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木棉是这个夏天回到家乡的。她回来之前,老同学余曼对她说,你在外面的大城市混了那么多年,还处在社会的最底层,又没发财又没傍上大款,有啥意思,不如回来安分守己的当个小农民,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于是,木棉整理行装打道回府。这个她待了十二年的城市,最终将她抛弃。但木棉想,其实是自己抛弃了这个城市。她当初来这里的初衷,并不是为了发财或者傍大款。她已经不愿再想起曾经为何来到这个城市,时间太久太久,快要冲淡掉往日的内心情结。她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所有喧嚣的人潮都退后成一道遥远的背景。只有她,落寞的,孤零零的,用纤瘦玲珑的身体拖着巨大的行李箱,一步一捱的往前走。终于,她把这个曾经无比热爱的城市遗忘在身后。
木棉——木棉——
一个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她知道是他,可是她努力不回头。她要让他知道,这个叫木棉的女子,从此消失在了这个城市,消失在了他的世界中。而他,本该拥有她,却最终失去了她。这是人生的一个小小玩笑,却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解除误会。只是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进了检票口,她才终于回头看他一眼,淡淡的一闪而过的笑容,还有她清瘦的背影。这就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个记忆。也许,今生,永不再见。失而复得的缘分,最终被她无情斩断。或者说,曾经被他无情斩断。那个她相信着爱情的年龄,她却失去了爱情。如今,木棉已不再轻信。她更需要的是一次稳妥的相亲,然后闪电结婚。已经三十二岁的她,是迫切需要解决问题的时候了。
当婚姻作为一个问题去解决的时候,爱情便如一个滑稽小丑,成为难登大雅之堂的笑料。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爱情是感情的和谐,婚姻是现实的合作。汽车走公路,火车跑铁轨。作为两码事,或许更明智一些。
这是火车启动之前,木棉留给这个客居过的城市,最后一个悲凉的思索。但是更为悲凉的是,她在这个城市留下了十多年的青春,还有一段又一段凋零的爱情。
一家乡
1.
木棉已经多年不曾有过这种体验了,她在睡意朦胧之中,就感觉到了晃动在夏日里的明亮光线。两扇的房门是大敞着的,垂挂的米黄纱帘翻上去。大片大片的阳光铺洒在白瓷砖的地面上。翠鸟啁啾,如此婉转悠长的啼叫,与儿时的记忆几乎一模一样。她好象还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女,有着白丝缎一般的光滑皮肤,做着甜蜜的粉红色的梦。心里有个爱着的人,让她清早醒来就能快乐的哼唱起歌来。她花朵一样的容颜。可是,时间的河流将她这条曾经悠游的鱼儿,毫不留情的拍打在了干燥的沙滩上。即便多么用力的扑腾跳跃,也最终抗拒不了命运的潮水。
母亲烦躁的在房间里走动。这细碎拖沓的脚步,完全不同于以往的轻盈。也许她觉得,一个年过三十的女儿,一事无成,无所事事的跑回家里睡大觉,是多么的碍眼又无能。
木棉诚惶诚恐的赶紧醒来,胡乱穿上衣服,光着脚就出现在了母亲的面前。
“怎么不穿鞋,睡糊涂了?”母亲的眼睛永远是雪亮的,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她的双眼。
木棉又折转回去穿鞋子,顺便整理了一下内衣绞扭着的肩带。回来的第一个早晨,也不具备睡懒觉的资格。但是,如果妹妹在家的话,她应该可以睡到日上三杆。
“要快马加鞭的完成自己的终生大事。”这是前一个晚上母亲最为语重心长的一句话。木棉枕着这句话入睡,象枕着一块坚硬冰冷的石头入睡。整个晚上都是焦虑不安的。
