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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那天有体育课,不过由于天气过热,老师并没有要求每个同学都要在户外活动。许多怕晒黑的女生早早就回了教室,烈日下只有一群男生在篮球场上挥汗。
有个别爱作秀的女生抱了本泰戈尔诗集坐在树阴下看,不食人间烟火般。偶尔微笑抬头看着打球的男生,安静得仿佛置身于日本校园漫画里的场景。流潋趴在教室阳台往下看,伸手指着树阴下的女生问,“那边的风景独好吗?”徐娜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听说在树阴下看书会让女生看起来特别有气质,男生也容易注意到她们。”
“呵,所以我还是喜欢和你站在一起,感觉特真实,”流潋回过头来看徐娜,咧开嘴笑,“你的一切都很真实,包括情感。”
“是不懂得伪装自己,有时候适度的伪装是必要的,没那么容易受伤,其实我也只是对你才会那么真实。”没有任何的原因就愿意去相信这个坐在她身边的女孩,很多的事情原本就说不出,道不清,但很确定的是自己喜欢这个安静的女孩。
“对啊!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戏子,像我就天天在演戏。”流潋也还只是笑,眼神却沉进了一片郁色里。
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戏子,真的,流潋从七岁就彻底地懂得这个道理。有一场戏她演了将近十年。爸爸把她领到妈妈的面前的时候,她就明白,她必须装得很乖巧懂事,努力的做一个乖女儿,拿最好的成绩,最漂亮的证书,假装大家的关系都很好,只因为她是爸爸外遇生下来的孩子。而她最伟大的母亲也是为了面子问题,必须装作很关心她——这个自己丈夫与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努力营造母慈女孝的画面,彼此的演技高超得简直媲美奥斯卡影后。
所以这样联想下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要怎么说呢,比如吧,明明不喜欢数学但为了拿个好成绩就会努力装作很喜欢,并且认真学,再比如,明明不怎么喜欢考个重点大学什么的,但为了让父母开心就会努力假装无比向往那些大学,也为此而真心去努力,与自己的心愿无关。
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假装到最后也会有成真的一天,记忆却翻箱倒柜而至地汹涌而至,缓缓滑过心脏表面,微痛,却让人更苦恼,又莫可奈何。没有人可以走进记忆里,所有的痛都必须自己来承担,那怕是痛到死,都与别人无关。
那些记忆统统都统统都消失吧。
未来与自己的本身都已无关,只是那么执着地为了别人而活着,那种特属于十七岁的迷茫渐渐变成无人可以理解的存在,希望有人可以懂得并理解她不一样的青春。
——可是,请相信,我是那么地爱你们。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徐娜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流潋问了很多次她怎么了,她也不肯说,最后流潋也失去了耐心,没有再问。
中午在饭堂里流潋看见徐娜和苏雯在走道边上小声地聊了几句,接着苏雯吹了一声口哨晃走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徐娜的表情很凝重,流潋去拉她的手竟拉了个空,她把饭盒放到桌上匆匆跑走了。
流潋没有去追她,因为她看倒了角落里的安若里,他依旧一身白衣,耀眼得像晃动的光。就是为了这样的一个少年,她宁愿当一个坏女孩,真的,再也不想当老师眼中的学习好的乖女生了,她的爱情急需得到证明,而不是一直在黑暗的角落里。
而能够证明她的爱情的只有他。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给她一个答复,不能让她的爱情成为一片虚无,这是一定的。
安若里指着他对面的桌子示意她过去坐,流潋坐在她对面,用指节骨敲了一下桌子,“你也在。”
安若里低头喝了一口汤,“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特自私?”
“有点。”流潋夹了一块肉进嘴里,仰起脸来看他。
安若里浅笑,用手轻拍她的刘海,拨好她乱掉的发丝,“所以我注定没有你勇敢,流潋。也不配得到你的爱情。”
“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我能够让你变得勇敢。”他说过所有不敢说出口的愿望会因她而通通勇敢地说出来。在以后的日子里,流潋一直记得他的这句话,也常常因为这句话内心狂跳不已,仿佛他就站在她的面前,朝她微笑。
爱情是不是让人变得很蠢?
安若里收回了笑容,发愣了一会,“我绝对不能像我妹妹一样,我不能跟她一样,我是我妈妈唯一的希望。”为了这希望,他也必须继续保持他原本完美的形象,这一切不能被毁掉。
流潋转开脸,“你朋友蓝圣玄呢?”根本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心有点累,一个人的追逐久了会让人乏味。
安若里站起来,用手朝她比了一个L的手势就走了。
意思很明显,他们曾经玩过无数次的游戏,当对方比出L的手势的时候是告诉对方“我爱你”。流潋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了,在中午的饭堂里安若里朝她比出了一个L的手势。
这种兴奋的心情一直持续了一整个下午,以至于都忘了注意徐娜沉重的脸,上晚自习时,徐娜没有来,也没有请假。期间她打了几次电话过来,因为在上晚自习,流潋也没有去接,一下课流潋立刻打回去,电话接通了,只听到对方说了一句“救我”就没了,那边只传来嘈杂的声音,有点类似于酒吧的声音。
流潋跑出教室,抓住其中一个男生的衣袖问:“蓝圣玄最常去哪一间酒吧?”那个男生,流潋曾经看到他站在蓝圣玄的身边,应该是他的朋友之一。
“他经常去那间叫‘很久’的酒吧。”男生有点诧异,因为像这种学习好的乖学生一般不会和他们打交道。
“你找他干什么?”苏雯不知道从那里跑出来,站在她身后。那天晚上她没有穿校服,而是换了一条湖蓝色的连衣裙,但跟她染得杏黄杏黄的头发实在不搭,特别扭。
流潋的眼前突然浮现起她和蓝圣玄拥吻的样子,有点可笑。流潋不理她,转身就跑走了,身后苏雯大声的叫她不要去。
“蓝圣玄根本不在那里!”
