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天，木棉就来到镇上，成为一家幼儿园的阿姨。也许只能是阿姨，不能是老师。木棉既不会唱歌跳舞，也不会弹琴画画，更不懂如何教小孩。但是她获得了这个机会，妹妹给她的机会。这家幼儿园是妹夫投资开的，主要负责人是妹妹。从今以后，她替妹妹打工。小她五岁的妹妹，念了大学，嫁了能干的老公，生了孩子，如今又当上了老板娘。妹妹的人生，在三十岁之前，完美的无懈可击。而木棉，即便在自己亲妹妹面前也觉得低矮下去，几乎抬不起头来。
木棉进了幼儿园，先唤小外甥女的名字，“毛毛，毛毛”。可是毛毛根本就不认得她，四岁孩子的记忆里，没有木棉。她躲在妈妈的后面，探一个小脑袋出来张望。妹妹站在那里，亭亭玉立，象一朵从来没有沾染过尘世喧嚣的花朵。而木棉则不同，这么多年她走南闯北，贫困潦倒，早已尝过了人情冷暖。她单薄瘦小的身体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历史。而她的外表却平淡的象一潭清幽的湖水。站在湖边观望的人，以为能看到深的底，却其实连一丝波纹都无法了解。
木棉带着过往的岁月，带着潜伏在身体里叛逆的血液，终于又回到这里，回到这个二十岁时离开的地方。人生是一场无望的轮回，以为自己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却惊诧的发现，原来又走回到曾经出发的地方。木棉站在这里，耳边是风呼呼的声音车轮滚动的声音青春翩然飞走的声音。
她冲着妹妹笑，却并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们姐妹俩的感情似乎并不热烈，相差着五岁，早熟的木棉，从小就不愿领着妹妹玩，嫌她娇气嫌她麻烦。而妹妹又喜欢向母亲告她的状，受责骂的总是木棉，因此就更不愿理会妹妹了。木棉离家的时候，妹妹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初中生。但也许妹妹懂得一些东西，看到不吃不喝躲在房间里掉眼泪的木棉。她会跑去找齐绅，让齐绅来解救木棉。可她又是怎么知道齐绅这个人的呢？看来精明的妹妹，也有一个木棉无法了解的世界。木棉只是看到过妹妹画的一张画，高高的阁楼上，美丽的姑娘垂下它粗长的辫子，楼下英俊的男人，借着她的辫子攀爬而上。木棉知道这是格林童话里《莴苣姑娘》的故事，可妹妹正是通过这个故事来描述木棉当年的情况。
早恋的木棉，身边的男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就象每年都会成熟的麦子。年年种，年年收。却最终发现，自己的粮仓依然空空如也，而别人家的饺子已经热腾腾的上了桌。那雪白肥壮的饺子，兴许曾经就是自己田里金灿灿的麦子。
还是妹妹好，一帆风顺的读完大学，大学毕业的时候拿到了毕业证学位证结婚证，一年以后又是准生证独生子女证。如果有“光荣证”，妹妹应该当之无愧的被授予。
而木棉，一无所有。昨天整理柜子的时候，看到半米高的厚厚一沓荣誉证书。是妹妹从小学到大学的收获。摆在一旁的是木棉始终保留着的一堆病历。这些病历是木棉的“荣誉证书”，她光荣的被证明，她的身体是多么的脆弱。
幼儿园里有二十几个小孩子，年龄二到五岁。他们在一楼的大教室里唱歌画画学知识，在楼下的院子里滑滑梯骑木马作游戏。上课有专门的老师教，妹妹也教他们。妹妹几乎遗传了母亲的所有优点，有百灵鸟般的嗓音，婀娜的身段，跳舞的样子千娇百媚。她会画栩栩如生的动物，又用橡皮泥捏形态各异的东西。会一两种乐器。业余的时候能有足够的耐心绣十字绣。
