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北岸。
采薇抬眼打量着夜空中这朵独自绽放的烟花,唯美的有一种让人为之心碎的气息。
她不由得想起了咸阳的父亲,不知道自己这次偷跑出来,父亲会不会生气?
北风凄厉的呼啸着,拂过那满头青丝,弥散在漫天纷扬的碎雪里,风,带走尘埃,湮没一切,然而,那心人的寂寞,却是那风,怎么也吹不散的烟火。
她举起马鞭,在座下骏马的臀部狠狠一击,座下骏马吃痛,猛地向着苏城方向绝尘而去。
——修罗师弟,等着我,师姐来了。
易水南岸,秦军大营。
王翦站在帅帐前的高地上,细细打量着遥远的那一方夜空里绽放的烟火,他目光寂寂,脸上却如古井般波澜不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报!咸阳八百里加急密令!”传令兵突如其来的禀报声打断了王翦纷扬在漫天碎雪里的思绪,他接过传令兵递过的一卷竹简,身旁的一名将官立刻提着一盏灯笼迎了上去,王翦借着昏黄的灯光将密令看完,脸上骤然一变,好在他王翦亦非常人,很快的就回过神来,猛然喝道:“来人,快查一下,采薇姑娘可已过江!”
过了片刻,一名身材魁梧,蓄着浓须的将官奔了过来,躬身道:“禀将军,据江上斥候回报,采薇姑娘已过江多时。”
“过江了么?”王翦黝黑坚毅的脸庞罕有的有些萧瑟,“冢主,王翦有负于你啊!你对王翦有救命之恩,我却连你唯一的血脉也护持不住!”
王翦仿佛在一瞬连苍老了十岁,他微微佝偻着背,什么也没有在说,转身走进了帅帐,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他和西风与李斯的博弈中,算是彻彻底底的输了,王上已彻底倒向了李斯那边,而输的代价,于他王翦,就是失去了那位年轻秦王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于西风么,王翦摇了摇头,望向了咸阳方向,沉默如死。
秦都咸阳,王宫正殿。
李斯一丝不苟的坐在宫殿下方的左侧,他微闭着眼睛,双手放于身前。
年轻的秦王坐在宫殿的上方,是时已近黄昏,帝国上空的太阳敛去了晌午时的炽热,有些安静的阳光倾洒在宫殿里,倾洒在年轻秦王的脸上,泛着银色肃穆的光。
赵高侍立在一旁,他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静坐在王座上的嬴政,嬴政无疑算不上是一个好看的男子,他和秦楚一带的大多数男人一样,身材魁梧,有着尖刀一样的眉毛,鼻梁微微塌陷,颧骨高高突起,蓄着及鬓的胡须。
然而这又是一个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是一个只需要看一眼便会自动忽略五官,只记住那锐利如刀,霸气如虎眼神的男子,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却自有一种破尽八荒,横扫六合的气势。
赵高深吸了口气,悄悄收回打量着这位年轻秦王的目光,躬身道:“禀王上,西风冢主已到,正侯立殿外。”
嬴政沉吟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道:“宣!”
西风走在王宫正殿前亢长的白玉石阶上。
在他的身后,是两排肃然而立的羽林军兵士;在他的身前,是惯于身处黑暗的他,有些不太习惯的阳光。咸阳深秋,黄昏光景时候的阳光,安静恬适,却又有些青山怆老,壮士暮年的萧瑟之感。
他缓缓而行,及至殿前,赵高早已迎了出来,这个相貌颇为清秀的太监佝偻着身子,恭声道:“冢主快快有请,王上和李斯大人已等候多时!”
“臣西风,叩见王上。王上福如东海,寿与天齐!”西风随赵高行至殿中,对着安坐在王座上的年轻秦王伏身叩拜。
“冢主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嬴政起身,对着左右侍从轻声喝道,“还不快给西风冢主赐座?”
西风起身,缓缓坐在了李斯的对面。一旁侍立的侍从立刻在案前摆上宴席。
嬴政举起酒樽,向殿下二人摇摇一敬,他浅饮了一口杯中美酒,方才开口道:“多日未见,冢主身体可好?”
