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星期天妹妹要带着毛毛回娘家。木棉听说妹妹要回来,便琢磨着如何溜走。她在幼儿园上班,老板是小自己五岁的妹妹,这本来就是一件让她有点抬不起头的事情。如果母亲再当着妹妹的面数落她的话,那她更觉颜面无存。还是溜走最合适。给她们一个放松享受的机会。也给母亲一个发牢骚的机会,那些她憋屈着的事情,应该可以说给妹妹听,说出来以后心里一定会畅快些。
木棉给佳佳打电话,问她有什么安排。佳佳说想去书店买书。于是木棉和佳佳约了见面地点。木棉在房间里翻箱倒柜的找衣服,她想穿上次在商场里买的那条碎花雪纺长裙。可是爱犯糊涂的木棉竟然忘记了裙子放在哪里了。她把所有柜子里的衣服都扒拉出来,堆在地上。那些她从小到大穿过的衣服,都收在柜子里没有扔掉。小时侯的花棉袄,初中时候的小西服,高中穿过的圆领白T恤,藏蓝色棉布裙。统统都在。她怕赶不上约会时间,一时又找不到要找的东西。心急如焚。变成一只逡巡的小豹子,因为找不到食物而恼怒。她蹲在地上来回转圈,依然毫无收获,刚想仰头长嘶一声,发现母亲出现在了她的房门口。
“找什么?一大清早就把屋子搞这么乱。”
“我上次买的花长裙子找不到了。”
“你买回来不是就洗掉了吗。”
木棉一下想起来裙子还挂在杂货房里呢。她担心外面的太阳大,所以放在室内阴干。她慌慌张张的跑去找东西,一不留神踢翻了门口的垃圾娄子。爱干净,井井有条的母亲,看到如此一片狼藉的景象,脸色变的比地上黑乎乎的垃圾都难看。她想发作,又为了维护她的涵养,而忍耐着不发作。木棉笨手笨脚的将垃圾戳起来,又胡乱把翻出来的衣服丢进柜子里。母亲转身进了她的房间,眼不见心不烦,做自己的时装设计去了。
木棉穿上T恤长裙,从车棚里推出电动车,路过母亲的窗口,打了一声要出门的招呼。母亲没有抬头,把缝纫机踩的哒哒响,这不耐烦的机器声音,在这个清亮寂静的早上,异常聒噪。
“解放喽——”行使在黄土飞扬的小道上,木棉竟然喊了这样一句听起来不那么门当户对的话。是啊,门当户对。现在的木棉,在任何场合都能用得上“门当户对”这个词语。余曼还嘲笑她得了“门当户对”综合症。可是,什么叫门当户对呢?木棉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级的人物。在她生活的这个小乡村,到了目前这个不可思议的年龄,封封个小家碧玉都有点为难了。那她到底能算是哪一扇门呢。用余曼玩笑的话说就叫——“没门”。这个“没门”的等级,除非哪个大侠有穿墙术的高超本领,否则真是没门进来了。也许这么多年,只有在情窦初开的少女之时,能怀抱一扇透亮的水晶大门,敞开心扉的迎接白马王子。慢慢的,年岁越长,经历的人事越多,这扇门便逐渐变小变浑浊变牢固。直到有一天,水晶门变成了铁门。森严矗立,连一线象征光亮的缝隙都隐没了。而木棉,或许真的就是连这扇铁门都消失了。
佳佳等在约定的路口左右张望。高挑挺拔的佳佳身穿白衬衫牛仔裤,青春洋溢,灵秀逼人。完全就是一道养眼的亮丽风景,引得路人侧目欣赏。哎,这么靓的妞,怎么连个男朋友都没有,真是可惜了。木棉在心里默默感叹。
“美女,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吗?”木棉对着佳佳吹一个响亮的口哨。
“帅哥,能载我一程吗?”