妹妹是文艺的，是雅致的。如果父亲是母亲造就的陶瓷罐，妹妹则是母亲精雕细琢的水晶花瓶，带着与身俱来的天然璀璨光芒。即使端然的放在高处，也依然会有慕名而来的人。妹妹只恋爱一次，她作为女人或者说作为女孩最真最纯的情怀，就象一粒饱满的种子，刚好落进肥沃的土地里。一切都那么天衣无缝。时间，地点，人，都对了。可以丝毫不差的跨进幸福的大门里。
木棉想不清楚，这究竟是命运，还是属于自己那粒原本饱满的种子，在岁月的辗转中，日渐干瘪掉了呢。如果是命运，人的渺小又怎能与神奇的力量抗衡。如果是人为，或者不应该一次次的试验爱情。象妹妹那样多好，眼前的就是最好的，眼前的就是永恒的。
可是，这并不是木棉一个人的错啊。她觉得那个人是最好的，而那个人却还想寻找更好的。就象方桐，他当年扔下木棉，那一刻的决绝，好象是在说，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一定比你好。好象就认定从此以后的任何爱情都放入了真空保险箱，完美无暇，永不褪色，天长地久。他离开的背影，那么冷酷，甚至看上去那么愤怒。他最后甩下的一句话是，“和你在一起不会再有幸福了。”木棉呆立在街头，傻楞楞的弄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怎么可以说不会再有幸福了呢？怎么可以说的那么绝对？怎么可以把以前的幸福一笔勾销？
木棉用了十年的时间，耿耿于怀。可突然有一天，方桐又出现了。他已不是当年那个阳光英俊的大男孩了。他脸上有岁月的风尘，眼底沉着往事的影子，一如既往的伤感眼神，却再也不是当年的他。就连那个固执坚决的想法都变化了模样。他对木棉说，“现在才知道，只有你才能给我幸福。”在那一刻，木棉却觉得更加疑惑了。
就是要这样吗？人都是喜欢这样吗？本来是一步可以走到的路，偏偏要走十步那么远。甚至要走回头路。这种情形，在感情方面尤其盛行。
“姨妈，你在想什么？”毛毛跑过来要木棉给她折纸鹤。木棉把毛毛搂在怀里，她毛茸茸的小辫子扫在木棉的脸上，痒酥酥的。她闻到小女孩身上温暖香甜的气息。多么美好的生命气息，木棉很少能感受到孩童的这种甜美，她忍不住凑近毛毛的脖子用力呼吸。小女孩咯咯咯的笑起来。
“毛毛，让姨妈咬一口你的小脸蛋好不好。轻轻的，不咬疼你。”
毛毛竟然那么乖巧，就让木棉咬她的脸蛋。木棉咬一口，再咬一口。毛毛笑的更加的厉害。木棉一抬头，看到妹妹站在不远处，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木棉突然觉得羞怯的无地自容。似乎自己一直遮掩的一个隐私被别人窥见，颜面无从。她慌忙的低下头给毛毛折纸鹤，折的七扭八歪。毛毛说，这是一只生了病的纸鹤。
晚上一家人聚餐，妹夫请客。他开着一辆有点旧的桑塔纳把岳父岳母也接了过来，在这个较为落后的小镇上，却也显得威风凛凛。毕竟妹夫还年轻，三十出头，却已经做了很多年的建材生意。木棉从不去向母亲打听妹夫的生意情况，这就等同于自取其辱。她知道母亲必定又拿她和别人比较，恨铁不成钢的母亲，唯一束手无策的就是木棉。
妹夫在镇上一家高档的酒楼定了位子。进了金碧辉煌的包厢，母亲的脸也立即变得金光闪闪的灿烂起来。她笑的那么幸福，嘴角的酒窝深的能盛下一滴香醇美酒。她为她的小女儿骄傲，为她的女婿骄傲。她暂时可以忘却木棉带给她的烦恼，尽情的开怀大笑。
丰盛的菜肴，衣食无忧的富足表现。妹夫站起来端着酒杯，第一杯敬父母，祝他们身体健康。母亲和父亲，非常欣慰的喝光了杯中的酒。
“这一杯，敬姐姐，姐姐终于衣锦还乡，我们一家人才能团聚一起。”
“不是衣锦还乡，应该说是告老还乡。”木棉淡淡的说完这句，原本热烈的气氛却突然僵掉了。妹夫有点尴尬的端着酒杯，又说一些别的话打圆场。木棉和妹夫碰过杯，仰头喝下了满满一杯的红酒。她坐下来的一瞬，瞟见的是母亲无奈的脸。嘴角两枚不笑也显得出的酒窝，好似又盛上了辛辣的苦酒。
