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玉陨,纵有软红十丈,又有谁能共我,看那星空浩瀚,烟花人间?】
修罗大惊,猛扑上前,终于在落地前接住了采薇。感受着怀中女孩柔软的身体,他心情激荡,头脑却是一片空白,眼泪再也止不住的滑落下来。
采薇的双眸明亮如星,她平静的注视着修罗,注视着这个哭的像个孩子般的男子。她的眼中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有的只是泉水般的宁谧。
“修罗,师姐没事的。不要哭,哭的像个小花猫一样,就……就不好看了。”少女努力的举起手臂,想替修罗拭去他脸颊上那怎么也擦不尽的泪水。
说话间,少女的嘴角渗出了一抹殷红的东西,但血丝很快变成了血流,流淌的越来越多,越来越急,鲜血染红了她苍白的面颊。急速涌出的鲜血哽咽在她的喉咙里,她再也说不话来了,明亮如晨星的眸子亦开始逐渐涣散。
修罗如中重锤,再也站立不住,他跪在雪地上,拼命摇晃着怀中少女的肩头。
“师姐,你醒醒!修罗马上带你去找大夫,你不会有事的,不要睡啊!”
激动之下,他的声音淤积在喉咙里,嘶哑凄厉,如对月长皋的孤狼。
听到修罗的呼唤,采薇又睁开了眼睛,修罗眼中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脸上,她抬眼望着这个哀伤悲恸的男子,望着满天飘洒下来的六棱花瓣,她脸上绽放的笑容像摇曳在风中的梅花瓣一般妩媚,她嘴唇轻轻阖动着,修罗急忙把耳朵凑到了少女的唇边,少女那几不可闻的声音徐徐传来:“……笨蛋师弟,你带我去咸阳好吗?陪我去看那年我们一起种的梅花吧。”
世界在这一刻静默无声,只有那远处捣衣声徐徐传来,采薇侧耳听着那声音,感受着抱着她的男子温暖的体温。少女明媚的笑容融化在苍凉肃穆的风里,凄美的,就如那只开一次昙花,只碎一次的玉。
——月光隙,是谁捣寒衣?今夜落雪未满,魂兮归故里。求不得,爱别离,莫能忘,人生之至楚,莫过于斯。若有来世,盼君为我心人,白首不相离兮。
修罗笨拙的将怀中少女紧紧抱住,少女的苍白的脸安静的靠在他的肩上,柔软的头发擦的他脸痒痒的,他闻着少女熟悉而温馨的体香,听着少女的声音徐徐传来,如坠地的碎雪一般“……笨蛋师弟,对不起了,以后……你要好好的,自己照顾好自己了……”
修罗屏住呼吸,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着,他在等采薇继续说下去,可是再也没有声音,传入耳边的只有那凄厉的风声,苍凉的风声,像在吹号,亦像是在送葬。少女的头无力的垂了下来,少女纤细的小手依然紧紧地握着他的大手,可是已渐渐变得冰冷,冰冷的,如这满地的积雪一般。
修罗沙哑的哭声哽咽在喉咙里,他安静的抱着采薇,凝固如雕像一般,纷纷白雪落在他们身上,很快就盖了厚厚一层。
高渐离叹了口气,众人都没有说话,肃穆的低下了头。
姬清已经涕不成声,她默默上前,紧紧地搂住了修罗,“修罗,节哀吧。采薇师姐,她已经去了。”
修罗惊惶的抬起了头,他抬头望向的众人,哀求的看着他们,过了许久,修罗终于回过神来,低声道:“是啊,采薇师姐,……师姐她已经去了。”
修罗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惊醒了怀中熟睡的人儿一般,温柔的将采薇放在了雪地上。
少女安静的躺在雪地上,像是放在柔软的绸缎上。即使死亡也无法夺取她的容颜和美丽,少女安静的凝视着纷扬而下的雪花,神情安详,像是睡着了一般。
修罗平静的将采薇双眼合上,温柔的帮她拂去脸上的雪。
“师姐,你安心去吧。我会用刚才那一百多人的人头,为你送葬!”他站了起来,他的手中,是一把满是裂纹的长剑。
“清儿,对不起了。如果我今天回不来了,欠你的,修罗来世再报!”修罗神色安详,看不出悲喜,他温柔的将姬清拥在了怀里。
