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壑壑,飞龙氏将箫生脖颈死死扼住,瞬息之间,性情大变,箫生脸憋的通红,却不明飞龙氏为何突然如此,可他却半分挣扎不得。
忽然,寒箫清吟,一股清寒之意经由寒箫缓缓度入飞龙氏体内,寒气升腾,仿佛暗流在心中涌动,一股莫名的熟悉,那些画面如临其境的真实。飞龙氏陡然一惊,目中精光顿敛,眉目微皱看着箫生,撤去了双手。箫生甫一得脱,也顾不得疑惑,立时大口呼吸,寒气吸入,他却只觉这乃是天下第一等的自由舒畅。
飞龙氏背转向他,眉目隐入黑暗的那一侧,声音好似没有涟漪:“记住,方才我所说的一切,你什么也没听见!”顿了顿又道:“明日一早,你和那女娃就离开吧!”
箫生不敢违抗,揉着发红的脖颈道:“前辈放心,晚辈素有耳疾,便是天公打雷也听不见的。”
见飞龙氏默然不语,箫生暗自垂思,轻声道:“那晚辈便先告退了?”
飞龙氏仿佛陷入沉思,对箫生浑无所觉,箫生见机,便潜声退去,到数十丈外便反身小跑奔退,直到离的很远了方才又放慢了脚步。想起刚才,箫生不觉冷汗涔涔,暗思若非运气好,只怕飞龙氏当时一个爽快,他已然尸解成仙了,现在想来,不由摇头苦笑,上古遗族,果然迥异凡人,便是脾性也是瞬息万变,难以琢磨。
这样一来,箫生带着满腹狐疑却再没了夜游的兴致,缓步往回走去。夜静静的,群山仿佛披上了一层薄纱,美丽幻然,直如清梦。山岩石隙,几朵冬灵草花在这静夜默然绽放,形单影只,动人心魄。
箫生停住脚步,怔怔的看着这几枝冬灵草花。月光神洁,映着这零星娇弱的花儿,更显几分清纯薄艳,动人心魂。
箫生正自痴痴神恍,忽然一个声音入耳,不绵不脆,听来清爽自然。
“年年如月,夜如练,箫声碎,人如醉…”
“黯魂旅思,都来几许…”
天际,流云划过,银河两岸,风过冉冉,惹的万千星子,明灭不定。
闻得吟诵之声,箫生眼神却越发恍惚,呆呆看着那两三只乱花儿,缓缓向前走去,洁花瘦艳,轻轻摆拂,箫生眼前却如云烟过目,虚无中一个面容似幻似真,正映着那几株花儿。箫生微感诧异,但随即微笑,伸出手去轻轻夹握住冬灵草花茎,稍一用力,冬灵草便离开石隙。眼前一掠,箫生霍然惊醒,那花茎上,花萼之下,分明还有两只纤纤素指,便在这时,前方岩旁陡然闪出一人来。
箫生忙将手指松开,嗫嚅道:“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刘霜祁似也愕了一下,但随即便回复正常,将冬灵草花凑在鼻前深深一嗅,呼出气息在寒风中凝成白雾,彷如香兰呵吐。
“你不也没睡。”刘霜祁兀自把玩花朵,淡淡说道,却未瞧箫生一眼。
箫生浅浅一笑,忽而想起方才所闻吟诵,道:“方才是你在吟诵么?”
刘霜祁蓦地一惊,她深夜不成眠,出来走走,见山中之景,霄汉云鹊,入境知情,不由将自己从箫生梦中呓语听到的辞句诵了出来。忽而不知为何,刘霜祁心中却微微忐忑,心跳也快了一点。
箫生见刘霜祁不语,轻叹一声,转身一旁,仰首看着满天繁星,缓缓吟诵道:“云瘦汉浅,月弄离宫,一分春色几分愁。还渡一更烟雨,旬日却休。如梦倾阑珊,芳草流连,玉楼空断,珠帘收。环宇天谈,残灯银河疏垂地,孤黯逍遥游。”吟罢,眉梢一紧,那个影子又隐约闪现。
刘霜祁平日哪里见过他这等认真怀肠,亦是好奇:“这首词是什么啊?”
