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汉兵见项羽突围,齐发声喊,四面八方向这八百精骑杀去。
项羽左手环抱虞姬,右手霸王戟舞动如花,乌骓仿佛身有灵性,无缰而骋,随项羽左右腾突。其后,大将虞子期,钟离昧,龙且周兰等紧紧相随,护着项羽一路往东杀去。
满天归思之歌仍作,遍地回响。汉王两旁并骑生孺张良及一应将士,遥遥望着前方垓心。汉王笑道:“子房楚歌乱敌,上策上策!”说罢大笑,众将亦随之大笑。张良和生孺却俱是默然,向西北高崖望去,彼此对视,却有相同之虑。
不一会儿,前方来报,项羽所率八百精骑一路往东,汉兵几已十倍相战,仍无法挡住。汉王止住笑容,环顾两边,高声道:“今项羽天亡其时,区区八百精骑何得放肆!众将听令!”左右高声应在。汉王道:“得项羽首籍者,赏万金赐封侯!”众将山呼一声,齐齐涌出,向项羽方向驰去。
项羽本已轻松突围而出,突然前方大噪,无数兵马齐相涌来,尽往项羽身遭,项羽奋力抵住,奈何汉兵若附骨之蛆,蚁附不休,生死无惧,竟又生生将项羽一众逼回重围,八百精骑转眼已死伤过半,汉兵却早已损折上千,尸骨成堆,血满襟衫。
箫生和刘霜祁望着山下战围,一身心思俱随着项羽战骑往来,刘霜祁满目焦灼之色,直欲飞身而下,直见项羽似已突围,方才稍稍放心,不想未得片刻,汉兵又将项羽逼退,眼见汉兵势众,项羽便万人之敌,也早晚势孤难免。
刘霜祁再不犹豫,腾身而起,如飞花落叶般向崖下飞去,箫生待得反应,只看见半空之中刘霜祁回顾之影,下一刻她的身影已被暮色昏黑埋藏,只见白衣如雪,在山间飘洒。
五个汉骑在五个方向长枪同时向项羽刺出,项羽勒马横戟,三个汉骑长枪齐中折断,落下马来,待得转身,却听两声惨呼,一袭白色落在眼前。项羽一怔,目光有些涣然,口中微微喃声:“师姐?”却是不可思议。刘霜祁直视项羽,千言万语却仿佛一句也想不起来了。目光下转,只见一个红衣女子静静躺在项羽怀中,仿若无息。
“虞姬?”刘霜祁轻声道。项羽面色一红,却不掩凄然神色,也只有在刘霜祁面前,在他的师姐面前,这个刚强的男子方能放下所有狼狈。
忽然,项羽眉间一皱,看也不看长戟后扫,只听一声惨叫,一个汉兵飞出,手中却握着半截铁戈。项羽对着刘霜祁一笑,反手拔出背后戈头,随手一甩,又将一名汉兵刺中,后退中又接连撞翻数人,齐齐软了下去。
“师姐,此役若侥幸突围,再叙别话!”说罢反身杀回围中。虞子期等众骑见项羽杀回,齐发声喊,与项羽合在一处。项羽又槊翻两人,顾目众将道:“你们一道往东突围,寡人自来断后!”众将面面相觑,却谁也不动。项羽见状,暴吼道:“没听到么!”虞子期正待说话,却见一女子从外围飞来,正是见过的刘霜祁。刘霜祁打断道:“阿籍,你们一起突围,我来断后!”众将见这陌生女子突至,均是愕然。
项羽道:“这怎么行!”
