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星期一木棉下班回家,路过夹道而立的老头老太太,她不能再象往常一样吱溜而过,必须得向他们打声招呼才能对得住昨天大家齐心协力的帮忙。可是一向害羞不多言语的木棉,面对这个问题实在犯难。她一路都在琢磨,说什么好呢。要说,“大爷大妈们,你们好。”或者说,“大爷大妈们,你们吃过饭了没有?”还可以说,“大爷大妈们,今天天气挺热的啊。”哎,真是要命,大热天的,不在家待着,非得集体出来溜黄土路。
木棉刚向他们打过招呼,就有等着抱曾孙的老太太关心起了木棉的个人问题。“对象找好了没有?年龄也不小了吧。妹妹的孩子都四岁了,做姐姐的可不能落后太多。”鞭炮一般劈啪炸响的话语,几乎要把木棉的一只耳朵炸的飞上天。木棉想,赶紧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为自己的耳朵着想,也得为天文爱好者着想。免得有人会把飞上天的一只耳朵当成UFO。
回到家,首先看到从枕头底下翻出来的破裙子,又发现母亲绿了吧唧的脸色。木棉便知道,东窗事发。她心生愧疚,躲进厨房里洗菜做饭。打自己回来以后。母亲的脸色基本上成了交通灯,红绿黄,三色。黄灯通常也只是扑闪扑闪的亮那么几下,意思意思。而红和绿,则成了主色调。木棉记起来,母亲以往的脸色是多么的粉嫩啊。她心情好,保养的好。同龄的半老徐娘,打着腮红,充其量也只是个皱巴巴的老蟠桃。可母亲就不同,她不用涂脂抹粉,也一样象个水灵灵圆润饱满的名贵贡桃。今时不同往日。如果还不尽快把自己嫁掉。估计先老掉的人应该是母亲大人。
“世上只有妈妈好”,歌里唱得绝对经典,绝对真理。她们不辞辛劳的养育子女。绝不退缩的站在荣辱与共的第一线,肩膀上抗起四代人的悲欢离合,非常伟大的将自己的人生责任延伸到曾孙一代。
努力吧。努力把自己的人生大事一件件完成,也好让母亲肩上的包袱一个个卸下来。这个美国回来的人,如果不嫌她土,她就绝不嫌他洋。如果他嫌她土,她就说一句,“你洋你了不起啊。”然后掉转马头,向着另一个方向,快马加鞭奔腾而去。没有时间了,不能迟疑了。要快,快,快。
总之,以后,绝不干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事。要牢牢记住,东边不亮西边亮。
母亲磨叽着来到木棉身边,终于忍不住说,“以后骑车的时候不要再穿裙子。你自己不知道你都成了全村人的笑话了。可让那些死老头子把你的大腿看美了。”
“什么?我的大腿根本就没露出来,被裙子裹的死死的,差点把我的鞋都卷进去了。再说我的这种麻杆子瘦腿有什么好看的。”
“没结婚的姑娘家以后还是注意点形象。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们家的人可都是爱面子的人。”
木棉没敢再说什么,她心里知道,母亲才是最爱面子的人。过分在意外界的说法,一生都活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只有在父亲面前她才活出了一个真实的自我。
以后每次看见村口的老头老太婆子,木棉心里有了一种十分别扭的感觉。她无法了解他们的心理。关心?打探?看热闹?最新资讯,潮流动态。他们有和电视预告报,相类似的功效。木棉常常在想,她每天从这里走过去,走她的人生之路。她的成长,叛逆,早恋,离家出走,告老还乡,屡屡相亲,有一天结婚生子,等等等等。总会有旁观的人,把她这一路的经历编成绘声绘色的电视剧,每天定点宣传,移动播放。当这个电视剧不再新鲜的时候,又会有别人的电视剧接替上演。但是现在,木棉应该还属于他们比较感兴趣的一个热点剧情。似乎全村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翘首期待木棉的终生大事。
再次路过这里,木棉有了一种冲锋向前的动力。龇牙咧嘴的喊一声,“冲哪!”就冲向了对面硝烟弥漫的战场。
星期六,木棉和余曼去喝满月酒。骆成高的闺女已经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月了,她哇哇啼哭的时候,余曼这个巫婆就开始预言了,“二十几年后,大姑娘的伤心事可是要比现在多多了。这辈子让我选,我选生儿子。下辈子让我选,我选做猪,吃,喝,闲溜,不用减肥,不为感情的事头疼。多逍遥!”木棉拍她一把,“小声点,别让别人听到了。不过,也许等轮到你做猪的时候,猪已经进化到开始为感情的事头疼了。”
酒席还没有开始,客人来的也不齐。木棉看到隔壁一桌,坐着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孩。木棉看到男人牛仔裤的屁股口袋里塞着纸尿裤。准备给他胖乎乎的儿子换上。他的外形还是青春的。可外形包裹下的内在已经有了太多不同的内容。这个内容是起决定作用的,决定了已婚人士与未婚人士的不同。木棉无心探究其中的细节。她知道,了解越多,顾虑越多。她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对男人一知半解的女人,最后做了男人的妻子。对男人什么都了解的女人,最后做了老处女”。再把这句话延伸一下,“对婚姻一知半解的人结了婚,对婚姻完全了解的人,或者成了独身主义者,或者离了婚。”后面还要加一个括号,里面写上,“离了婚的那个结婚之前必定属于一知半解的情况。”不然,他就应该是独身主义者。当然,现实的情况也不乏这样一类人,完全了解婚姻,也彻底的与婚姻决裂过,但又死不悔改的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的重蹈覆辙。在绝望中制造绝望。无限绝望的尽头,很可能是无限希望的开头。木棉已经计划好了她自己的方式,在能够糊涂的情况下,绝不清醒。在清醒的情况下,努力保持糊涂。
“沈木棉,这么多年你是去欧洲了还是奔美洲了?怎么感觉你好象从中国这片热土上蒸发了似的?”