修罗骤然一声长啸,转身头也不回的奔进了那茫茫的雪幕,他的长发纷扬在凄厉的风里。
修罗奔走在这一场浩瀚的风雪里。
凛冽的风刮在脸上生疼,他不停地奔走,他不敢停下,因为一旦停下,胸中激荡不休的热血就要将他烧死,他浑身滚烫,似乎每一根汗毛都在灼烧,血管里流淌的仿佛已不再是鲜血,而是燃尽一切的火焰。
一道暴虐的剑气纵横而过,三名来拦截他的黑衣刺客已被他连人带武器都裁成两截,血雾冲天而起,那三名被腰斩的刺客还未断气,半截身子在雪地上辗转翻滚,凄厉的惨叫声撕裂耳膜。
修罗沐浴在血雨里,他仰头咆哮不已,似乎只有这萧萧血雨才能稍稍冷却他浑身蔓延的灼热。
无常在逃,他始终想不明白身受重伤的修罗竟还能爆发出如此强悍的战力。
跟在他身后的一百多名刺客已死伤过半,所以他不敢停下,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住那煊赫冲天的剑气。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在修罗手上撑过一合,所有对上他的人都死了,死亡的方式都只有一种,被横腰裁成两截。
“无常,纳命来!”修罗终于看到无常,他双目赤红,瞳孔更是诡异的缩成了一条缝,世界已经消失了,他的眼里只有远处那个疯狂逃窜的身影。无常已逃到了易水河边,修罗知道不能让他过河,一旦让他逃进了秦军大营,要杀他就难如登天了。
看着如狂风一般呼啸而来的修罗,无常大骇,他全力的逃窜着,他已经听到了易水河那奔腾不休的浪涛声,只要上了唯一的一条渡船,他就安全了。他一挥手,那些黑衣刺客马上掉过头,向修罗迎了上去。
修罗吟啸而行,他每一步都迅捷而有力,凄厉的北风锐啸,浩瀚的碎雪纷扬,全都消失了,天地间,只余下那柄满是裂纹的长剑,只余下那道道暴虐恣肆的剑气。
一名黑衣刺客迎上了修罗,他手中的刀轮急速旋转,可他只踏前了半步,就有一道剑气呼啸而来,一道浅浅的细线,从天灵盖竖直滑下,而后血泉涌出,整个人竟被划成对称的两半,脑浆、内脏、肠子,全都喷洒在雪地上,冒着白腾腾的热气。
修罗凌空而起,一脚踏在了另一个还未反应过来的刺客头顶,就如踏在一个西瓜上面一般,那名刺客的头颅猛然炸开,漫天血雾混着白色的脑浆纷扬在夜空中,萧萧如雨。
修罗没有停顿,他急速向前,手中长剑由刺转挥,一名举刀向他挥来的黑衣刺客已被修罗一剑刺入胸口,一泼热血喷洒而出,再被横挥的长剑切成两半,强大的惯性让那名失去了下半身的刺客还兀自在半空中翻腾不已。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修罗仍然没有停顿,他只有一个人,可是他奔走在雪地上的身影却像是千军万马冲锋时的汇成的滚滚洪流,从九天银河坠落的飞瀑一般,摧枯拉朽,无可阻挡。
没有人能够挡住他前进的步伐,没有人,所有试图阻挡他的人都已经死了。
修罗停了下来,望向了挡在他前面的白羽。
他没有说话,长剑轻轻的击打在雪地上,如扣朽木。他出剑,旋剑起舞,全身霜色弥漫,滑步而进。
“好!”白羽一声嘶吼,他双手凌空舞动,十个指甲全都脱手而出,就如灵物一般跃动在空中,直击修罗全身上下。与此同时,白羽如鬼魅般扑出,迎上了修罗的剑刃。
修罗不为所动,继续滑步向前。两人一擦而过,各自停下,白羽没有出手,修罗剑上也没有染血,那击出的指甲又落回白羽的双手,如同有灵性。
“好剑,好剑气。”白羽摇头苦笑,他点头,缓缓坐下。
“确实好剑,确实好剑气。”修罗终于开口,他迎风看剑,神色安详淡然,不悲不喜,“这一剑,用来祭奠阖岳师叔在天的英魂。”
白羽坐下,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他及肩而下一道极细的白线忽然向周围渗透,白色中透出一丝血红,复而凝聚。他的双腿忽然完全分崩离析了,只剩下上面半截身体,而他的上身也已经被不知何时递出的一剑自上而下剖成了两半!