母亲带着木棉去三个叔叔两个舅舅一个小姨家里坐了坐。几家子转出来,还没到中午吃饭的时间。母亲做事干脆利索的急性子,在五十多岁的年龄,反而越发明显。大概是因为木棉的事情让她实在上火吧。去亲戚家的主要目是,以介绍对象为着重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小姨说,“放心吧。我的同学,同事,朋友。你姨夫的同学,同事,朋友。你表弟的同学,同事,朋友。周围的邻居。朋友的朋友,朋友的侄子,朋友的哥哥,朋友的弟弟。我们的路子可是四通八达。用不了一年,肯定能吃上木棉的喜糖”。
木棉心里默默的想,自己想结婚的念头打了十年,都没成功过。难道小姨一年就能把老大难的问题帮忙解决了吗。小姨是保险公司的业务骨干,善于利用人脉的能力毫不手软。木棉甚至觉得这多么象一次传销。上线,下线,拉人入伙。最诱人的业绩就是,光荣的迈入婚姻的殿堂。虽然,有人说婚姻是坟墓。但没有进去之前,大多数人都宁愿相信它是天堂。木棉不属于这大多数中的一个,她也不是绝对的悲观。她只是觉得,如果在她这个年龄,还不能学会现实一点,那无疑就是个白痴的傻大姐。
下午,母亲去文化活动中心排练节目。木棉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顶着火热的大太阳。走在歪歪扭扭的田埂上,穿过一片波浪起伏的金黄麦田。她要去看父亲,这个愿望迫切的让她内心隐约疼痛。就好象小时侯夹杂在汹涌的人群中赶着去看一场露天电影一样。喜悦与渴望的心情,是她成年之后,很难相会的境遇。慢慢的,对一切事情都不再那么新奇与向往了。她终于看到了那片翠绿的葡萄园子,成串的紫色葡萄象一颗一颗连缀起来的玛瑙,那么诱人。木棉停住脚步,仿佛又回到那个桀骜不逊的少女时代。因为叛逆与早恋的问题,被母亲惩罚。而父亲则站在一旁,满脸的心痛与愧疚。想阻拦,却只能转身离去。此时的木棉,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的却是那么多年以前的往事。她走过的三十二年人生,如同一个奇异的断裂。好似她离开家乡的那十几年是在梦境之中度过的。而真实的苏醒,记得的都是一些陈年旧事。
头顶的太阳如此炙热,象劈啪有力的豆子,从天而降,打在脸上身上,热辣辣的痛。木棉抬头看看天空,几丝游走的云,疲惫无力的蔓延而过。太阳的深处,也许是万劫不复的黑暗,否则怎么会发出如此刺目的剧烈光线。木棉的眼前昏暗一片,身体也绵软起来。她踉踉跄跄的走几步,才慢慢恢复。昨晚父亲回来的太晚,木棉已经睡着,今早又早早的来到葡萄园子,木棉还是没能看到父亲。木棉蹑手蹑脚的走进父亲休息的茅草棚子,哇一声,将躺在木板长椅上的父亲惊吓起来。
“小鬼头,就知道是你。”父亲咧嘴大笑起来,露出雪白又大颗的牙齿,那么憨厚朴实的表情。木棉常常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想法,好象父亲和母亲并不是夫妻两个。他们是完全不象的两个人,个性,气质,生活的领域都不相同。他们的结合,是时代的命运,曾经也是母亲的悲剧。但争强好胜的母亲用几十年的时间将这个悲剧改写成一个喜剧。只是工程过于浩大,不小心留有一处败笔,就是她的女儿,木棉。
木棉曾在“半边天”节目中看到一个普通女人的故事。她是被人贩子卖到了现在的婆家,荒凉的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上,只有一个小土房子是她未来要面对的生活。多次尝试逃跑没有成功之后,她开始固执又坚定的在沙漠里种树。几十年的不妥协,她给自己的生命营造了一片绿洲。当时看到这些,木棉就觉得非常佩服这个女人。同时,她又想到了另一个女人,她的母亲。
母亲的家乡在南方,那里生长着很多高大的木棉树。这是母亲最爱的一种树,少女时代的她,就常常流连在木棉树下,一遍遍的仰望那些火红的花朵。后来母亲和舅舅他们支边到了北方的一个小乡村,在那里安家落户,就再也没有回到南方的城市。生下木棉的前一个晚上,母亲的梦里是成片成片的木棉树。那些纵情开放的绚烂花朵,喷薄吐艳,美丽妖娆。几乎把半边天空都印成了红色的海洋。
木棉的皮肤非常白皙,象木棉的棉絮一般雪白。左侧的额头上有拇指大小的一块红色胎记,那是盛开的一片花瓣。也许木棉的前世就是一棵木棉树呢?木棉不止一次的这样想着。扎根土壤,坚韧不拔。伸展枝桠,拥抱天空。