“没问题,无尚荣幸。”
佳佳一脸甜蜜的笑,好象花朵开在了脸上。她坐在后坐上,双手环抱住木棉的腰。木棉敏感的叫了一声,“哎呀,好痒。”
“嘘——不要乱嚷嚷。帅哥怎么能怕痒。”
“哦,看来帅哥不好当。”
“做我男朋友好不好。”
“好的,没问题。”
“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Noproblem”
到了新华书店,发现里面的人非常多。但大部分的人都是只看不买。有几个书架前站满了年轻人,应该是畅销的书籍。木棉走过去,想看看究竟是什么类型的书那么引人瞩目。她从人缝里穿过去,又饶开蹲在地上看书的人。往前走几步,目光被一本花花绿绿的书吸引。如此花俏的封面,不知道需要什么内容来映衬。她的手伸过去还没有够到那本书。就听到有人撕心裂肺的喊叫,“你踩到我了!”木棉惊吓的魂飞魄散,以为把别人的手指给踩断了。结果低头一看,是一个年轻女孩的裙子。她蹲在地上,长裙象一朵花一样的舒展开放。
“哦——哦——对不起啊。”木棉立即乖巧的道歉。
女孩很用力的把她的裙角扯回来,瞪木棉一眼,然后夸张的拍打上面的灰尘。木棉一声不吭灰溜溜的躲开了。她现在不太敢惹十几岁的年轻孩子,这些爱好嚣张,又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年青们。十之八九都会认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其它的星体都会围绕他而旋转。他们初生牛犊,心高气傲。如果木棉刚才敢跟她理论的话,估计人家要说你这个老女人如何如何了。为了不让自己的心灵遭遇更重的创伤,木棉只有忍一时之气了。
她找到站在另一排书架旁的佳佳,鬼鬼祟祟的对她说,“刚才被一个小女孩狠狠瞪了一眼。我不小心把她的裙子踩了,道歉都不行。”
佳佳立即过去看那个女孩,竟然是他们高一班上的学生。她连连退后回来,很神秘的对着木棉挤眉弄眼,“是上?还是撤?”
“撤,撤,撤。”
两个人撤退到一个无人问津的机械类图书的位置。木棉憋着的笑终于释放出来,“天哪,梁老师,你怕你的学生啊?”
“不怕啊。我问你是上,还是撤。是你说要撤的。你如果说上,我就肯定上去教训她一顿。”
“行了,别逞威风了。你刚才的表情明明就是要撤退的表情。”
“哎,现在的老师难当啊。孩子们既脆弱又金贵。上次一个学生犯了错,我把他叫到办公室询问。结果人家昂扬着脑袋,神态完全就是***英勇就义时的神态。无论我说什么,问什么,人家就是铁嘴不开口。后来下一节课我有课,就让他站在办公室里反省反省。结果等我一节课上下来。我的老天爷,人家鼻涕眼泪的坐在凳子上诉苦,说是自己马上就要昏迷了,要叫120过来把他拉到医院急救。我们的校长大人,拍他哄他给他擦眼泪。于是乎,我成了一个体罚学生的大罪人。大会上还获得了点名批评的荣誉。现在的学生,张口就知道说,老师不能体罚学生。可是又有谁同情过我们,其实我们在某种程度上,也被学生变相体罚了。”
佳佳的一番话,把木棉说的楞了神。过了老半天,她才用力的拍拍佳佳的肩膀,模仿一个领导者的口吻说,“梁老师,任重而道远啊,坚持,坚持!”
从书店里出来,佳佳邀请木棉去她家里吃中饭。她说,“你去见识见识我老妈有多罗嗦,就知道我的忍耐力有多强了。”
木棉在路旁的水果店里买了点水果。她又看到卖水果的年轻女孩子很象她的一个叫杨小芹的高中同学。好象最近总是如此,有一些感觉熟悉的面孔,但是又不敢确认。高中毕业十三年了,大部分的同学都是相隔十几年不见。她不知道,从少年到而立之年,到底能带给一个人多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在脸上,在身体上,在看不见的内心里。这种变化有时候叫人难以置信,就象那天她见到骆成高时候的感觉。除了惊诧还是惊诧。也许余曼说的对,把握两点标准,就可以八九不离十的辨认老同学。如果是女的,就看她脸上的小皱纹,还有怀里抱着或手上牵着的孩子。卖水果的女孩,皮肤光滑平整,应该是二十几岁的年龄。木棉还不甘心的把头勾进去,看看里面的房间有没有小孩。结果只看到一只偷懒的猫。