流潋懒得回头,径直跑到校门口,守门的大叔向她要请假条。
流潋并没有请假条,只好试着跟他解释她确实有急事。守门的大叔想了想打开了门,还叮嘱她小心点。流潋真是庆幸自己上次月考考了个全校第一,搞到她成了学校的名人,连守门的大叔都认得她,“徇私”放她逃课。
跑出校门的时候流潋才发现自己的钱包放在教室里,而她并不知道‘很久’具体在那个地方,正这么想着一边胡乱地往街道跑的时候,她看见一个少年穿着工作服推着自行车从一家叫‘记忆’的咖啡馆走出来。那个少年的脸还有明显的一道疤。
但是那并不影响少年的绝美容颜,双眸像午夜时分的星光,又寂寞又美好,他有点瘦,但并不是弱不禁风,淡漠如冰的脸庞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本质是不能被掩盖的。
其实在这之前,流潋还遇见过他一次。那时候是下午放学的时间,她和安若里一起回家时,他就迎面走来,夕阳描绘出他分外鲜明而完美的轮廓,他穿着圣家学园的制服,背着一个背包双手插在裤袋上,面无表情地走过来。然后与她擦身而过。
脸颊的伤口结成的血痂让他看起来寂寞又忧伤。
不假思索地流潋冲上前去,拉住他的自行车头,“嘿,还记得我吗?你知不知道“很久”在哪里,我急着赶去那里。”
少年回过头来看了她一两秒钟没有说话,还是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很久’知道在哪里吗?我朋友在那里出事了。”
少年眨了眨眼睛,算是记起了她是谁,流潋真怕他甩也不甩她,直接骑了自行车就走。他确实像那种人!少年又沉思了一会,指了指车后座。
“上车?”流潋有点诧异地反问,直到少年轻点了一下头。
流潋坐在这个还不知名的少年的自行车上,快速地穿梭于街道之上,在许久之后,流潋依旧还不能够想明白为什么他会愿意帮助她,他是一个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的安静的少年啊!这个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少年,他站在夕阳余晖里,无声无息得如同轻薄的白雾,他眯眼看天空的时候,长长的睫毛都会在眼眶底下留下狭长的阴影。总觉得那样的他是毫无疑问不该存在于尘世的,是虚幻的梦境,幽幽的美好,无声却胜有声。
红红的招牌上是‘很久’两个字,流潋从车上跳下来,站在‘很久’的门前,对少年说:“谢谢,我叫流潋,你呢?”
少年从背包里拿出笔和笔记本在笔记本上写了‘唯熠’两个字,流潋一边念他的名字,一边拿过他的笔和笔记本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有事也可以找我帮忙。”我想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唯熠翻过新的一页,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撕给她。流潋接过纸条塞进口袋,一边往“很久”的门口跑,一边大声的问:“唯熠,熠是光明的意思吧?虽然跟你不太相配。”
没有人注意到她跑了进来,里面闹哄哄的。而她就是在这里遇到那个叫安悦的女生的。流潋着急地四处寻找时也确信了蓝圣玄确实不在这里,但某个角落里那群闹哄哄的女生引起了流潋的注意,她拨开人群,看到了人群中伤痕累累的徐娜。其中一个女生正在朝她的身上泼酒,手机也不知掉到那个角落去了。流潋一把甩开了女生的酒杯,张开双臂,拦住那群正在施暴的女生,脸颊涨得红红的,狠狠地瞪着她们,“滚开!”
几个女生用力的推了一下她的肩,不屑地笑着说:“哪来的丫头?快点回家吧!你妈在家等着你呢?哈!以为自己能保护谁?”
一个女生狠狠地捏了一下她的脸,“啥?这么不乖!”
流潋推开那只手,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两个红印,她揉了揉脸颊,站直了身子,指着最前面捏她脸的女生说:“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比喝酒,如果你赢了我,我当着众人的面向你下跪道歉,但是如果你输了,”流潋指了指徐娜,“放她走,并向她道歉!”
