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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方桐,已隔了十年。他在酒店的大堂里等木棉,木棉见到他,自然而然的退后一步。她淡淡的勉强的笑容。她已不再是曾经那个见到他,就快乐的扑进他怀里的小女子了。她说,“你好吗?”
你好吗?这样看似平淡又疏远的一句问话,也只有她自己才能知道,这里面又包含着多么辛酸的历程。眼前的他,究竟是不是那个曾经想要和他相爱一生的人。时间,将一切都冲淡了。甜蜜,伤痛,不能释怀。
站在对面的他,来自另一个时空境地。额角隐约的纹路,是他在这个世间行走过的痕迹。眼底隐忍着的疼痛,是他不能轻易言说的历史。他坚硬的胡子茬,他模糊的笑容,无一不透露沧桑的意味。
站在对面的她,停顿在一个他无法获知的秘密丛林。她瓷器般的肌肤,虽然白皙,但不再透明。她温婉的笑容,失去了一览无余的光芒。她依然瘦弱单薄,可是又有着分明的倔强。这种倔强,来自她突起的锁骨,来自她矜持的下巴。
他已无法把握她,当他想再一次打开她身体的时候,发现她死死的按住了自己的衣角。他躲在她怀里,安静的,甚至是受伤的。如同一只小小动物。
这个被社会磨砺的男人,这个被女人磨损的男人。他在职业中有一个某公司经理的头衔,生活中他又贴着某某人前夫的标签。他再也不是曾经的他。她轻轻的***他的后背,也已不再是记忆里的轮廓。
她记得,曾经,他们那样深爱着彼此,象浓稠的糖汁,胶着在一起。一次次,无数次探索着对方的身体,似乎永不疲倦。他喜欢亲吻她额上的那块红色胎记,用牙齿轻轻的厮磨。他把自己的大拇指盖上去,大小刚刚合适。他说,“木棉,这一生你注定是我的女人。因为你额头上的印记,是我前生盖下的一枚红色手印,作为今生让我在人海中找到你的凭证。”
她天真的问他,“真的吗?好象是一片红色的木棉花瓣才对啊。”
“当然是我的手印啊,同样大小,丝毫不差。”
于是,她就真的相信,那是前世他留下的记号。她心里充满着甜蜜的喜悦,越发的钟爱这枚红色胎记,钟爱他身上每一道线条。因为前世,有共同约定好的灵魂。所以今生,她的身体是为他而生,他的身体也是为她而生。她喜欢用手指,一点一点***他的全身,每一处,都留有无痕的手印,作为来生的再次相认。可是她没有想到,十年之后,这个轮廓已经变化了。她熟稔的记忆,如此陌生。近在咫尺,却不能相守。
“木棉——木棉——”
睡梦中又回到火车站的场景。方桐的呼喊声那么清晰。她回头,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样子,就从这个伤感的梦中清醒过来。
木棉骑上电动车,颠簸在黄土飞扬的羊肠小路上。从家中到镇上,大概三十分钟的时间。中途接到小姨的电话,小姨给木棉安排了一次相亲,叫她下午下班早点回去。
真牛啊,这速度,真是母亲所说的快马加鞭。小姨和母亲不愧为个性相似的姐妹。木棉想着想着就走了神,差点把车骑到沟里去。车子开过的黄土还在空气中弥漫飞扬,前面依旧荒芜。木棉想,这条路不知何时能修成柏油马路。
到了幼儿园,毛毛跑过来迎接木棉。她左手拿一只白色的纸鹤,右手拿一只蓝色的纸鹤。
姨妈,这只生病的纸鹤还给你,我妈妈给我折了一只健康的蓝纸鹤。
