招手止住。
“不必,此间还有别事须劳烦你,那边事已至此,便是你去,想必也不会有何变化的。”
汉王说罢,又继续望着北方,时而又转首南边,只不看向固陵城一眼。
城中可就是楚军,可就是西楚霸王啊!那曾经数度大败汉军,令之披靡的死敌!如今好不容易大军团团围住固陵,更有倍数兵力,但汉王竟是丝毫未将注意力放在这里,反而时而翘首远望,却不知是在望着什么,还是在等着什么。
那少年看着汉王模样,默然不再言语。
天色渐渐暗了,汉军阵势却依然保持警戒模样,虽是半天未有动静,仍是严守阵地,丝毫不曾怠慢,足可见其训练有素,军纪严明。
西山群凹之中,日暮渐垂,汉军阵东,固陵城西之间,百里平原又是笼上一层凄凉之色。
头顶秃鹰盘旋,久久不愿离去。
远处一骑奔来,当是汉军最后一个斥侯了。汉王未有听其报告,已是挥手让其退下了,显然一次次的消息早已让汉王失去了耐心。既然结果已经知道,自然便没有听的必要了。
就在汉王准备下令时,旁边另一将军却迟疑半晌,还是向汉王说道:“主公,今日楚军大是有异啊!”
这将军正是汉军灌婴将军,平时并无多言语。汉王微笑点头,道:“哦,你说。”
灌婴道:“我军列阵于此已有大半天,虽未有何动向,但以项羽之性格,竟也能一动不动到现在,何况范老头子又不在,这事岂非有异?”
汉王哈哈一笑,仿佛早已了然于心,向那神秘少年道:“生孺,还是你给灌婴将军说说吧,呵呵。”
灌婴看向那神秘少年,便是汉王口中的生孺了。看汉王神色,倒是早已知晓其中事由,他不由疑惑不已。
生孺向着灌婴微一晗首,用手中墨扇向远处山野某处摇摇一指,口中道:“灌将军请看,这里,还有这里…”
生孺这里指点着,其他数位将军,也顺着向前方原野仔细看去。
只见前方地势微有起伏的原野上,草木随风拂动,一派自然宁静之景。然而仔细之间便会发现,这些草木间,有些许异常。有个别异样草木,或并不随风起动,或摇摆极不自然。一看便知乃是人所伪装,只是,不有意细看倒是极难发觉的。
灌婴等主将是何等人物,自然慢慢看出其中异常,脸上疑惑便少了几分。
汉王笑道:“可看清了吗?”
众将齐齐拱手道:“末将受教!”
一时众将重又现出一丝轻松,仿佛项羽一动不动,倒令他们极大地不惯一般!
汉王下首,引马走出一位将军,英气逼人,乃是汉军英布,只见他向汉王请命道:“主公,末将请领一伍兵士,擒楚军喽罗回来!”说罢便欲调兵前去。
汉王却摆手止道:“不必,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的好,否则,项羽那厮为了这几个小斥侯,万一较起劲来,呵呵,现在可不是时候啊!”
英布愤然,但还是听令退下。
汉王最后又望了一眼东北和南边方向,满眼萧涩碧野,哪里有他心中所期望的影子,低低叹息一声,于是下令,撤回五十里扎营安寨,明日再计较战事。
众汉军层层调度,前军作后军,不一会便已如洪水退走尽了。
天上秃鹰间或飞下,在汉军方才所在地方往来搜寻,最终仍是一无所或,尖鸣一声,不甘地飞去了!
夜暮重新降临,黑暗罩着大地,等待战场去吞噬生命。月出东山,楚营汉阵慢慢亮起无数篝火营灯,照亮四下周围。
汉王营帐。
此时营中只有三人,除汉王刘邦,神秘少年生孺外,另有一人,一身儒生灰袍,外露不俗之气,同生孺同立一旁,自然便是汉王手下第一谋士,黄石公座下弟子,张良了。
汉王急切之色此时便再不遮掩,来回踱步,眉头紧皱。他又踱了几个来回,恨恨道:“韩信彭越失约未至,如之奈何!”
张良生孺俱不言语,只静默一旁,所不同的是,生孺面带微笑,别无旁顾,而张良却同汉王一样皱眉,一副深思。
且说汉军此次进楚掠地,大约各路诸侯,共同讨伐西楚霸王项羽。奈何如今,汉王兵至项羽所在的固陵,却始终未见赵地南下的韩信,和楚地北上的彭越。少了这两路重要兵马,汉王如何不急!
汉王又走到张良对面,向张良道:“先生可有妙策良方?”
张良默然,心中转过无数念头,然后方对汉王道:“如今楚军破败,已在眉睫,而韩信彭越尚未有封地,其不如约而至固然也!”