修罗依旧没有停下,他的长发纷扬在绵绵飞雪里,继续向前。
易水河依旧奔腾不已,河上有一些上游漂流下来的薄冰,跌荡起伏的浪涛声传入耳畔,如一曲迂回在这岑寂黑暗里的绝响。
修罗望向了奔腾不休的易水河,他的前面已经没有人了。无常就站在他的前面,和他相隔百丈,他站在河中间的唯一的一条渡船上,望着站在岸边的修罗,竟笑了起来,笑声沙哑,他歇斯底里的笑着,笑的眼泪都掉了下来。
“来啊,来杀我啊!”无常咆哮着,嘶吼着,就如疯了一般。
修罗没有说话,他握剑的手已紧固到了结冰的程度,他只觉得好恨,他只觉得在他二十年的生命里,从来就没有一次能像现在这般的恨一个人,像现在这般的想杀死一个人。
他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剑,顺着他的视线,无常已上了岸,他的身影渐渐的就要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幕里。
“嗷呜!”一阵阵狼嚎猛然响起,修罗抬眼望去,是白狼王!
独眼的狼王站在河岸的高地上。倨傲的身影起伏在茫茫大雪中,流苏般的皮毛飘扬在呼啸的北风里,随着它一声长啸,几百头野狼逡巡而出,在白狼王的率领下,汇成了滚滚洪流,竟如疯了一般,跳进了奔腾不休的河水里,渐渐的在河中排成了一条直线。
这就是你的信念,承诺和尊严么?……兄弟,谢谢了。修罗跪了下了,对着白狼王摇摇一拜。
他动了!
他纵身而进,运足轻点在河中的野狼背上,传入耳畔的,除了跌宕的涛声,还有那从极北之地奔袭而来的风声。大风之声,似要将万物都熄灭凋敝在它的狂躁冰冷里,然而,那风吹不灭的,除了天上的星光,还有那心中永不会褪色的信念!
——让我们一起为了信念,为了承诺和尊严,战斗到死吧!
易水南岸,秦军大营。
“无常,出来受死!”
大营门上那一人粗的木柱应声而断,紧接着整个大门都倒飞了起来。
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出现在一众军士面前,他倒提着一柄满是裂纹的黑铁长剑,森然的剑锋轻划在雪地上。他步伐平缓优雅,徐徐而行。然与他看起来平和安宁的表情不同,男子浑身浴血,黑色的深衣已被浸透,连头发都被暗红的鲜血冻结成一条一条的。
沉重的战鼓声响起,无数的火把把偌大一个秦军大营照的通明透亮。
“杀!……杀!……杀!”
一列列持盾的士兵跨步向前,整齐划一的步伐震得雪地闷声作响。
“吼!……吼!……吼!”
紧随其后的,一列列手持斩马刀的刀兵结成一线推进,冰冷的刀身在火把的映射下泛着森然的光。
“大风!……大风!……大风!”
一列列手握青铜长戟的重甲戟兵呈雁子排列站在最后,玄黑色铠甲下彪悍强壮的身体在北风中抖得笔直。
战鼓止住,万众寂哑。
“来者何人!”为首的一名黑脸校尉猛然喝问。
剑在手。
修罗滑步推进,一道煊赫的剑气冲天而起,一名盾兵已被修罗一剑划破手中盾牌,紧接着就是一个头颅翻空的场景。
“杀人者,修罗!”
修罗长啸不止,剑势大开大合,长剑泛着血光,划过巨大的扇面,向着秦军的战阵,狂奔而进。
有人为伊人眉间一点朱砂,血染江山如画;有人为道之所在,独战千军万马!