刘霜祁不看他,走到身后,面对着后围汉兵,绝决道:“这一次,你听师姐的吧。”
项羽看她背影,不由心中一酸,但知她心意已决,无法改变,只好默然答允。虞子期打头,项羽在末,一行人催马继续向汉围杀去。
项羽停马回身,望着刘霜祁纤瘦背影,轻声道:“你不该也卷进来的…”
刘霜祁见项羽等已开始突围,心下一松,随手扫开数人,眼见汉兵人马众多,若不能吸引大部兵力,只怕项羽难以顺利突围,一念及此,也顾不得什么化内化外之别了,只见她鼓舞双袖,白雾蒸腾,霎时间整个身体也仿佛被白雾包裹,白雾中隐隐可见一缕光华流转,在白雾上下移动。渐渐的白雾稀薄,光华过处却凝结成丝,待得白雾消散,只剩下一团光丝,长袖鼓荡,光丝蓬出,却变为一张大网,八根纤丝连在网上,整体而观竟似一张蛛网,凌风闪耀。
箫生高居崖顶,目光紧锁,临风俯视,整个垓下尽收眼底。只见黑甲汉兵如出巢群蚁,纷涌如沙潮,在战场之上翻覆滚腾,仿佛大漠之上百年难见的黑蚁风暴,黑风所过唯余枯骨,而这战场却早已吞噬上千血肉,仍复不休。
除却随行项羽之八百精骑,垓下大营其余两万楚军,闻得楚歌俱已思归卸甲,汉军不战而定,剩余汉勇便纷纷向项羽等众围去,不死不休。
夜暮,风过凄凉。乌云盖天,不见明月。垓下灯火昏黄,一片喊杀之声。
于这夜色之中,却有一片白色,仿佛冰山上盛开的雪莲,在万千汉兵阵中吐露绽放,白芒过处,汉兵即退散一片,但不过片刻,又有无数悍不畏死之士冲来,那一朵雪莲便如在黑浪之中巅簸,摇摇欲坠,然而柔丝伸曲绕长,始终无人得以接近身周三尺,那一身洁裳,却无半分血污。
汉王目光扫过战场,瞧见那一片月白,目光狐疑,双眉紧凑,转视生孺,却见他亦是同样神情,半晌方道:“离雨帆绝丝?”语中惊讶!
汉王道:“什么?”
生孺吸了口气缓缓道:“据齐书《异物志》所载,「上古有树,名为怀桑,独生于东海之底,桑上有蚕,名为东海夜蚕,出则皎皎,其食桑也,千年吐丝方一,其丝韧利,胜于龙筋,采而成索,神仙莫可脱也」,千年以前,曾有南门异人集此海蚕丝,炼成神网一张,行走天下,极负盛名,不想千年以后,这等宝器竟重得出世,奇怪奇怪!”
汉王刘邦疑道:“既是神网,为何又唤作离雨帆绝丝?”
生孺笑道:“这却是一段逸事了。当年这位异人行遍南荒北水,除魔无数,最终却被情之一物所陷,在东海鲛国爱上了鲛人公主,鲛人公主不忍直绝这位异人,便道,你若能将海眼之心的灵石取来送我,我便应你。这鲛人公主此言不过是推脱之言,想让那异人知难而止罢了,谁想那异人却信以为真。想那海眼是何等去处,传说终年风暴,浪啸淘天,便是神仙也难近半分,这位异人本也是束手无策,几次试图前往均无功而返,但也是合该他有此机缘,竟然想出一个法子来,竟然便进入了海眼,拿到了灵石!”
汉王听到此处不禁疑道:“是何法子?”
生孺道:“那异人在东海之上擒杀数只灵鳌海兽,拆骨拨皮,制成灵行船一只,内可潜水,外可行舟,再将他的异宝海蚕丝炼制的神**线,将兽皮缝制在兽骨海舟上,如此以来,以蚕丝之韧,海眼周遭的风暴浪淘竟也没奈何他,如此这般,他便得到了海眼灵石,然而等到那异人到往鲛国,已是两年之后,那鲛人公主已嫁往他国,他伤心失望之下便织帆结舟,远去江海,从此再无音讯,那蚕丝也因为被他缝作风帆而得名离雨帆绝丝,世人却又称之为情丝,以念其痴恋。”
“如此说来,这女子所使竟然便是那离雨帆绝丝?”
生孺看着刘霜祁闪烁的影子,一张网如同有灵,变幻异常,道:“是离雨帆绝丝!”
眼看汉军大半兵力被刘霜祁一人所挡,汉王不禁吸一口气:“看来不除此人,项楚难灭!”说罢看向生孺:“该你的人了!”
生孺应声,微微点头,口中打个呼哨,只见阵后,数十黑衣猛士携风而出,直取刘霜祁而去,其所用招法分明俱是化外方仙法术!
这数十人甫一加入,刘霜祁立时吃力数倍,饶是她真气充沛,修为坚深,也不免支绌,渐渐守多攻少。
生孺见这几十人竟然久战不下,不禁惊叹,离雨帆绝丝果然名不虚传,说罢便自马上腾起,往刘霜祁飞去。
生孺方甫离鞍,忽然一股排山压力自项后而来,生孺不敢怠慢,凭空身转,折扇顺势往后挡去,只听一声巨响,生孺自空中落地,脚步竟有些凌乱,嘴角一丝鲜红溢出。
生孺擦去血迹,尘扬散尽,映着火把微光,只见身前一丈之外,一个高大男子执枪横立,灰色布袍有些破败,在风中飞舞,那男子嘴角亦有点点血迹。
生孺瞥了一眼,心下不由一松,原来他也受伤了,但心里忽然一惊,仿佛劈雳雷响,在脑中轰炸。
这人是?这人竟然是,章邯!