箫生遥望天际,道:“这首词本名《天涯断章》,相传是上古一无名隐者所作,自古便只有半阙,余下那半阙早已失传。家师生性散漫,却独喜这首词,便将这半阕残篇自名为《逍遥游》,取其宇中逍遥,悠悠自得之意…”说到此处,箫生却声转黯淡不再言语。
刘霜祁哦了一声,点点头,忽又道:“你师父是谁?”箫生还未回答,她已先想起逍遥门一个人来,脱口道:“楚狂歌?”
箫生点头。
刘霜祁虽不知箫生与楚狂歌之间的事,却也知楚狂歌失踪多年,乃化内外少有的奇案,亦是唉嘘。两人对空望月,一时忘了回去,气氛却又有些沉闷。
过了片刻,箫生忽噗的一笑,指着刘霜祁手道:“你睡不着觉,却来打扰人家花草做什么。”
刘霜祁一怔,万没想这种情景,箫生这么快又回复嘻哈嘴脸,没好气道:“你便没搅扰么!”忽又想到刚才两人似乎同时将这株冬灵草花摘起,不禁羞赧,手指攥着草花轻轻转了两转。箫生看着她,只是无声微笑,他越是如此刘霜祁却越发气怒,斜睨了他一眼,不等箫生回过神来,刘霜祁已自转身往回走了。
箫生摇摇头,刘霜祁的背影渐渐在视线中模糊,转过山岩不见。他这才收回目光,想到方才情形又是一笑。
黎明,夜渐消退,天转清明。刘霜祁正自熟睡,忽闻异响,却是窗子被从外推开,一个人影跳将进来,落地无声。只见那人轻轻走到床沿边上,手向床沿探去,刘霜祁双眼蓦地睁开,反手将被子向来人上身扫去,接着又是一脚扫向下盘。那人一惊,支绌间拆下这招,轻声疾道:“是我!”
刘霜祁一怔,忽然脸上晕红一片,啐道无耻,又绵绵攻来,箫生只道刘霜祁闻声会止,猝不及防,脸上已被刮了一个耳光,昏暗中甚是响亮,刘霜祁一惊这才停住,却仍作防御之势。
箫生捂着半边脸道:“你做什么!”
刘霜祁怒道:“半夜三更,你越窗而入,又做什么!”
箫生知她误会自己,忙食指竖在嘴边:“喂,小点声,我可没打你的坏主意!”
“那你装的什么坏水?”
箫生无奈苦笑:“我是来叫你一起走的!”
“什么?”
箫生正襟道:“说来话长,还是先离开这儿再说吧!”
刘霜祁见他不似玩笑,半信半疑装束好,两人便循着夜色,沿着早间来时山路悄悄离开。
清晨,薄雾未散,金阳未升,空中尽是山岚湿气,沁人心肺,寒气令人神志陡清。
箫生将夜间和飞龙氏所遇之事相告,只是掠去了有关燕长歌和寒箫的那段。
刘霜祁这才明了,道:“原来如此,这般说来,那老者竟已是千年之身么?”
箫生点头道:“不错,他若现身,只怕天下未有几人是他对手,只是,这人脾气却忒也古怪了些,三十六计,还是早走为妙。”
刘霜祁噗的一笑,“亏人家还款待于你,你却这般不辞而别!”
箫生嘿笑道:“你怎知我不告而别,我在桌上留了一封别信,待小羽醒来必能看见,如此也不算我们不告而别啊。”
说到小羽,这个傻小子倒是乖巧可爱。
莫非飞龙羽也是龙族之后,只是为何却无飞龙氏那等凛烈的“龙气”?
离开飞龙氏山间居所,箫生和刘霜祁便展开身形,在清晨昏暗之下一路掠行,此时箫生只觉体内真气大盛从前,手臂原本寒热极境交夹之处,却不断收缩鼓荡,好似潮汐,传来汹涌真气,在全身经脉游走,最终化入丹田玄窍。
行不远,两人无所聊事,便赛起脚程来,先至垓下者为胜。寒风鼓荡,刘霜祁施展起御风之术,身形如同月光飘洒,化作一缕洁芒,借着风向前方飘闪而去。箫生不曾习得化外方仙御气临风之法,只得运起真气,平地越掠,草木莽林,一时俱在脚下,疾匍匐向后。
寒风猎猎,衣袂飞舞,一青一白两道身影作前后向东南方向横掠而去,脚下山川树木纷纷倒后,云流雾转,未几已奔出数十里路程。刘霜祁知箫生无御风之术,有意让他便放慢了些,哪知,箫生仅凭真气奔跃,竟也迅疾未落下多少。刘霜祁立时来了好胜之心,陡地加快,瞬间飞出数十丈来,将箫生甩在后面,箫生见状反而生出意兴,豪气横生,长啸一声,提起真气又奋力追去,天地之间,只见两道人影在山巅平原燕翔鹄落,时前时后。
转眼金芒万丈,云霞满天,艳红渐渐消退,未几又是午时,阳光普照,温暖大地。
箫生和刘霜祁赛的兴起,也不在意时间变化,直掠行了整整一天,到得日暮黄昏,两人前脚并后脚,双双落在前方山崖一处平地上,夕阳晕红,最后一丝薄照堪堪落下山间,万里长空忽的暗了几分。
箫生掸了掸身上灰尘,笑道:“御风之术,名不虚传!”
