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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下午,余曼来幼儿园取电动车。顺便把上次给木棉拍的照片带了过来。照片里的木棉,容颜淡定,回眸一瞥的眼神带一点点无辜的惶惑,象是突然被抛至另一个世界的精灵。她修长的脖颈,单薄的后背,裸露的小巧肩头暗自妖娆。短发,胭脂项链,手肘上的镯子,飞扬的裙角。她的每一处都看似清淡,实则浓烈。被收在这样一个平面的照片里,也依然能寻到渴望冲破桎梏的灵魂。只是木棉对于这种不安分的向往,她自己尚且不自知。她把这张照片收在牛皮笔记本的夹层里,一同收入的还有积攒几年的“胡思乱想”。
孩子们陆续被家长接走了。余曼在院子里等木棉一同回家,一遍遍催促的声音让正在给蝌蚪换水的木棉心急起来,一不留神把所有的蝌蚪都冲入了下水道里。毛毛看到这个情景,立即张大嘴,准备哇哇大哭。木棉用力的把毛毛举起来,抱在身上,用手拍她安慰她,“毛毛不是说如果是丑的癞蛤蟆就把它扔掉吗。姨妈刚才检查过了,原来所有的都是癞蛤蟆。所以就让它们进到下水道里喝脏水去。”
“真的吗,真的吗?”毛毛的一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但伤心的表情已经缓解了许多。
“当然了,癞蛤蟆又脏又臭还想吃天鹅肉,没有人喜欢的。毛毛更不会喜欢对不对。”
“嗯。我只喜欢青蛙,它长的漂亮,还能消灭害虫。”
木棉和余曼离开了幼儿园,去花鸟市场买花草。余曼主要是想买一盆芦荟用来美容,她说,“天天买面膜贴太贵了,用不起。我那点工资,面子问题顾到了,肚子就该挨饿受苦了。”
“那不正好,容美了,肥减了。爱美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可是我饿啊,饿的滋味是相当绝望的,比我离婚的时候还绝望。再说我只是微微的魁梧,应该用不着减肥吧。只要把这张脸美美就行了。”
“微微?”木棉看一眼五大三粗的余曼,“既然你有这么乐观的心态,皮肤变好应该也不成问题。”
余曼买了大盆的芦荟,容光焕发的抱着她的救命稻草。好象有了这盆芦荟,从今往后她的美容事业必然一片光明,爱情路途定能一片平坦。她走的雄赳赳气昂昂,把瘦小的木棉甩在身后。
“余曼,余曼,看那边那个女孩。是不是高中班里的那个——那个张什么燕的?”木棉追上余曼叫她看站在不远处买花的一个女子。
余曼瞄了一眼,用鼻子用力哼一声,“你也太会自我催眠了吧?我怎么老感觉你就象一个在医院里昏迷了十年的植物人一样。好不容易发生奇迹醒来了,说的却都是十年以前老掉牙的事情。你自己不觉得你与周围的人完全脱节了吗?你也不想想那么年轻的姑娘能是我们同学吗?你不信过去问问,人家如果超过20岁我把这盆芦荟白送给你。”
“谁要你的芦荟。”
“醒醒吧,面对现实吧。我们现在是过了三十的半老女人了。你要想在街上瞅以前的同学,你只要把握两点就行,一,女的,脸上长着小皱纹的。怀里抱着或手上牵着孩子的。二,男的,大腹便便的。看上去带着颓废气息的。不笑不要紧,一笑吓一跳。一口黄牙。人家还厚颜无耻的说,我们是在香烟中成长为真正男人的。你最好别靠近他们,口气臭的能把人熏的晕倒十次。”
“有那么夸张吗?危言损听。”
“不见棺材不掉泪。”
“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那你以后还怎么和这些臭男人过日子?”