木棉见到了佳佳的妈妈,虽然年龄比母亲小,但外表明显要比母亲老。这是个很普通的平民家庭,老旧的房子,简单的室内陈设,只有电视机很大很新,是佳佳工作以后买的。这里充满着女性的氛围,几乎感觉不到男人的气息。吃饭的时候也是她们三个人吃的。据说佳佳的妹妹忙着谈恋爱去了。
饭菜很清淡,适合木棉的口味。佳佳的妈妈是个泼辣的大嗓门。边吃饭边唠叨,小三岁的妹妹都快要嫁人了。佳佳老大不小了,还这么吊儿郎当不急不躁。还叫木棉多开导她,有好的人帮忙介绍一下。木棉边应答边偷笑。真是僧多粥少,周围合适的男人那么少,而等着嫁人的小女子又那么多。爱情市场上,也遭遇了通货膨胀的趋势。
当佳佳的妈妈知道木棉三十二岁仍然单身时,吃进去的米粒一下子呛到了喉咙里。她跑到门外咳嗽了半天。跑回来时,满脸胀到通红,“抓紧点啊,抓紧点啊,爸爸妈妈要着急了。”
木棉手心里攥了一把汗,还好,母亲没有到佳佳妈妈这个程度。怎么这个世界上急性子的人会这么多。母亲性急,佳佳的妈妈更胜一筹。不过这个问题很难说,也许母亲的急藏在心里,佳佳妈妈的急表现在脸上。所以母亲更容易得内伤。
吃过中饭,佳佳妈妈出去打牌了。佳佳带木棉去她的房间。一个人的房间好象一个人的内心。心底的一些隐秘情节可以透过房间,丝丝缕缕流溢出来。窄小的单人床,深蓝色的格子床单,上面印着C城师范大学的标志。床头放着一个很旧的深棕色毛绒狗熊,还有几本关于古典文学的书。书桌上是一堆学生的考试卷,红笔批阅的记录清晰醒目,有一大半已经批阅过了。相框里放着佳佳十几岁时候的照片,看上去土气的样子,相貌平淡,并不出众。一些瓶瓶罐罐的化妆品,是一个叫Mamonde的韩国牌子。这个牌子的化妆品闻起来非常的香,并且每一个瓶身设计都十分漂亮。她放了贝多芬的钢琴曲给木棉听。她说,“一个耳聋的人,才是真正有爆发力的。他的内心之中也可能有某种沉重的忧郁,愤怒,或者宁静。他需要用一种外在的形式来抒发,是他的音乐创造了他。”
这个房间,一半梦幻一半现实,或者说一半过去一半现在。用了多年的床单是一个关于过往的纪念。还有那只毛狗熊,也许来自童年。一张老照片。一些在音乐中激荡的内心梦想。当工作疲惫的间隙还可以随手把玩这些漂亮的玻璃瓶子。
木棉和佳佳挤在一张小床上休息。佳佳把她的枕头让给了木棉,她拿了几本书当枕头。木棉问她,“感觉怎么样?”
“感觉很奇妙,我的大脑开始发挥龙卷风的作用,把这些书里的知识全部吸进我的脑子里了。”
“悠着点,不能吸得太多,太有才华了,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多难?”
“什么叫门当户对?”
“语文老师还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我只是想听听你所理解的门当户对。”
“我觉得我们俩都不是那种市侩的女人,不会为了某种现实利益而委屈自己。这个门当户对不应该是外在的一些条件,而是内心里的一个尺度。到底愿不愿意为这个人敞开心里的大门。如果愿意,那就是门当户对。如果不愿意,那不论周围有多少人觉得这两个人多么合适多么登对,那还是不能叫门当户对。”
“这个说法倒很新奇。我同意你的观点。”
“不过可惜了,当你同意我的观点的时候。我自己却已经抛弃了这个想法。这算是我以前的一种认识,这也是我迟迟嫁不出去的秘诀。我现在决定改过自新,不去在意心里面是不是真的能完全接受这个人。只要外在条件看起来相当,我就下定决心坚定不移的把自己嫁出去。”
“太悲壮了!有上战场的感觉。”
“那可不。”
“对了,你听说过这样一个结论吗?据说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和他相适合的爱人多达500万个。天哪,这简直就是一个超级庞大,叫人充满无限希望的数字嘛。可现实的生活中,这500万个人又分散在了某个未知的角落,并且“向左走,向右走”,好象永远也没有相遇的可能。我,粱佳佳,今年27岁,为了和这500万人之中的一个人相遇,已经等待多年努力多年了。我从丑小鸭的年代一路飞跃,无比光荣的步入白天鹅的行列。又遵循‘以内养外’的原则,饱读圣贤诗书。以智慧兼具美貌的身份默默等待。可是,怎么好象还是向左走,向右走的结局啊?“
“你这样智慧与美貌并重的人在面对爱情的时候都还这么悲惨。那么我,沈木棉,今年32岁。一个扭着丑小鸭的屁股,慢吞吞,嘎嘎嘎叫的人。基本上连个左右擦肩而过的机会都没有了。”
“怎么办?”