木棉发现一个壮汉大摇大摆的坐在了自己的旁边,一张嵌着芝麻的长烧饼脸毫不见外的凑到了跟跟前。因为离得太近,木棉无法从整体上辨别。又惊慌的厉害,只觉得对面的那两根眉毛象两条毛虫在爬。她将身子往后移一些,认出来这是她高中的同桌江腾。
“哦,嗯,那个,我刚从月球上蒸下来的。”
“敢情变嫦娥了?嫦娥仙子,你的后羿呢。”
“等七夕到了看有没有喜鹊搭桥。”
“你还没结婚啊?”
“没有啊。”
“帮帮忙,沈妹妹,我婚都离两次了。你好歹也要结一次吧。我们那时侯可是坐了三年同桌呢,那绝对是从同一条起跑线上出发的。不能我两圈跑下来了。你还在原地观望吧。”
“那现在我和你不是又回到一条线上了?”
“呵呵,哦,说的也是。不过我的历史记录多了两条。”
“你这就叫劣迹斑斑,余曼忍不住要插嘴了。”
“那你呢。”
“我不就是额头上多了一颗美人痣吗?”余曼说这话的时候好象还是显得有点心虚。
“那我的是两颗。”江腾厚颜无耻的指着自己脸上的大黑痣慢条斯理的说。
客人陆陆续续的都来了。挺着大肚子的杨小芹让木棉大吃一惊。她想起那天在水果店里看到的女孩,还误以为那就是杨小芹。没想到货真价实的她出现的时候,却叫人如此大跌眼镜。以前那个和木棉一般瘦小白皙的女孩,膨胀成了橡皮人。体重应该比以前增长两倍有余。红的长着脓包过敏的脸。一开口说话,吵的人耳朵又要飞上了天。完了,完了,这个肯定是一个被外星人实验过的人物。怎么完全面目全非了。木棉在她的大嗓门中偷偷的溜了神。她以前不是说话轻声细语的吗,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嗓门跟着体重一起长了?
酒席上丰盛的菜肴,让好象从来没吃过饭的余曼大展伸手。筷子停了汤匙上,还可以用鹰爪抓住一只鸡腿啃。酸甜咸辣一个都不放过。木棉害怕吃油腻的东西,只挑了几个素菜轻描淡写了一下。旁边的杨小芹胃口也相当不错,她的宝宝五个月了,需要大量营养。大家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开始三三两两的聊天。杨小芹讲述她艰难的怀孕史。第一个孩子打掉了,导致后来习惯性流产。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每一次希望的破灭都是一次痛苦的洗礼。在万念俱灰的时刻,向苍天呼喊“我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命苦啊!”然后做出最后一个沉重的决定,再试一次。
杨小芹说,“女人啊,哎,过了三十岁就是完完全全的烂菜瓜,不中看,又不中用。连生个孩子吧,都那么费力气。我上次去产房看我一个朋友,也是三十多岁生的孩子,总是感觉那小孩奄奄一息的,就是比不了人家年轻女人生的孩子活蹦乱跳。那种畸形的,发育不全的孩子,都是上了年纪的女人生的,真是造孽啊。”
杨小芹越说越起劲,她完全没有发现余曼已经开始斜着眼睛瞪她,后来干脆不搭理她,扭过头去和脸上长着两颗美人痣的江腾喷大嗑去了。木棉也极不爱听这样的话,只能忍耐着让这些聒噪又悲观的言论飘过,心上象压了一块石头般的难受。她拿起旁边的红酒瓶,一杯一杯,自斟自饮。感觉头脑晕眩的时候,就仰头靠在椅背上。周围喧嚣的声浪,一波一波的冲击着她。他们说的,他们想的,他们的生活,似乎都与她相距千里。她活在一个无可救药的自我世界里。就象刚才的自斟自饮,注定孤独。
酒席上见到的几个同学,都已经变化了模样。女同学的世俗,男同学的颓废。木棉弄不清楚,为什么男人稍稍有点年龄,就开始喜欢装深沉,在吞云吐雾的青烟中,以为尽是沧桑尽是无奈。而女同学,则是喷着口水,永远有说不完的家长里短婆媳姑嫂问题。
木棉看着看着,在郁闷中突然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丝隐约笑意。她想到一个叫做“活色生香”的词语。感觉这个词语说的真是好。或者下次同学相聚,自己也可以不必那么清高,愉快自然的融入这活色生香的市井图中。
张口就来一句,“老娘最近有点烦。”
想到这里,她有点纳闷,咦?怪了,这句话的口吻怎么那么熟悉。对了,原来是模仿那个叫小亚的女子说话的口气。这个声嘶力竭吼着老娘有的是时间的女子,也最终败倒在了时间的脚下。看来,时间绝对不是被唬大的。它该怎么招就怎么招,谁也拿它没办法。
不知道那个又老又丑的男人有没有给不再青春的小亚带去幸福。如果她不开心,她一定张口就来一句,“老娘最近有点烦。”
宴席散掉的时候,木棉猛然想起,明天要去相亲。美国回来的,牛哄哄啊。木棉想着想着眼睛都绿了。抓住一切机会,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哪怕杆子折下来把自己砸昏,也死而无憾。
<ahref=http://www.*****.co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