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翅之蝶，难渡沧海，是青鸟忘还，还是大雁忘归途？那一只飞不过沧海的，小蝴蝶……】
高渐离猛的拔刀冲了出来，他运刀如网，替修罗荡开了零星落来的黒翎羽箭。
“修罗！”不知何时，姬清已泣不成声，她拼命地想冲出酒肆，却被樊於期死死按住，此刻的她，不是那个优雅如空谷之兰，婉约如遗世莲花的燕国七公主，她只是一个心系着恋人生命安危的普通女子，她挣扎着，嘶喊着，像个孩子一般，“你这个……傻子！”
你这个……傻子？或许，自己从来就是一个傻子吧？
修罗累了，他觉得他浑身每一寸的肌肉都在颤抖，似每一丝的力气都已经消耗殆尽，累的他好想躺在地上，什么都不做的睡死。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睡，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视线亦变得模糊不清，他已看不清那些隐藏在黑暗里起伏如洪水般的身影，已看不清那些破空而来的羽箭，他拿剑的左手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但他仍倔强的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他站了起来，身体依然挺拔如苍松，眼神依旧冷峻如孤狼，他用力的拭去嘴角残留的鲜血，举起了手中长剑，长剑的剑身满是裂纹，却依旧寒意泠泠，似乎感应到了握着它的主人心中滔天战意，这把满是缺口的长剑剑身嗡嗡颤抖起来。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在刚进英雄冢时，西风教他习武的场景，那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季节吧？
始皇帝八年，秦都咸阳，阿房山顶，大雪蔽日。
这一年的修罗刚满十岁，亦是他进入英雄冢后的第一个冬天。
他浑身浸泡在彻寒地冰泉里，嘴唇冻的乌紫，他抬眼打量着漫天的飞雪，大雪纷纷扬扬，连视线也只能看到十步开外,咸阳的冬天，有多久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了？
他的内息已接不上了，冰寒的泉水似已淤积到了骨头里面，他浑身不自禁的打着哆嗦，但他没有动，他是一个倔强冷硬如石头的孩子，他望着倚在树旁的西风，西风一动不动，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叫他起来，没有安慰他，也不移开视线。
他想放声大哭，想吃东西，想要一个温暖的火炉，但他想起了西风那冷冷的眼神，那骂他是废物时的冰冷语气，所以他没有动，他死死咬着牙，眼里委屈的泪水却再也止不住的滑落下来。
“又哭了么？修罗，你还真是一个懦弱的孩子啊！”西风终于动了，他如大鹏般腾空而起，捞起了已浑身麻木的修罗，运功帮他烤干了衣服，化去身上的寒气。
又过了半响，西风扔给修罗一把朴刀，“修罗，拔你的刀。若不能接下我这一剑，今天的晚饭你就不用吃了。”
修罗没有说话，他低着头，拿起了那把对他来说有些笨重的朴刀，他抬眼打量着握着一把木剑的西风，弯弯的双眸在北风中眯成了一条缝。
世界是白色的。
雪已经停了，最后一朵雪花落在衣上，结成冰壳。
修罗持刀立于雪地上，寒冷从刀身透入刀柄，沿着手指臂肘一寸一寸往上爬。
修罗觉得自己已变成了一块冰，已经失去了握到的那只手。
修罗仍是不动，站在那棵早已枯萎也从未繁荣过的桑树下，静静地看着西风。
西风立于雪上，迎着飞雪轻轻起伏，一把朴实的木剑握在他的手里，裹剑的紫菱在风中飞动。
“你的刀在哪里？在你的手里么？”西风问，语气冷如雪。
修罗不说话，他的嘴唇已经冻僵。
“一个刀客的刀，应该在他的心里。而他的刀意，应在于生死刹那的觉悟，当你面临生死一瞬的时候，可以明白许多事情。”西风冷笑，“你可以希望我这一剑出手，能够收住剑上的戾气。”
他忽然飞跃起来，满地的雪粉跟着飞扬起来。他凌空翻身，一剑雷霆般垂落。剑锋只有一点，可是压下来的却像是整个天幕。