妹妹不断给父亲母亲夹菜，又教毛毛说一些俏皮话逗外公外婆开心。木棉却无话可说，也不敢有太大响动，她默默吃菜，默默喝汤。努力让自己象一个隐形人般的不妨碍大家视线。让家人其乐融融的吃一顿舒心饭吧，她已经说错一句话，再不能冒失，所以闭嘴是最安全的做法。
“木棉，怎么不吃鱼，你不是最爱吃鱼吗。”父亲把另一边的红烧鱼转到了木棉跟前。木棉慌慌张张的戳一筷子，只蘸了点肉沫，赶紧塞进嘴巴里。
“哈哈，姨妈是不是不会拿筷子。连肉都夹不到。”
母亲揽着毛毛的肩，“是啊，我们小毛毛可比姨妈能干多了。”
“是姨妈大，还是我妈妈大？”
妹妹对毛毛说，“又犯傻了是不是，儿歌里不是整天唱，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
“哦，妈妈我知道了。比妈妈大的叫姨妈，比妈妈小的叫小姨。对吗？”
“对呀，不过吃饭的时候要尽量少说话。”
“再说一句行不行，姨妈有小孩吗？”
“还没有。”
“啊，那是为什么呀？”
面对一个四岁孩子的提问，木棉更加无言以对。越是天真的问题，越直指人心。整个晚上，木棉都被这个问题堵的发慌，看到车窗外越走越荒凉的路。想想这多么象自己人生之路的一个缩影。年少的时候，渴望着广大的天地，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华丽都披挂在自己身上，用外在的热闹喧嚣包裹害怕寂寞的心，用尖利的疼痛确认自己生命的存在。在真正安静下来的时候，指尖流走的却是似水年华。原来，所有的华丽与热闹都不属于自己。属于自己的只是一颗藏在自己瘦弱身躯里的心，还有这颗心里需要独自品味的往事，和日益荒芜黯淡的未来之路。
浓烈的青春已经过去了，这是一场一去不复返的繁盛花期。要不要找一个人，守在自己身边，安慰自己一路上的疲惫。就好象这路旁矗立的路灯，至少在行走的时候，少了黑暗，少了孤单，还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属于未来的一星点光亮。
就象那个叫小亚的叛逆女子。当年花容月貌，常常把自己打扮的象一株生长在热带的奇花异草。喜欢在迪厅里张牙舞爪的蹦跳。迷幻灯光里的紫红嘴唇，飞舞的发辫，深蓝眼影下醉生梦死的生活。她在激烈的摇滚音乐中张狂叫嚣，“老娘有的是时间。”当大把的青春踩着音符走远的时候，她只能倒在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怀里。只因为，老娘青春的时日已无多。
木棉一直靠在车窗边，不动声色的沉思。她微微偏转一下头，用余光看到坐在后座另一头的母亲。她和她，这对母女，相隔着一段距离，没有言语，显得如此生分。她不知道，这段空出来的位置，是这十几年的疏离，还是两代人的隔阂。
妹夫送完他们直接就开车回去了。木棉快速的洗漱完，躲进自己的房间里不再出来。她知道，母亲一定又有很多话想要唠叨。与妹妹一家鲜明对比过之后，她唠叨起来也会更加有感而发。
在黑暗中，听到一些絮絮不止的对话。关于妹妹，妹夫，毛毛。关于母亲调退休工资的事情，关于父亲葡萄园子的事情。如果家里没有木棉，这将是多么完美的一家啊。又为什么选择回来呢，漂泊对木棉来说，就象穿越英吉利海峡的游泳者，在到达一个极限之后，其实也只不过离对岸只有二十英尺。如果没有眼前的迷雾，如果看到靠岸的希望。身体极限的超越终不能被阻挡。
而这二十英尺，也许只是木棉到方桐的距离。她最终决定放弃，同那个泳者一样，无法看到靠岸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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