徐娜叫了她一声,满脸沾着灰尘从地上爬起来,眼泪不受控制的哗哗流下来。她看到了流潋那张倔强而坚强的脸,心里感动得无以复加,她当然知道流潋从来就没有来过酒吧,更不用说会喝酒了,但为了保护她,她竟下了一个这么大的赌注。
流潋俯下身,把她扶起来,女生冷哼了一下,笑哈哈的仰天大喊:“你要跟我比酒量?哈哈!小朋友我告诉你我这辈子,酒量只输给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蓝圣玄。”
“那就是说你再输一次也不出奇啰!”流潋把徐娜扶到旁边的沙发上,从桌上端了两杯啤酒过来,一杯递给了那个女生。
女生放肆的大笑,“用杯来喝?直接用酒瓶不是更省事?”
“不,用酒杯。”流潋固执的说,“我输了可是要下跪的呢!相比之下,这并不公平,所以这规矩是不是得由我来定?”
“随你,反正你是输定了的。”说完女生一口气喝完了那杯酒。
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流潋身上。连周围的男生都停下来了,齐齐看过来。流潋把酒杯凑到嘴边,一股刺鼻的味道飘过来,有点像馊水的味道,让人恶心反胃。
流潋张开嘴就灌了一口,又苦又涩,根本喝不下去,但流潋仍一皱眉头强行吞下去,却被呛得一阵咳。周围的人大笑起来,并且传来几声轻挑的口哨声。女生更是笑得苍狂,她指着流潋大声嚷嚷,仿佛怕别人不知道她的存在。
“莱鸟一只!连酒都不会喝!不如回家喝奶!”
流潋冷冷地看着她,然后微笑,问:“谁规定喝酒不准被呛到?”说完仰头把一杯酒咕噜咕噜地喝下去,把空杯往桌上一摔,用胜者的高姿态看着对面的女生。
女生恼怒地拿出两瓶啤酒利索地打开,把其中一瓶递到流潋的面前,正当众人看着两美女斗酒的时候,一个女生拨开人群走到中心,替流潋接下那瓶啤酒,面向众人笑着说:“今天的游戏就到此为止!大家看我安悦的面子上,让这两个女孩走吧!”
“你以为你安悦是谁啊?”女生手中的酒瓶朝安悦的头上砸下来,流潋正想推开她的时候,安悦早就快手地抓住了那个酒瓶朝地上猛地摔下去,玻璃碎了一地。
那个叫安悦的女孩拍了拍手,对正走过来的像是酒吧负责人的男子说:“奇哥,把这个女孩扔出去吧!”被唤作奇哥的人手一挥立刻过来两个人把面目狰狞的女孩拖了出去。
安悦回过身来,朝流潋一摊手,“你很勇敢!”
流潋这才真正看清安悦,她化的是烟熏妆,睫毛又密又长,头发染成咖啡色,耳朵戴了两个很夸张的大耳环。又由于她穿衣比较中性化,显得她妩媚又干练!
“谢谢!”流潋感激地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安悦爽朗地笑:“我好像很喜欢你呢!”
“我叫流潋。”一边说着,流潋一边低下头去找徐娜的手机。安悦走到她身边把徐娜的手机递给她。
“喏,这这,刚刚找到的。”安悦甩甩自己炫目的头发,扶起徐娜对她们说:“先给我进来吧!伤口需要处理一下。”
在安悦帮徐娜处理伤口的时候,流潋才知道原来安悦认识了不少**的任务,是个老江湖了,道上的人都很给面子她。
安悦叼了一根烟笑嘻嘻地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看到流潋皱了皱眉,立刻识相地掐灭了烟,似笑非笑地哼了一下,看着徐娜说:“你是因为蓝圣玄那个臭小子吧?啧,那小子就是个骗人的货!”
“娜娜,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她们为什么会这样对你?”
从那天晚上开始,流潋就渐渐明白原来没有温度的爱情最痛是什么意思,每个人爱上不同的人所要承担的痛苦并不会因为别人的安慰而变得少一点,就如同她一样,爱上一个不够爱她的人所要承担的痛苦都与别人无关。所以自己能做的只是保持沉默。
“别问她了,你们快回学校吧,一看就知道你们跟我不一样,我是个天生的坏女生。”安悦又点燃了一支烟,自顾自的抽起来了,摆摆手让她们快点走。
这是流潋对安悦的第一印象,仗义而且美丽,她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是自己很喜欢的女生类型。那样的女生很真实地做着自己,并不会因谁而去改变。有些人一辈子都不敢奢求的真实,她比任何人都勇敢地追求。只是她也懂得真实背后所要付出的代价,也许从此以后别人对你所剩下的只是一辈子都无法磨灭的失望。两者比较起来你比较想要那个?也许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有错,但无论是谁都无法去改变别人已有的根深蒂固的想法,这点让人多悲哀。
那天晚上她们并没有回教室,而是坐在“从前”里一人点了一杯糖水,默默喝完就发呆直到下课的时间,然后回家。
临睡前,流潋掏出那张写有唯熠电话号码的纸条,想了想发了一条短信过去。她说:“十一点三十五分,晚安。”
原以为他不会回她短信,过了二十分钟以后,他发了短信过来,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