木棉手上停着那只白色病恹恹的纸鹤,手指压得酸痛。原本轻薄的纸页,却似有千斤重量。歪扭着的脖颈,尽管无能为力,也尽力向天空伸展上去。翅膀绞拧,象是受伤折断。奄奄一息的神态,保持着最后一丝倔强的生命力。
木棉把纸鹤放进包里,顺便将头伸进去看一看,她的包里放着非常多的东西。日记本,水笔,手机,mp3,消炎药,创可贴,卫生巾,眼药水,木糖醇,巧克力,胭脂,眼影,唇彩,镜子,保湿喷雾……
五花八门的东西统统塞进包里,帆布的印花布包,被填的鼓鼓的,象是孕妇挺出来的肚子。她不太在意用的东西不能和吃的东西放一起。都是独立包装的,不需要那么介意。她记得有一次在超市里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因为营业员把卫生巾和食品装在了一个袋子里,她便大声斥责起来,通红的脸,激烈抖动的长马尾,子弹一般飞出来的恶劣言语。她的愤怒几乎到达了歇斯底里的程度,那个可怜的营业员则一声不啃的低头流泪。女孩无所顾及的骂了几分钟之后,终于提着她的东西离开了,走出几步,还要再回头咒骂两句。站在不远处的木棉,几乎被这个场面惊呆了。她不明白,一个那么年轻,容颜姣好的女孩,身体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巨大的愤怒,要不依不饶地对待一个已经低头认错的人。如果营业员的错是无心的或经验不足。那么她所制造的恶毒语言,也许就是来自她狭隘黑暗的内心。一切都以自我利益为出发点,绝不宽容他人一点过失。她是否能想到,她那些粗鲁高分贝的语言垃圾,又给周围的人造成了多大的困扰,这种影响几乎不亚于核辐射,能让一个旁观者事隔多年却仍然清晰记得。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女孩其实是很高雅的,在乎细节丝毫不马虎。营业员的低级错误触怒了她高尚的生活理念,雅人与俗人同行,就好象是人和动物共处一室。姑息他人的愚蠢,就等于放弃自己的文明。她一定恨这个世界,为什么有这么多缺乏品质的人,干扰了她圣洁的生活。她理应那么愤怒,她不愤怒怎么体现她捍卫高雅的决心呢。
木棉把包放在一格一格的储物柜里,和小朋友们的书包并排放在一起。她退后几步,站的稍远一些,以更宽的视野端详这面墙壁的书包。小女孩的一个个粉红色的梦,她们在自己肩上背着白雪公主美人鱼的图画。小男孩则喜欢奥特曼变形金刚。他们就是这样在一个童话的世界里慢慢长大,慢慢变得不再童话。就象木棉的包,不但外形变化了样子,里面的内容物,也不见得十分必要。可还是要把它放在包里,安慰自己缺乏安全感的忧患意识。这大概就是一个人的长大,以务实的态度,想要拥有一些东西,再拥有一些东西,拥有很多很多,也依然觉得不能足够。仔细想想,缺少的或许不是物质,而是丢失了一颗童话的心。
和孩子们在一起,有时候很快乐,有时候很吵闹,有时候很麻烦。他们活蹦乱跳天真可爱的样子招人喜欢。他们叽叽喳喳象一窝麻雀不守规矩。他们有告不完的状断不清的官司。还好有能干的妹妹和几位老师,她们能非常妥当的处理一些突发的事情,比如有人尿裤子了,有人把汤打翻了。今天为了抢一个玩具,两个孩子互不相让的撕扯起来。木棉把那个因为失去玩具哭泣的小男孩抱过来,他搂住木棉的脖子,那么伤心委屈,大滴大滴晶莹的眼泪,滴在木棉的脖子上,然后顺着衣领滑落不见。木棉试着同那个抢到玩具的孩子商量,是否可以把玩具让出来。
“不可以。”他的回答斩钉截铁。
“那你们一起玩好不好?”