怎么可能?
生孺又看向对面男子,确是章邯!只是,怎么感觉有些不同!
“章邯?”
章邯冷冷看着生孺,仿佛要将满腔怨怒尽化作目中怒火,将他焚尽。半晌方听他道:“你不是说,若要报仇,随时寻你么?”章邯深吸一口气,仰首长啸,长枪离地而起,直指生孺:“来吧!”
火把摇曳不定,仿佛这个不同的夜,莫名的黑暗将命运导向莫名的远方,深邃幽暗。
八百精骑只余不足百骑,旗帜残破不堪,却依然鼓荡如常。项羽停马,回视身后,追兵已然相距甚远,转眼见所剩人马未有不披战创的,不禁心下暗嘘。怀中,虞姬安详甜美的微笑仿佛还是昨天,依稀还是席间剑舞如蝶的女子,可是现在,你的体温,怎么只有我的冰凉。
项羽环顾四周,向虞子期道:“还有多远?”
虞子期道:“前方不远便是了。”
项羽又问道:“那此间是何处?”
“此处是和陵,里许之外便是东城!”
项羽俯身,将虞姬红衣缕顺,轻轻吻在那光洁的额头,沉默,仿佛是好久,最后抬头时,眼中已是绝决。
他默然下马,将虞姬平放在枯草上,盯着这业已逝去的人,迟迟不动。
天空深邃的仿佛夜的咽喉,不小心吞噬了一切。两只昏鸦低鸣着掠过这咽喉,发出嘶哑的凄鸣。
之后。
黑暗之中,一个雄音道:“转道乌江北岸,沙角道!”
百骑之首,一骑乌骓昂首前行,蓬乱的马鬃随风拂舞。马鬃旁,一片红衣裹物,在火把微光映照下分外绚丽。
那红衣之内包裹的,是虞姬的头颅。
项羽紧紧攥着她,目光直视前方,不曾回头。
虞子期打马紧随乌骓之后,他默默看着前方背影,眉目浓重。
乌江岸,沙角道。莫非,你竟要以逸世录与那刘邦做殊死之斗么!
前方红衣飘舞,虞子期目光不禁有些涣然:“妹妹,他这样做对不对呢?”转念却又摇头:“可他都是为了你了!”
和陵道旁,一朵土丘悄然静立,在夜色之中,这多坟丘却又那般安然,静静看着乌骓绝尘之处,坟丘上一袭残半红衣微微飘舞,宛如别君挥舞的衣袖,又如满月之夜划过天际的弧练。
垓下之野,战斗仍旧。楚军残部几已殆尽,唯余数伍殊死顽抗。
刘霜祁身旁,离雨帆绝丝绕身如花,数十生孺所遣黑衣猛士也只剩七八。只见刘霜祁素手翻转向下,离雨帆绝丝如烟般吸入袖中,待得手开反上,万千丝缕喷射而出,瞬间又有数十汉勇倒地。余下汉兵畏于刘霜祁威势,一时竟也逡巡不敢近前,唯在周围游离。
刘霜祁得暇,方不住呼吸,打斗许久,白衣胜雪此时也粘染上些许血污,青丝凌乱飘飞,愈显姿态。平复下来,刘霜祁目光所及,只见尸横遍野,血流如河,仿佛见到最可怕的场景,她不由自主的战栗,心中源于深处的恐惧充斥全身,再深的呼吸也快要无法止住她要呕吐的感觉。
不远处,生孺和章邯两人,折扇长枪拆来遮去,斗作一团。章邯默然不语,始终目光冷冷盯着生孺,那目中凛冽的杀气,让生孺也不由得心惊,只是短短不足两三月功夫,章邯何以便如此厉害,即便不用两伤术法,他也能和生孺打个平手。然而,最另生孺惊讶的却不是章邯突进的修为,反而是他那双眼眸,冰冷的,没有太多生意的眼神。
那双眼眸,不像一个有感情的人所应有的。那是,对,野兽一般的眼神!
战场外围,一株大树下,拓跋期负手而立,目光一直注视着章邯,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妇人。须臾,只见生孺折扇点向章邯肩膀,而章邯长枪亦扫中生孺左胁,两人齐齐闷声各自后退三步。
拓跋期呵呵一笑,向那妇人道:“刍娘,你看他两谁会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