“老臣一介武夫,身子骨还算硬朗,倒是王上日理万机,百忙之中尚还如此关切老臣,老臣何德何能,惶恐之至。”西风沉吟片刻,续道,“王上百忙之中召见西风,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无甚大事,只是寡人多日未见冢主,心中甚为想念。”嬴政又举起酒杯,向西风摇摇一敬,“倒是冢主年事已高,还为英雄冢之事日夜操劳,寡人心中甚为愧疚。”
“王上乃千古名主,西风今生能为王上效命,自当鞠躬尽瘁,暌违涕零!”西风仰头,将手中樽酒干尽。
一旁侍从连忙将其酒樽满上,一旁沉默已久的李斯忽然开口道:“冢主高义,当为我等为人臣子之楷模。李斯不才,再敬冢主一杯。”
嬴政亦笑道:“冢主接手英雄冢已十多年了吧?这一杯酒敬冢主!”
“西风不才,接手英雄冢已十五年矣,那时王上年未及弱冠,却已有食虎之气矣!”西风爽朗一笑,仰头又将樽中酒饮尽。
“西风冢主果然英雄海量,不知冢主对今日这酒可满意?”李斯猛然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一旁侍立的侍从闻声皆退出了宫殿,硕大宫殿骤然安静下来,只余李斯有些阴冷的声音。
西风脸色猛然一变,他抬头望向了嬴政,年轻的秦王安坐在王座上,面色如常。西风摇了摇头,又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干尽,叹道:“是七星海棠?”
七星海棠,为西域异种,无色无味,常人食之可安然无恙,然习武之人食之,只要一动真气,便会诱发七星海棠之毒,数息之内,便会经脉寸断,毒发毙命,实为江湖第一奇毒。
【笔者按:七星海棠之毒,向先生致敬,自先生逝世之后,小李飞刀成绝响,人间不见楚留香!】
“冢主见多识广,李斯倒是班门弄斧了。”李斯干笑两声。
“竖子小儿,只会些小人勾当,终是成不了气候。想你师兄韩非一代奇才,却死于你这样的阴险小人之手,当真是苍天无眼。”西风看也不看李斯一眼,只是一杯一杯的喝着案上那壶含七星海棠的毒酒,面色如常,神情自若。
案上那壶酒已被西风一杯接一杯尽数纳入肚中,他摇了摇头,似在惋惜,亦似在叹气,终于他抬起了头,望向了安坐在王座上的嬴政,“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西风接手英雄冢十五年来,鞠躬尽瘁,如履薄冰,自负并无不当之处。王上可否给西风一个交代?”
嬴政阴沉着脸,寒声道:“冢主接手英雄冢以来,英雄冢日趋壮大,冢主御下有方,手下众刺客更只知有冢主,而不知有秦王。冢主三弟子叛逃,几坏寡人大事,冢主却一再包容,不知这个理由可充分?”
“自古伴君如伴虎,王上乃一代枭雄,卧榻之处又岂容他人酣睡。飞鸟尽,良弓藏,帝王心术,自当如此,西风并不怪王上。”西风的声音有些沙哑,斧凿刀削般的面容亦有些许萧瑟之意。
“砰!”李斯猛然起身,将手中酒樽在殿前摔得粉碎,早已埋伏在殿外的一众刀斧手闻声扑进了大殿之内,影影绰绰的身影错落有致,此起彼伏,直奔安坐于案前的西风而去!
苏城小街,大雪凄凄如梨花,箭雨厉厉如飞蝗。
修罗弓着身子,黑色的布鞋在雪地上踩出浅浅脚印,他目光深冷如孤狼,来回扫视隐匿于黑暗中,房屋上,枫树下那些影影幢幢的黑影,这些黑影错落有致的埋伏在小街的四周,借着夜空上那朵烟花的光亮,举起手中劲弩,向包围圈中的众人射来。
街道两侧的枫树仍在自在摇曳,那穿过枯败枫叶的北风有如呜咽有如叹息,漫天箭雨破空的呼啸声却显得凄厉之极。
修罗收回了扫视的目光,他望向了高渐离,这个男子满脸郑重,他将屠狗刀横于身前,向修罗点了点头。
两人动了。一动,惊天地!