“或者戒烟,或者每天刷十次牙。”
“那戒了烟这些男人就不能成长为真正男人了。还是让他刷十次牙吧。”
“最好能和牙膏批发商搞好关系。”
两个人正说的起劲,迎面过来的男人和余曼打招呼。木棉见了生人会害羞,就停下来侧过身子站在旁边等余曼。男人和余曼好象很熟,说着粗俗的玩笑话,余曼一拳头钉过去,击到男人前胸,男人没站稳往后退了一步。
“木棉你躲那么远干吗,老同学也不说说话。”余曼转过头来招呼木棉。
木棉犹豫的走上前去,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充满疑惑。
“沈木棉,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骆成高。”
木棉看着眼前这个肥胖的中年男人,甚至有点不敢相信。她一直记得这个高中时坐在她后排的软弱男生,瘦瘦弱不禁风的,夹杂在女生堆里,整天受着欺负。这个不善言辞又厚道的男生,被女生挖苦耻笑之后,或者憨然一笑,或者啊啊啊张口结舌。
“骆成高?你怎么这么胖了?”木棉说话一向直接。
“不光胖了,还老了呢。我和余曼是经常见面,和你有十几年不见了吧。你怎么还象个小姑娘,和高中时变化不大。”骆成高笑的样子倒有以前的憨厚表情,只是布满烟垢的黄牙有饱经风霜的男人味。
余曼一个劲的挤兑骆成高。说他艳福不浅,老牛吃上了嫩草。原来骆成高一直找不到对象,有一天结婚了,竟娶了个小好几岁的年轻漂亮姑娘,今年又生了孩子。下个礼拜孩子的满月酒邀请了余曼和木棉。
骆成高一走,木棉就迫不及待的说,“原来你说的辨别男同学的标准是照着骆成高定的?大腹便便,颓废气息,满口黄牙。”
“他只是其中之一,别的同学也差的八九不离十。”
“看着好老。象四十几岁的中年人。”
“能不老吗,以前开着个大货车跑长途运输,没白天没黑夜的干。又讨不到老婆,够焦心的。现在总算好一点了,开了个蔬菜店,好歹也是个小老板。结婚生子,幸福人生啊。”
“是呀,我们的天空何时能出现彩虹?”
“现在我的天空可是乌云密布,别说彩虹了,太阳能露个金边出来就心满意足了。”
木棉回到家里,发现母亲脸上的气氛有点不对。她盯着木棉手上端着的仙人球说,“买这个做什么,不能吃,不美观又不实用。”
“这种植物生命力强。只要一点水就能活。”
母亲显然对生命力强无动于衷,对仙人球也没有感觉。她其实想说的是木棉的个人问题。她大概又从某个地方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
吃饭的时候,母亲闷头不语。把菜嚼的吱吱吱的响,盛完汤,汤匙用力的落下去,汤水飞起来,溅到木棉的衣服上。
“这个月领了工资,我给家里交一些生活费。”
母亲抬眼瞅木棉一眼,“这话要是传出去,那不是全村的人都要骂我对自己的闺女刻薄了。”
“为父母承担家庭负担那不是子女该做的事情吗。你不要老是听那些三姑六婆说闲话。你是知识分子,她们是没文化的老婆娘,也不想想值得吗。”
“我也没高贵的登到天上去,我的脚还是要踩在这片地上。”
木棉把一块热的豆腐囫囵的吞了下去,那块豆腐象一块烧红的烙铁,一直卡在喉咙口下不去。滚烫的烧灼感,似乎能听到滋啦作响的声音。木棉忍耐着不出声,用力吞咽,面孔憋的通红,双眼噙满泪水。
晚上,父亲去守葡萄园子了。母亲出去表演节目。她们这拨文艺工作者加文艺爱好者。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冬天在简陋的电影院里演,夏天在村里露天的大戏台子上演。只有一些陈旧的音响设备和一架电子琴。那个乡音很重的主持人,常常把方言用普通话的发音读出来,能把老太太的大牙都笑掉。而手里的话筒还总是出毛病,他表情夸张的说了半天,发现自己表演的原来是哑剧。母亲为了她热爱的舞蹈事业,曾经还把自己的手风琴支援过去。结果正值壮年时期的手风琴就这样半路夭折掉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葬送在了哪个愣头青的魔爪之下。那一天,母亲悲壮的抱着她的红色手风琴回来了,还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今晚她们是在露天演出,喧嚣的歌舞配乐,从音响里飘出来。这些花枝乱颤的半老徐娘,跳的热火朝天喜气洋洋。每个人化着个大红嘴巴,两团红不溜丢的脸蛋象枝头上的老蟠桃。她们这个队伍是个娱乐集散地。平常排练,有安排就上台演出。不排练不演出的时候,就头碰头,脸贴脸的六方会谈。说的是张家的姑娘怎么怎么了,钱家的小伙如何如何了。谁家的锅底最黑,谁家的炕底下有钱。好象什么事情她们都一清二楚。比间谍特工都厉害。