修罗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他想自己真的要死了，这不是人可以收的住的剑势，即使是他的师尊。他想逃，可是无路可逃；他想拔刀，可是手已经冰冻；他想大哭，可是声音哽咽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他抬头望着咸阳雪后的天空，忽然觉得咸阳的天空真是高啊，白的没有一点东西。
天底下只有他，可是他不想死啊！
他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剑气忽地消失，西风没有出剑，木剑依然包裹在紫菱里，他抱着剑站在桑树下。
“死，其实一点都不可怕。只是很寂寞……所以想要活下去。修罗，你要记住，你是一个男孩子，男孩子是不可以哭的，就算是死，也不能哭。”西风背手持剑，缓缓步入浩荡无垠的雪地里。
“……就算是死，也不能哭。”修罗默默低头，“师尊，你看到了么，现在的修罗，已经不哭了。”
他的身体在颤抖，他的手在颤抖，随之他握在手中的剑也在颤抖。北风拂过，他低头擒住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
他足绷若弓，而持剑的左手就如那弓上的弦，手中的剑自然就成了那一往无前的矢，他双**替在雪地上轻点，在他的身后是道道飞溅而出的雪沫，不断地提速，竟已超过了视觉的极限，只在空中留下道道壮烈的残影，直奔那隐匿于黑暗中的道道黑影而去。
高渐离一声低喝，跟着修罗的脚步，运刀护住了修罗两侧，替他磕飞了那些穿插过来的流矢。
枫树下，屋顶上，墙角里，那些埋伏着的黑影的位置竟似已被修罗记熟了一般，随着修罗每一次出剑，都有一个黑影毙命。那些黑影终于胆怯，纷纷纵身飞出了埋伏的地点，聚在了一起，以破败酒肆为圆心，构成了一个圆圈，将众人围了起来。
“修罗师弟好剑法，叫为兄我好生羡慕。”一个身材不高的男子从包围圈中走出，他一身深褐色的胡服，眉宇间却颇有些阴沉。
修罗回身打量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阴沉男子，寒声道：“无常师兄，是你？”。
白羽和阖岳一脸狼狈的从那棵大树下走出，阖岳满脸怒色，对无常咆哮道：“无常，莫非你想谋逆不成，你师尊似乎没有派你来掺和这件事吧？这影卫的一众刺客竟是全都死在你的手上？”
“阖岳师叔稍安勿躁，且听师侄为你娓娓道来。”无常冷冷扫视众人一眼，他仰着头，虚踱着步子，似在思索，亦像是叹息，终于，他停下了脚步，从怀中掏出了一块令牌，扔给阖岳，阖岳一手接住，当他看清楚这块令牌时，不由色变，喃喃道：“是秦王的白玉虎符？”
白玉虎符，与号令全国兵马的那一块虎符不同，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号令全天下英雄冢的刺客，历来只掌管在英雄冢冢主手里。
“不错，正是那块号令天下英雄冢刺客的白玉虎符！”无常冷冷一笑，“英雄冢冢主西风犯上作乱，已被王上斩于殿前。现奉王上令，由我无常接任英雄冢冢主之位，叛徒修罗，欺君罔上，其罪当诛。奉王上令，当场格杀。有违命不从者，视为同党，杀无赦！”
他话语刚落，众人无不色变，修罗脸色猛地变得苍白无比：“师尊，师尊……他竟已死了么？”他几乎就要站立不住，却被跟随樊於期走出酒肆的姬清一把扶住。
“修罗，冷静一点，当心有诈！”姬清神色复杂的搀扶着这个满身伤痕的男子，她细心地帮修罗捋平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
“你胡说!”一声轻叱猛然响起，一道鞭影已划破了重重夜色，直向无常卷去。
雪地上，一身红衣的采薇如夜空下舒展着翅膀的蝴蝶，她破空而来，斗笠下，那黛色的青丝纷扬在夜空里，她手里的长鞭蜿蜒如蛇，视野所及之处，俱是凌厉鞭影。
无常身形一转，已接住向他袭来的马鞭，他打量着马鞭另一头的采薇，冰冷眼神里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炽热，“采薇师妹，师尊犯上作乱，师兄心里亦十分难过。不过师妹还请放心，就算师兄拼了性命不要，也定要向王上求情，护得师妹周全！”
“采薇师姐，你怎么来了？你告诉我，师尊真的死了么？”修罗终于回过神来，今天发生了太多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好在他生性缜密，知道西风一身修为鬼神莫测，已是陆地神仙般的人物，也不会为无常片面之词动摇心智。