修罗眉峰一震,右手一划,将姬清交到了高渐离手中,然后他猛然奋起,左手长剑在雪地上划过一个半圆,满地碎雪纷扬而起,随着修罗剑势当空旋转起来,高速的运动让这漫天碎雪拥有了强大动能,那袭来的黑翎羽箭击打在碎雪之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如镶嵌在了上面一般,竟不能穿透这漫天雪幕,亦随之旋转起来。
高渐离一把拉住姬清,借着修罗激起的雪幕挡住漫天箭雨的刹那,和樊於期一道滚入了身后的破败酒肆,他掌力一吐,酒肆的榆木门应声而闭,然而箭雨的强劲却让人侧目,整个酒肆都为之颤抖起来,屋顶的碎瓦簌簌而下,只听一声巨响,酒肆左侧的木柱竟被箭雨震断,整个酒肆的半边坍塌而下,好在酒肆内那方杀狗的肉案甚是坚固,高渐离纵身取过,将其横于三人身前,才堪堪挡住袭来的箭矢。
屋外的一众刺客却没有这般好运,一轮箭雨过后,地上满是堆砌的尸体,或许不能称之为尸体,躲避不及的刺客无一不身重十数箭,在那强劲力道的撕扯下,有的头颅爆裂,有的被横腰扯成两截,断手手脚的更数之不尽,满地的碎肉肆意抛洒,伴着还未断气的刺客的惨呼声,更添惨烈。
白羽和阖岳仓惶后撤,好在二人功力深厚,狼狈的躲在一棵巨树下,才堪堪避过这阵肆虐的箭雨。
修罗已腾空而起,他身形舒展在半空之中,一身墨衣翩跹如蝶,手中长剑带动着那已旋转成雪幕的漫天碎雪,这一方天地骤然寂静下来。
箭矢的破空锐啸,北风的凄厉呜咽,全都消失不见。
因为,这一方天地里的空气陡然变得粘稠起来,就如凭空竖起一道气墙一般,风不能过,箭莫能穿,那袭来的黑翎羽箭进入这一方天地,速度诡异的减了下来,堪堪推进半尺,便完全静止,只有那箭杆上的鹰翎还在兀自旋转不休。
一剑。
修罗一剑横扫,粘稠的空气猛然颤抖起来,如将一枚石子投入了平滑如镜面的湖水,荡开了层层涟漪,那镶嵌在空气中的羽箭在这诡异的颤抖下,开始挤压,然后折断,及至碎裂,最终湮没成灰。
复一剑。
借横扫之势,修罗长臂一震,整个身体带动手中长剑,如陀螺般疯狂旋转起来,他旋转地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已看不清何处是人,何处是剑,只有那随剑势舞动的雪幕变得愈发耀眼。
再复一剑。
漫天纵横的剑气骤然消失无影,修罗一剑破开重重雪幕,强大的气劲震荡开来,漫天纷扬的碎雪四散,竟被粘稠的空气挤压成了冰晶,以比袭来的箭矢还要猛烈地速度逆袭而上,直奔埋伏在四周的道道黑影袭去。
又是一朵烟花炸响,街道另一头房屋院内的一个小男孩似乎并未察觉发生在这一方天地里的惨烈厮杀,他偷偷跑出来,仰着头满脸童真的看着夜空中璀璨陆离的光点,当夜空中的这一朵烟花完完全全的盛开后,他不由拍手雀跃起来。
仿佛在与夜空中的烟花争妍一般,以修罗为中心,四处绽开的冰晶竟似一朵比烟花更为璀璨,亦更为壮烈的冰雪之花。
“噗……噗……”冰晶入肉的声音骤然响起,小男孩还在兀自雀跃,他头上一棵雪松上竟掉下一块黑黢黢的物体,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凑近一看,竟是一个黑衣蒙面的男子,他的胸腔已被一块冰晶穿透,却还未断气,他拼命地喘着气,发出像拉风箱般的嘶嘶声。
“呀!”小男孩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已被他强自克服着恐惧的母亲捂住嘴,一把扯进了屋内。
风又回到了这一方天地,其声厉厉,如幽冥鬼啸。袭来的羽箭却骤然减少了一大半,近乎完美的箭阵已变得漏洞百出。
修罗左手持剑,单膝着地,身体半伏,将剑锋插入了雪地里,脸色却苍白到几无血色,他深吸了一口气,却猛地咳嗽起来,鲜血不可抑制的从嘴角渗了出来,散落在雪地上。
星星点点的鲜血,如红梅树下散落在雪地上梅花。
他厮杀已久,体力本就消耗甚大,此刻更强自催动真气,使出如此惨烈的剑式,自是受伤极重,一身功力此刻还能调动的,竟只剩下十之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