“不可以,一个玩具只能一个人玩。”
“你没看到他哭了吗?”木棉生气了,说话的语气有点凶。结果另一个孩子也哭了起来。妹妹闻讯而来,看到两个哇哇大哭的孩子,不说话的看木棉一眼。这无声却充满质疑的眼睛,让敏感的木棉心里十分难过。她胸口上痒痒的什么东西在爬,想起来是刚才孩子流下的眼泪。
半个小时侯后,两个小孩其乐融融的玩耍在一起。他们已经丢弃了那个争夺过的玩具,重新找到一个更加吸引他们的游戏方式。他们追逐嬉戏,无比开心,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伤心。可是木棉却因此郁闷了,她感觉自己是那么的不中用,连三岁孩子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她在这个幼儿园里,象个吃闲饭的人。妹妹施舍了一份饭给她吃,叫她做一些琐碎的杂事,可她却笨手笨脚的做不好。
比如今天午休的时候,年龄小的孩子需要垫尿布湿上去。即便如此简单的动作,她也做的并不利索。那个天真的小宝贝,光着个小屁股,睁着疑惑的大眼睛,耐心的等待了半天,怎么好象还是没有成功。他有点不耐烦的翻转身去,用屁股对准木棉,以此来进行抗议。
周小宝睡觉需要咬着皮奶嘴,他的皮奶嘴装在他蜘蛛侠的书包里。宋小贝要抱着她的布娃娃才能睡着。张小西盖的是福娃妮妮的毛巾被。余小东每次第一个哭着醒来叫妈妈。
木棉需要记住每个孩子的名字,他们背的书包,吃饭围的饭兜,用什么碗,个人物品等等都要一一对应。他们从小就是一群非常有自我的孩子,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快乐成长。从一个个小家里走出来,走向幼儿园,学校,再走向社会。然后终于有一天发现,他们的自我慢慢被打破。不破不立。长大的过程充满蜕变的疼痛。木棉想起曾经一个高中体育老师的话,这个喜欢和学生谈心的老师,讲他刚毕业时年轻气盛的鲁莽个性。他说,“这个社会不会允许你有太鲜明的自我。他不但要将你打碎,还会毫不留情的将碎片中尖锐的部分踩磨平整。”多年以后,木棉终于能理解这些话的意思了。可是对人生更深一层的理解,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对痛苦更深一层的体验。
孩子的世界多么美好,他们哭过就笑。还可以咬着幸福的皮奶嘴,尽管一丝甜味都没有,也依然能被安慰着酣然入睡。
木棉这一路走的辛苦疲惫。漫长的漂泊之路,让她渐渐开始怀疑幸福的可能性。可这样一个悲观的想法,除了让人沮丧更多的还是不甘心。一个一直怀抱着幸福憧憬的人,怎么能轻易丢掉这个梦想呢。于是一路走,一路寻找,一路等待。在无以为继的时候,用左心房的不甘鼓励右心室的沮丧。用前方幸福的光亮抚慰漫漫长路的黑暗孤独。
为什么,幸福对于自己,这么艰难。为什么,无奈对于自己,这么正常。无奈人生的际遇,无奈自己的笨拙,无奈内心的焦灼。
木棉对这个世界的疑问,太多太多,不能解决,又无法释怀。
她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牛皮笔记本。打开本子的扉页,上面写着几个叫人匪夷所思的大字——胡思乱想录。木棉好似被这几个字吸住了魂魄,久久的摩挲端详。黑洞般的文字,洞口有强劲呼啸的冷风,深不见底,黑暗无边。对于这个她无法理解的世界,只能用胡思乱想来诠释,倒也入木三分。木棉带着她的“胡思乱想录”,颠沛流离多年。当她终于想退回到一个清静的自我世界里时,却发现这个世界更加的身不由己。
她打开“胡思乱想录”第186页,刚刚写下“幸福是什么?”,她的思路就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小姨炸开锅的声音在那边响起来,“木棉,回来了没有,相亲的人来了。”木棉慌乱的从椅子上跳起来。她现实的神经好象瞬间才搭上。她手忙脚乱的整理好东西。出门前又想到是不是应该化个淡妆,再重新坐下来,从包里翻出化妆品,墨绿色的眼影,是她最钟爱的颜色,涂在眼睛上象妖娆的精灵。木棉的眼睛非常漂亮,略微细长的丹凤眼,眼睛里有清透的光亮。这样黑白分明的眸子,眼白泛着淡淡的蓝,象婴儿般纯真。有时候,一个人的眼睛会泄漏他留在这个世间的沧桑信息。有时候,一个人的眼睛会自动过滤掉岁月的混沌黯然。木棉,她的眼睛是天然的净化器,任凭谁,都不能轻易猜透这个女子。她瘦瘦小小的身体里,埋藏着多少秘密,多少辛酸。就象她的黑色笔记本,惟有打开,才能看到一个无限绮丽的世界。可是,她再也不会将自己打开。而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幽闭的古老园子,用一把生锈的铜锁,隔绝掉所有喧嚣的渗入。
化好了妆,背着她的大肚皮帆布包,直奔小姨家去。母亲从后面追出来,叫她换上高跟鞋。木棉向母亲摆摆手,叫她不用操心。可母亲更加的不放心,干脆追上来要和木棉一起去。两个人僵持在大路上,快要吵起来。
“你去干吗?你去干吗?”