采薇这才注意到一旁面无血色的修罗，她一脸焦急的走向修罗，轻轻的握住修罗的手，“我也不知道，我听说父亲大人派阖岳师叔和白羽师叔来对付你，就偷偷地从咸阳跑出来了。”
“师尊一定会没事的，他老人家武功盖世，这世上又怎会有人能伤的到他？”修罗看着满脸关切之色的采薇，再加上荆轲死前对他说的话，就算他生性木讷，此刻又怎会不明白眼前这如玉的人儿对他的一番心意，他望了望握着他另一只手的姬清，叹了口气，“师姐，对不起，我……”
“修罗师弟，不要说了。这种事情，本就没有谁对不起谁，你只需要知道，师姐永远是你的师姐，只要师姐还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伤害你。”说着，采薇冷冷的打量着姬清，“师弟，你就是为她背叛了英雄冢么？”。
“姬清见过采薇师姐。”姬清有些羞涩的微微俯身，她本是养尊处优的燕国公主，像如此低声下气和人说话于她却是从未有过，但此刻为了修罗，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谁是你师姐，我可当不得堂堂燕国公主如此大礼！”采薇却是丝毫不领情，不过这也难怪，看着自己喜欢的人为了另一个女子连命都不要，甘愿和全天下为敌，再慷慨大度者，亦难免会醋意大起。
修罗望着各握着他一只手的姬清和采薇，一个是小时候救过他性命，并和他有了死生契阔之约的燕国公主，一个是十年来对他百般照顾，更为他星夜兼程从咸阳赶往苏城的小师姐，不由暗自苦笑，他本就生性木讷，不善言语，此时此景更不知如何是好，若有选择，他宁愿再去箭阵里冲杀一番，也不愿再夹在二人中间。
修罗没有说话，姬清和采薇也不再言语，皆是一脸幽怨的看着他，或是修罗过于尴尬，牵动了身上的伤势，眉头不由皱在了一起。
“修罗……”姬清一脸焦急的看着他，秋水般的眸子里满是关切。
“师弟……”采薇却是一把拉过了修罗被姬清握着的手，冷声道，“放开他，若不是为你，他又怎会伤的如此之重！”
“师姐，不要怪她，我没事。我……”此时此景，修罗却是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暗自苦笑。
“好一个喜新不厌旧的多情郎，采薇师妹，你这般为他，他却只顾着和别人风花雪月，情长意短，值得么？”无常冰冷的声音里满是恨意，“师妹，这么多年来，为兄对你的情意你还不明白么？当初你要嫁给追魂师兄，追魂师兄英雄盖世，我自是无话可说，可如今这欺师灭祖弑兄之徒，不忠不孝不义之辈有什么好，我哪点比不上他，师妹，现在师尊死了，这世上除了我，没人能护住你，跟我回咸阳吧，只要你跟我回咸阳，我今天可以放过这小白眼狼。”
采薇满面冰冷的扫视着无常，却是没有搭理他。
“无常师兄，你口口声声说师尊死了，能告诉他是怎么死的么？”修罗回身望向无常，冷冷发问。
“西风自恃功高盖世，早有不臣之心。好在王上和李斯丞相慧眼如炬，早有所查，只是深惮其执掌英雄冢多年，已是根深蒂固，更兼其一身武艺鬼神莫测，所以一直隐忍不发。此时为你修罗叛逃之事，英雄冢精锐尽出，更兼李斯丞相寻来了西域异种七星海棠之花，我虽未亲眼看到西风生死，不过李斯丞相智技无双，就算他西风当真是大罗神仙，此刻怕也早已是身首异处之局。”无常此刻已与众人撕破脸皮，终于露出了其狼子野心，对西风亦是直呼其名，丝毫没有身为弟子对于师尊该有的尊重。
或许今天经厉的事情太多了，此刻的修罗却并没有失去分寸，他虽然生性木讷，却并不驽钝，这些天经厉的事情厉厉的回响在他的脑海，就像藏在浓雾中的事物突然变得清晰了一般，那些在他心中隐隐约约的想法此刻终于串了起来。
“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就算太子丹成功的把公主送去代国和亲，燕国和代国真的结盟，对国力远胜于燕国的秦国来说，亦不过就像挡在车辙前的，是一只螳螂还是两只螳螂的区别而已，那秦王为什么还要费尽心力派刺客去刺杀七公主？此刻我算是想明白了，从派我去刺杀公主开始，这个争对西风师父的局就已经开始了吧？”修罗沉吟片刻，沉声发问。
“修罗师弟果然聪明，不过却是迟了一些。”
“不过我还有两个疑问，你们又是怎么知道公主于我有救命之恩？又怎会就认定我会为公主背叛英雄冢？”修罗继续发问。
“你的第一个问题，修罗师弟心中怕是早有答案了吧？至于为什么认定你会为燕国公主背叛英雄冢，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不过修罗师弟你虽为刺客，却学不会一个刺客的铁石心肠，李斯丞相根据你的性格来推断，却也是八九不离十的。”