“抓紧时间相亲。找看起来门当户对的。”
两个人聊着聊着睡着了,木棉在睡梦里,感觉身心舒展放松。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清淡花香。清凉的大风灌进来,淡绿色的柔软窗帘象一片肥大的荷叶,飞扬在空中,然后铺展在木棉的脸上。再飞扬,再铺展。木棉从这片宁静与惬意中一点一点清醒过来。她突然觉得人生原来是这样美好。清风,花香,午后时光。她翻转过身去看熟睡中的佳佳,年轻甜美的容颜,象一个未经世事的纯真少女。可是她手臂上的刺青图案,又奇异的让人难以理解。佳佳,不应该是身上有刺青的女子。就好象太阳就应该象征光明一样。她的书卷气息只有搭配一些琴棋书画的事情,看起来似乎才理所应当。
这是木棉第一次看到佳佳手臂上的刺青,她平常一直穿长袖遮掩起来。午睡时换上的棉布睡衣,刚好隐约露出图案的一半。这样复杂看不出头绪的图案,也许正如一个人内心里不为人知的曲曲折折。佳佳很少提起她个人的事情。不说这个家庭里没有父亲,不说她过往的人生经历,不说和木棉共同客居过的C城。
她们这样两个女子,一个瘦瘦小小,一个少女容颜。却又在无意之间透露着惊人的爆发力。木棉发怒的一刻,她常常怀疑自己是一个豹子的化身。只是她爆发的时候非常少非常少。曾经有人说,木棉身上有一种让人焦虑不安的强大气场。她自己并不知道,只是在大多数时间,压抑自己压抑自己。把即将散发出去的东西,收敛收敛。这种内心的强力控制所凝聚起的巨大力量,充满了罂粟的毒性。而佳佳,她手臂上的这枚奇特刺青,也许就是一朵藏蓝色的罂粟花。
太阳落山之前,木棉赶了回去。她刚走到村口,就看到一群靠着墙根晒夕阳的老头老太太。南边的一排是几个老头,北边的一排是几个老太太。木棉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们。但从来不打招呼。她离开家的时间太长,她猜测这些人应该不记得她是哪家的姑娘。所以每次路过这里,吱溜一声,扬起一片尘土冲锋而过。她从母亲那里听来关于这些人的一个笑话。老头们天天在这里晒太阳,喷大嗑,打桥牌。在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一个人突发奇想给他们这个队伍起了一个豁达的名字——等死队。南边的老头一致通过了这个队名,结果北边的老太婆不愿意了。她们认为对面这些老不死的长着乌鸦嘴的家伙实在太可恶。她们发挥罗嗦唠叨的本色优势,伸长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将对面的老头抽打的不能抬头无地自容。老太婆们的理想是远大的,人生观是积极的。她们要等抱了曾孙才可以放下心来含着微笑对这个世界说塞油拉那。
今天路过这里的时候,木棉还是想象往常一样冲锋而过。可突然之间她发现车子走不动了。“啊——”一声惊叫,眼看着她就要和车子一起倒下来了。等死队的一个老头眼疾手快,扶住了木棉。她的长裙扎扎实实的绞进了车轮里。几个老太太过来帮忙往外掏,老头们站在旁边做技术指导。木棉被这些人围了个严实,她又急又感觉难为情,脸颊憋的通红,额上的汗珠也细细密密的渗了出来。终于,裙子被挽救出来了,已经绞拧的破损不堪。木棉谢过了大爷大妈们,推着车落慌而逃。她听到后面有人在说父亲的名字,原来人人都知道,她是沈栋材的闺女。
木棉瞅准母亲不在的空挡,轻手轻脚的溜进了自己的房间。迅速的换下身上的裙子,卷一卷塞进枕头底下。母亲踩着她的凌波微步,几时走在了木棉身后她都没察觉。一转身,看到一个人立在自己面前,又是啊——一声的惊吓。
“怎么了,一惊一炸的。你这一天都跑哪去了?毛毛来了找姨妈也没找到。“
“哦——我今天出去办了个急事。”
“你有什么急事。现在只有相亲是你的急事。其它还能有什么。”
木棉被母亲问的无话可说。她靠在窗台边摆弄仙人球上的刺。她觉得曾经的自己多么象这盆仙人球。周身密布的刺拉远了她与这个世界想要亲近的距离。于是大家一起来帮助她,将她身上的刺一根一根拔出来。他们唱着祝福的欢歌,许下美好的心愿。盼望着一个共同期盼的人儿重获新生。众人的愿望,自己被众人感染的愿望,一起努力着消灭身上的刺。拔不出的就吞进肚子里自行消化。当她光秃秃毫无棱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依然不能拉近与这个世界的距离。那些隐忍在身体里的刺,开始有了蠢蠢欲动的野心。
母亲接着又说,“下个星期天你在家候着等你表弟过来,他说要带你去见一个人。说是这个人的条件非常好,是从美国回来的!”
“美国?”木棉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错,在他们这样偏远的小乡村遇到一个留洋回来的人,其新鲜程度等同于在大街上见到大熊猫。
“如果这么优秀的人你都还不中意的话,我看你也不用在地球上找了,直接上太空找外星人得了。”母亲出门前甩下了这样一句话。木棉猛一下从仙人球上缩回了自己的手指,一粒暗红的血珠如同鲜艳的石榴石,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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