刘霜祁微微喘息,发梢零乱飞舞,颇为淑丽。她稍稍平复气息,微微垂头,道:“哪里,你不用御风之术已能追得上我,可比我强了几…”抬头间,忽然怔住不语。
箫生呵呵笑道:“怎不往下‘挤’了?”抬眼向前一看,仿佛摄了神,竟也怔住。
山崖之下,只见一处险山平地,楚军扎营挂帐,据险而守,山丘四围八面却被汉兵伐木断流团团围住,形势颇为不利。
箫生细心察看了四周,点头道:“刘邦怕项羽鱼死网破,故意八面埋伏,却在东南一隅网开一面,以引项羽向东南突围,想来东南方向定有伏兵准备截住霸王去路!不过…”
“不过怎样?”刘霜祁满目焦灼道。
箫生眉头皱起,摇头道:“不过除此退路外项羽别无生路,刘邦这一招可真是绝啊!”
刘霜祁闻言,便欲腾身飞下,去楚营找寻项羽,却被箫生一把拉住。
“且慢!现下两军对峙,剑拔弩张,一日数战,你这样贸然闯入楚营只怕反惹的楚军慌乱,不如等到深夜,再暗中潜入,径寻项羽本人。”
刘霜祁听罢亦觉有理,想到自己心急莽撞险些误了项羽大事,便向箫生道:“谢谢你了!我心急了些。”
入夜,明月高悬,楚汉两营灯火高举,旗帜鲜明,丝毫未曾松懈。
箫生伫立崖边,静静望着山下两营灯火,脸沉在月光背面,被阴影覆盖。过了一会儿,只见他将寒箫擎起,手抚宫商,在这清冷月下奏起曲来。
“年年如夜,月如练。箫声碎,人如醉。暗魂旅思,都来几许。来年相逢何处,且高歌休诉。约何时再,两情满城风絮。”
箫声呜咽如泣,衬着凄然月景,更显悲凉。刘霜祁听着箫声,只觉一股莫名地哀切,这曲调却又依稀有些似曾相识,一种莫名的熟悉,不禁向箫生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箫生一曲终了,转过身来微笑道:“这曲子叫做《归思》,是吴地之曲,传为吴地女子为盼夫归而作,在楚地广为流传,也是家师最为钟爱的一首曲子。”
刘霜祁怔怔道:“归思…”沉思中脑中豁然一亮,是了,阿籍小时也曾经哼过这首曲子。
未过多久,楚营四周忽然歌声大作,其歌沉郁悲凉,正是吴地《归思》!
随即,只见歌声越来越响,范围也越来越大,便是楚营之中亦有士兵渐渐随之哼唱起来,一时忘情。
刘霜祁和箫生听着这满天回荡的歌声,惑然不已,忽然,箫生一拍脑门,恨恨道:“遭了!”
楚军大营。
灯火仍旧摇晃着明亮,映着营帐的影子显得不虚不实。归思之歌漂浮在整个夜空,夜却一下子安静下来。歌声蔓延着,吞噬着一个一个战士的意志,像要抽离所有江东子弟的英魂!
终于,静夜里:“啊…”
一声惊天怒吼,自楚营帅帐传来,响彻天地,四面楚歌亦稍稍停顿。
过不片刻,只见灯火摇曳中,一匹乌骓宝马奋起勇力,向汉兵东南围突去,马上神将鲜甲明盔,怀中横抱一红衣女子,其后八百精骑猛将紧紧相随。
刘霜祁一眼瞧见,惊道:“阿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