当初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是外公做的主,他看中这个农村小伙子的憨厚善良,认为他一定可以给自己的女儿带来幸福。可是母亲却不这么认为,她这个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儿,她有属于自己隐秘不安分的内心天地。她不甘心,她反抗过。可最终也只能屈服命运的摆布。那时侯,她一定绝望的认为自己的人生将是一片荒芜的沙漠吧?可是她最终还是在这片沙漠上,一棵棵的种上了树。
在木棉看来,母亲的一生都是成功的。在村里的小学里当音乐和美术老师,能歌善舞。在当年人们还穿着补丁裤子的时候,母亲已经烫上了资产阶级的时髦小卷发。她心灵手巧,照着《上海画报》上的摩登女郎,自己给自己做头发,后面的卷子上不上,就让父亲给她帮忙。而父亲,就如同她亲手捏造的一只陶瓷罐,被她一手塑造,非常完美。婚后的母亲,几乎从来没有在父亲那里受过气。母亲有什么提议,父亲就双手赞成。母亲有什么行动,父亲便鞍前马后。他们夫唱妇随,和和美美,欣欣向荣,白头到老。但不服老的母亲,在退休后依然积极的参加各种文艺活动。混在年轻人的队伍里跳民族舞蹈。她是绝对不会跳那种摇着红扇子穿着绿褂子的老年秧歌的。她看上去还是十分年轻的,因为心情愉悦,象是四十多岁。又长年累月的唱歌跳舞,做一些“时装设计”,美容美发的工作。所以她的生活是相当滋润的。说到时装设计,是母亲自己命名的,也只是把一些旧衣改头换面变成新款式的衣服。或者在她跳舞的裙子上做刺绣,钉珠片之类的。美容是美给自己,美发是帮父亲理头。每次父亲走出去,都有人问,“在哪里理的头?手艺不错。”
可是,木棉有预感,她的这次回乡,无疑象个突如其来的灾难,必将母亲蜜糖一样的生活,搅成一锅稀里糊涂的糨糊。以前她在外地,母亲眼不见心不烦。现在,木棉又重新回到母亲的视线里,眼里容不下一粒沙的超完美性格的母亲,又将怎样改造木棉呢。可是木棉不是父亲,她无法成为一只精美的陶瓷罐,来满足母亲的审美要求。
木棉提着一大包父亲采下来的葡萄离开了。她想去余曼家里看看,她们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曾经也是好朋友。但这些年的疏于联系,也让她们生分了很多。余曼刚离婚不久,五年的婚姻结束的时候,不但毫无情分,还要为分财产的事情大打出手。木棉边走边想,婚姻的失败有时候和生意的失败有相似之处。最遭殃的不是利益的分配是否均匀,而是两个曾经合作过的人,想要预约一生幸福的两个人,想要共同在事业上攀登高峰的两个人。一拍两散,形同陌路,甚至势不两立。
余曼还沉浸在婚姻带给她的阴影里,或者是她还没有正式向木棉哭诉过。她极富表演力的翘着她的兰花指,飞扬着她的吐沫,说到伤心的地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倾泻下来。她给木棉看她脑袋后面被扯掉的一撮头发。用最粗俗的语言骂那个王八蛋。
木棉不知怎么安慰她。只是一遍一遍的说,“你一定能找到比他强一百倍的人。”
“找个屁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果不是当初已经二十八岁,怕自己年龄大了不好找,才不会上那个龟孙子的贼船呢。我以后可怎么办啊?我的人生完全毁灭了。”
“什么完全毁灭了?照你这么说,我以后也是死路一条了?”
“你和我的情况不一样,毕竟你没结过婚。而我的人生已经有一个污点了。”
“行了,别把离婚当多大个事。现在这都是普遍现象了,你还活在哪个远古时代啊?”
“不是我的思想落伍,而是周围人的眼光,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小农村。”
“乐观点。你不是也说我,又没发财又没傍上大款吗,还能在三十多岁的时候不羞不臊的跑回来。我不就是怕窝边草被别人啃光了吗。现在有我和你一同并肩作战,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木棉的话把余曼给逗乐了。她脸上沾着的眼泪还没干,就伸手掏袋子里的葡萄吃。木棉想,也许余曼能比自己更快的走出困境,迎接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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