母亲是个清高的人,也是个诗情画意的人。她基本上是为艺术而艺术。她离不开这个队伍,可她又痛恨这个队伍。敏感脆弱的心灵,常常让她备受伤害。木棉告老还乡的事情一度成为老娘们的热门话题。母亲捕风捉影的听到一些,心里就异常气愤。“农村人,农村人,狭隘可笑的农村人。”母亲只会骂这样的话,粗俗的语言她从来骂不出口。她骂她们是农村人的时候气的浑身战栗。父亲笑着问她,“你不是农村人啊?”母亲跳起来指着父亲说,“沈栋材我告诉你,如果不是你这个农村人拖了我的后腿,我早回我的大城市了。”“是,是,是。你是城里人,我是农村人。我狭隘可笑没文化。我对不起你,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我给你沏杯茶,你消消气。”母亲只有在父亲面前是趾高气扬的。她走出这个家门,因为端着她知识分子的架子,所以很少和别人罗嗦。然后把在外面遭遇的不痛快,回家发泄给父亲。父亲渐渐从一个陶瓷罐变为一个垃圾筒。也许这个陶瓷罐一直就兼具着垃圾筒的功用。父亲本着尽职尽责忠于职守的原则。从不抱怨,照单全收。并且自行消化,快速分解。是高科技含量的智能型垃圾筒。
木棉靠在床头上沉思。她的窗口有一轮明月,美好沉静,散发着温润的幽幽光芒。她想告诉一个人她窗前的月光,可是却无人诉说。这样的月色,这样忧伤的心境,宛如初恋。可初恋的那个人早已消失在人海。
木棉躺在少女时睡过的床上,十几年的光阴,悄然而逝。时间,青春的消失。如此残酷。那些怀念却无法相见的人,好象错乱在时空隧道中。想起来的时候,已如同前世般遥远。
“齐绅——”
木棉听到自己无助的声音,轻薄,软绵。象一束凋零在地面上的月光。
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
在心上却不在身旁
擦不干你当时的泪光
路太长追不回原谅
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
想遗忘又忍不住回想
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
你的捆绑无法释放
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
越圆满越觉得孤单
擦不干回忆里的泪光
路太长怎么补偿
……
只有蔡琴才能把这首歌演绎的那么意境悠远,凄美动人。一滴泪珠从木棉的眼角滑落,晶莹剔透,盛满月亮的光辉。她是个很少流泪的女子。虽然体弱,虽然漂泊多年,虽然一次次失恋。可她依然很少流泪。她好象只为两个人伤心过,一个是齐绅,一个是方桐。当她在火车站留下最后一个背影的时候,她便已决意退出了。她和方桐,一段热烈相爱的时光,又有多少年是不能释怀的。可是在放下的那一刻,竟然轻松的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还有其它的一些人呢,最长半年,最短一个星期。和他们草率恋爱,怨恨分手。那是木棉再也不愿想起的灰色心情。如果在记忆的版图上绘制,齐绅是皎皎圆月,方桐是一颗冰冷的星星,郑向南是一枚生锈的硬币,面值充其量是不能流通的“一分”。还有徐z,还有几个连名字都模糊的人,他们可能只是一个苍蝇一样的黑点。让人产生反胃的厌恶。
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需要爱的女人,一个需要爱来抚慰自己灵魂的女人。最终发现,大部分的爱情,大部分的所谓爱情,大部分以爱情为名义消解孤独的爱情。其实,都是毫无意义的。不但毫不意义,甚至充满伤痕。可是,没有爱的时候又是这么恐惧。恐惧形单影只,恐惧年华渐老,恐惧不安全感带来的焦虑。一个人的脆弱,它有一个黑暗危险的质地。所以,宁愿付着受伤的代价,也不能让自己在无爱中枯萎。虽然,清醒的一刻,会知道这种代价危害的会是一生。用一生的代价挽救一时的孤独。灵魂终究是无法在他人身上得到救赎的。如此所谓的爱情,多么悲壮。
在对爱有所领悟的时候,其实是具备了最深刻的绝望。是的,可以选择婚姻,没有爱情的婚姻。以此完成一个女人于身俱来的使命,嫁夫随夫,生儿育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也是为权威的母亲,做一次最完整的交代。让她在打造了陶瓷罐的父亲,花瓶的妹妹之后,又得到一个勉强的作品,一个可以被摆布的木偶人。
木棉的胸口隐隐作痛,那块滚烫的豆腐应该早已消化。可它带来的后遗症,却让木棉灼痛到无法入睡。听到门吱呀响起的声音,知道是母亲回来了。木棉翻过身去,装作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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