“是太子丹？”修罗微微摇头，垂首叹道，“所谓政客，果然都是无情无义，冷血残酷之徒。为了所谓的利益，居然连他唯一的妹妹都可以当成棋子，不知秦国的那位丞相给了他什么样的承诺，能让他连自己妹妹的信命也置之不顾？”
“其实也没什么，丞相只是告诉他，王上对于燕国这苦寒之地，没多大兴趣。只要他办成了这件事，再把蘇隅两地割让与秦国，燕国从此以后对秦国俯首称臣，那让他继续做他的大燕太子，亦不是什么难事。”无常冷笑，自诩胜券在握的他却是有问必答。
“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无常，你生性阴狠，难堪大任，所以你师尊才没有传你冢主之位。想不到今日竟做出这噬师之事。”阖岳惨然一笑，“冢主啊冢主，你英雄一世，今日竟被此等黄口小儿算计，阖岳这就为你报仇！”
阖岳运力于掌，携着万千风雷之声，直向无常扑去。只是他方扑出一步，就止住了脚步，他满脸诧异的回过头来，惨然道：“白羽师兄，这是……为什么？”
“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西风犯上作乱，死不足惜，师弟这般宁古不化，自是自寻死路。还望师弟莫要怪为兄。”白羽冷然一笑，拔出那将阖岳当胸穿过的狭长指甲，阖岳却再也站立不住，倒在了雪地上，胸口鲜血肆意的喷洒出来，他嘴唇一阵阖动，似还想说些什么，却已失去了说话的力气，终是不甘的闭上了眼睛。
始皇帝十八年初冬，燕国都苏城，英雄冢阖岳，身陨。
“阖岳师叔！”修罗目眦俱裂，他含怒而发，手中长剑嗡嗡轰鸣起来，道道剑气破空而出，如纷扬之碎雪，直奔白羽而去。
“上！”无常一声低喝，那上百个起伏如洪水的黑衣蒙面男子纷纷拔出兵器，将高渐离和樊於期围了起来。他眼神冰冷，锋利若刀，却是一转身形，袖口连挥，只见道道暗器阴冷如蛇，如天罗地网般，将采薇笼罩其中。
彷如有雷音从遥远天际逆风而来，白羽身形如鬼魅，半尺长的阴绿指甲击打在修罗手中长剑的剑柄之上，低沉的交击之声轰响不绝。
采薇已凌空而起，她身形舒展在半空之中，雪地上的衣袂飞舞跃动，像是蝴蝶在夜空中煽动着翅膀。浓墨色的夜如一条逼仄的弧线，她手中的马鞭舞动不休，漫天鞭影构成了一方舞动着的帷幕，破空而来的暗器击打在上面，发出清脆的撞击之声，却被尽数击落，落在雪地上，噗噗直响。
无常却是欺身而进，他左足全力在雪地上一点，沉闷的撞击声直震得雪地簌簌直响，骤然的提速，他整个人仿佛化作了这暗夜里的狂风，已绕了采薇背后，他出手如闪电，已格开了袭来的马鞭，一把将采薇擒在了手中。
“无常，放开她！”修罗大惊，一剑横扫，隔开了向他扑来的白羽。
众人不由停了下来，白羽缓缓的走到可无常身旁，那些围攻着高渐离和樊於期的一众黑影也慢慢收势，缓缓退到了无常的身边。
一名埋伏在小街另一头的斥候却是奔了过来，对着无常恭声道：“公子，远处正有军队在集合，应该是太子丹的人，此地已不宜久留。”
“采薇师妹，我在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跟不跟我走？”无常冷冷扫视着修罗，娇小的采薇在他手中，脆弱的就像初生的小鸟一般。
“你做梦！”采薇轻哧了无常一口，凄婉如风中百合的颜容却满是坚决之色，“卑鄙小人，我恨不得生食你肉，狼心狗肺的东西！”
“原来你心中就只有这小白眼狼么？”无常怒极反笑，他冷冷打量着正向他狂奔而来的修罗，冷硬的脸上露出一个残酷的笑，“我得不到的东西，必将亲手毁灭；所有欠我的，必将亲手拿回！”
他猛的咆哮起来，状若疯狂，连脸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
“无常，你敢！”修罗骤然提速，手中长剑伸展到了极致，径直向无常点去。对比急扑而来的修罗，无常的动作却显得缓慢之极，他一掌击在采薇胸口，然后将采薇向旁边雪地高高一抛，他自己却是转身一窜，率领众人向茫茫雪幕里遁去。
采薇闷哼一声，她戴着的斗笠已从头上滑落，那黛色的三千青丝纷扬在漫天的碎雪中，弥散在有如叹息的北风里，她的身体舒展在半空之中，飞扬着，滑落着，唯美的，像一只飞不过沧海的小蝴蝶。
那一只，飞不过沧海的……小蝴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