“我也看看,帮你参谋参谋。”
“现在总司令是我,你这个参谋长不起作用。如果我没相中,你倒看中意了,那不是更麻烦。”
“死丫头,这说的什么话。难道我还逼你嫁出去不成。”
“反正你去不合适。你应该摆出你的高姿态,镇守后方。如果双方都满意了,人家准会提着礼物,登门拜见你这个高高在上的老丈母娘。你现在风风火火的跑去,这身价都折下去一大半。以后还怎么树立你的个人威严。”
母亲听了觉得在理,她是最在乎身份面子的一个人。刚才大概是心急的犯起了糊涂。被木棉这样一说,才如梦初醒,打道回府。
木棉穿一件白色印卡通图画的T恤,牛仔裤,米色帆布鞋。干净利落的打扮配上娇小身材,并不显年龄,和刚毕业的学生没什么两样。可她墨绿色的眼影里又透着耐人寻味的气息。她雪白细瘦的胳膊上套一只光亮的银镯。
那个西装革履的人已经等在了小姨家的客厅里。是小姨同家保险公司的业务员。他的业绩应该不错,一直滔滔不绝的给木棉讲保险方面的知识。知识讲座每进行五分钟,西装就引经据典的说一句卡耐基的名言。卡耐基说,如果一个人能够真心的奉献,他的生命一定闪烁着奇光异彩,充满喜悦与快乐。卡耐基说,愿意担当责任的人,无论身处何地,都比别人容易脱颖而出。卡耐基说能完成丰功伟业的人,多半是那些在看来毫无希望的处境下仍努力不懈的人。
木棉的脑子里一会盘旋一些飞来横祸的灾难。一会缠绕一些分门别类的保险内容。一会又飞舞着卡耐基救赎的语言。她感觉头胀胀的有点疼,左顾右盼的寻找小姨的身影。可小姨好象早已溜的无影无踪。木棉将头垂下来,不愿再看他喇叭花一样的嘴。绽放,绽放,再绽放。开成一朵饱满的喇叭花。
“你太瘦了,应该多吃东西。”终于,听到一句生活中的话。
“我体弱多病,吃再多东西都长不胖。”木棉说完这句有点后悔,他该不会借此推销她的医疗保险吧。
“是呀,瞧你瘦的,手镯都戴在了胳膊肘上面。戴在手腕上一定会丢掉吧。”
“是,是,是。”木棉连连应答,根本就不想解释,那本来就是手肘上的镯子。
“你怎么穿这么幼稚的衣服。”
“小朋友会喜欢。他们对我不熟悉,所以就穿让他们感觉亲切的衣服。”木棉忍耐着说完这句。她已再无耐性继续废话下去了。她讨厌琐碎的男人。废话连篇,盯着女人的穿着品头论足。在她的审美观里,大气的男人才是最有魅力的。他们不会把视线放在一些细枝末节上面。更不会无礼的谈论初次见面女人的穿着。
“你看起来好象不是很快乐?卡耐基说,一个人生活的快乐与否,取决于自己的心态而非外在表现,如果没有快乐的心态,那么他也将会失去生活原本给他的快乐。”
哦,救命啊,又是卡耐基。木棉倒吸一口凉气,无言以对。眼巴巴的盼望着小姨快点回来。
木棉终于从牢笼里解脱出来,回到家,把大包甩在床上,自己也咚一声的扑倒了。母亲尾随而来,看到木棉的样子,还是没忍住,继续发扬她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
木棉直挺挺的从床上弹起来,毕恭毕敬的立在母亲面前,“报告参谋长,相亲活动临时更改成保险知识讲座会。报告完毕。”
“到底怎么回事?”母亲的声音还在后面追问,木棉已经快速的逃离了现场。她想去父亲的葡萄园子摘些葡萄回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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