汉王犹疑,又道:“既如此,先生可有计意?”
张良道:“唯今之计,莫如将陈地以东尽予韩信,而睢阳以至谷城尽予彭越,使他们为自己封地而战,如此则可纵约,项楚可破!”
生孺听言,仍是笑意盎然,但那笑容之中明显多了几分讥色。
张良不经意间,将生孺表情看在眼里,却也并未表露什么。
汉王似乎对封地特别敏感,对于张良计策竟是犹豫不定,张良也不再言语,只看着又在来回踱步的汉王,等待他的决策。
良久,汉王顿住步子,极不情愿,但仍是允可了张良计意。汉王略一沉吟,转而向生孺道:“生孺,你往来迅捷,此事还须你去一趟了!”
生孺晗首,转身便欲去了,未走两步,又听汉王道:“那件事,去韩信营中也顺便查探一下吧,恩,尽快赶回就好!去吧!”
生孺也未转身,待汉王说罢,便直接去了,出了汉王帅营,一个腾身,已不见了身影。
营内,张良听汉王最后一句,面色却凝重了几分。
离固陵城楚汉阵地数百里之遥,却无丝毫战事紧迫。一切都在平静夜色之中,仿佛沉睡。
长安城出城往西北又百里,有一座小庙,此庙与当日箫生在天水郡城外小山上所见小庙,倒是极为相似,连名字都是一样。
姜神庙!
那日长安,箫生刘霜祁两人一路尾随章邯,却没料到,突然出现一黑衣,将昏倒的章邯携着,迅捷无比出城而去。
刘霜祁还以为那黑衣仍是章邯之前那些人,便不欲继续追踪,何况那黑衣所去方向,也与她自己南辕北折。不料,箫生却识得,这黑衣人并非如此,尤其是听到“姜神庙”这三个字之后,刘霜祁竟是颜色微变,也不多说,又留下来与箫生一道,追踪那黑衣人而去。
那黑衣人出了长安,便径直往西北方一折,不一会已到这百里之外的小庙了。
箫生与刘霜祁看到那庙门正中牌匾,“姜神庙”三个大字时,俱是心中一动,但随即便平复心情,找到隐处,静静打量庙中情况。
当时只是黑暗,庙中连灯火也未点上,只听到庙中除那黑衣男子外,另有一妇人声音,不知是否巧合,听到那妇人声音时,箫生和刘霜祁互相对视了一眼,竟是同时觉着,这声音有几分似曾相识,至于哪里听到过,却是想不起来了。
那两人暗里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不再言语了。如此一个晚上过去。
之后两三天,也不见了那个妇人,只剩下那黑衣人一个,以至于箫生两人,几乎要怀疑当晚是否做梦了,只是梦又如何做的这般相同。
那两三天里,那黑衣人始终未曾摘下帽子面纱,每日只是晚上替章邯稍稍疗伤,其余时间便是离开姜神庙,去往别处了。箫生不明所以,便留了下来,始终监视着,想是无禄斥侯俱是这般,要弄清所有吧。
反是刘霜祁,不知为何,竟也始终未曾离去,只是,眼睛时常盯着这庙中神象,呆呆出神。箫生看在眼里,却也并不询问于她。
如此般,转眼竟过了三天,而章邯也始终未曾从昏睡中醒来,不过,他伤势倒是好了许多,昏睡时的呼吸也日渐混厚,想是那黑衣人疗伤之功了。
这一日已是第四天了,黑衣人仍是清早便出去了。到了午后,章邯忽地开始梦中胡话,脸上出了很多汗滴,可能梦中,又是重现了当日噩梦。
大概半个时辰左右,胡话声停止了,箫生往庙内看去,才发现是他醒了。然而,自章邯醒过来之后,他便只是坐在那里,眼中空洞洞的,望着那凶恶神象,愣愣发呆,倒像是木偶一般。
就这样,他一直一动未动,直到黄昏又一次降临。
箫生多少有些不忍,但一想到那个黑衣人,还有之前天水郡姜神庙中那个拓拔,他便有心弄清楚,这些日子以来的诸多事情,于是便始终没有从隐处出来,去安慰章邯。
可转念一想,安慰又有什么用呢,谁还会在乎,少了安慰?
黄昏枝丫,倦鸟归林。夜色终于吞噬了这座小庙,也不经意吞噬了这庙中,心丧如身死的章邯。
突然,跫音传来,箫生刘霜祁迅速隐藏好身形。不到片刻,果然是那黑衣人回来了。
那黑衣人方推开庙门,像是发现了章邯已经醒来,轻轻“咦”了一声,道:“你醒了啊!”
便走进庙中,在神象前摸了枝蜡烛点着,更是随手摘下了帽子和一直蒙在脸上的黑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