头颅在翻滚,血雨在沸腾。布衣之一怒,血只溅五步;匹夫之一怒,却能令天下动色!
秦军帅帐。
“禀将军,是英雄冢修罗在闯营。似乎是要来杀刚才进营的新任英雄冢冢主无常。儿郎们已经死伤过百了,要不要动用神弩营?”年轻的副将顿了顿,方才沉声续道,“据探子回报,无常公子在苏城把采薇姑娘给杀了。”
王翦握在手中的竹简悄然破碎,分崩离析的竹简散落了满地。
“传我军令,叫儿郎们只围不攻,将修罗引向无常所在的营帐。”
“将军,如此的话,将军将如何向大王交代?”
王翦猛然抬起了头,笑道:“西风冢主已死,无常小儿不过是一枚死去了利用价值的棋子而已,照我吩咐的去做,我自有分寸。”
“诺!”年轻的副将躬着身子,徐徐退出了帅帐。
王翦站了起来,沉声叹了口气,“丫头,叔叔能替你做的,也仅限于此了。”
围着修罗的一众兵士骤然换了阵型,修罗只觉压力顿减,而且有如铁桶般的阵型明显多了一个缺口,修罗立刻醒悟过来,立刻向着那个缺口狂奔而去。
无常听着前方战斗的声音越来越近,面色骤然变得铁青,他拔出了腰间的佩刀,静静等待着那个孤狼般的身影。
修罗在笑,这种笑容时常出现于他挥刀杀人的时候,这是冷冽的微笑,优雅的微笑,杀人如饮酒般的微笑。
因为,他已经看到无常,他的体力早已透支,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脑海里一阵阵锥心般的刺疼如浪潮般不间断的席卷冲刷,但他的剑势却前所未有的壮烈!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杀了这个人,饮其血,吃其肉,啃其骨!
无常在狼狈的逃窜,看着修罗那几乎没有瞳孔的眼睛,那已经不能用狰狞来形容的表情,他所有的勇气都已经消失殆尽。
他歇斯底里的叫着,“杀了他!堵住他啊!”
那名率领众士兵围着修罗的黑脸校尉冷声笑道:“敌人太过凶猛,儿郎们快挡不住了,无常公子还是自求多福,快逃命吧!”他说着,却有意无意的令后面压阵的重甲戟兵挡住了无常逃窜的道路。
这是多么惊艳的一剑!大风希其声,大雪遁其形,似乎盘古开天辟地几万载,就是为了迎接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剑!
“都死了,追魂师兄死了,西风师父死了,阖岳师叔死了,连采薇师姐也死了,那么,你也去死吧……”
仿佛命运之手随意的一次挥毫,冥冥之中却自有公道。那么,是不是一切的开始,终将会有结束?
第一剑,修罗仿佛踏在了空气中,不过转瞬间就拉近了和无常的距离,一剑横扫,无常的双手已齐肩而断。奔涌而出的鲜血洒在半空,倾洒在修罗的脸上。
“这一剑,为呼延部落那八百个壮士!”
第二剑,修罗含愤而发,凛冽的剑气沸腾不已,似连着浓郁夜色都为之颤抖起来,剑气穿膝而过,无常的双腿自膝而下从身上崩离,被漫天的剑气一震,碾磨成千百块碎肉。
“这一剑,祭奠西风师父在天之灵!西风师父,修罗为你报仇了。”
第三剑,修罗越空而起,一点剑光一闪而没,无常的头颅已凌空而起,他旋转在空中的头颅还带着满脸恐惧,却被修罗一手接住,一掌震得粉碎。
“这一剑,师姐你可能安息?修罗今生负你,若有来生,愿为你心人,白首不相离兮。”
修罗猛的咆哮起来,渐渐的,那凄厉嘶哑的咆哮都变成了喑哑的哭泣,他跪在雪地上,哭的像个孩子一般,在他的头上,那漫天的血雨与碎肉还在兀自落下。
仰天尤恨雨无锋,万丝青干剑,斩罢落残红!
修罗眼前骤然一黑,直挺挺的晕厥了过去,围着他的兵士都没有说话,大雪依旧在纷纷落下,很快的就在他身上落了厚厚一层。
结束了,是的,一切的开始,终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