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发生了两件大事,两个县尉却浑然不觉。其时吏民界限甚严,平常亭长之类的百石以下的少吏,百姓都很少见到,对他们极其恭敬,县尉是秩三百石的长吏,百姓见到已很荣幸。两个县尉因为雨太大不能成行,算算日期延误很多,即使到达渔阳,项上人头能保住已是不错,极有可能一到渔阳马上就成为囚徒,辛辛苦苦挣来的三百石长吏注定已成昨日黄花,被近二十天的*雨洇透、冲走。两人直叹运命不好,怎么就摊上这份差事?所以在滞留大泽乡的近二十天里,无处消遣,二人整日对饮消愁,醒了以后又醉,醉了以后就睡。自己的头还不知能长几天,哪有心思管其它事情。
陈胜见时机已到,便和吴广、邓说、庄贾等人,乘着两个县尉酒醉,先由吴广趋前禀道:
“老天久雨不睛,到了渔阳以后再也没有回来的日子。与其把命送在渔阳,不如留一条性命上侍奉父母,下供养妻儿。吴广蒙县尉大人一路看重,不能不告而走,走之前先跟两位告辞,免得以后说吴广无情无义。”两个县尉正在愁闷不堪,听得此话,怒从中来,一个县尉大叫:
“你……走……便走……须……留下头……颅再……再说!”因宿酒未醒,口齿还不灵便。平时一般人早吓得或哆嗦不已,或跪下求饶,哪想吴广丝毫不为所动,但他反应较慢,一惯口头跟不上心思,还在琢磨怎样回答,后面灵动的庄贾接上道:
“肯定有留下头颅的人,但不知道先留下的是谁?你二人押送戍卒,就是到了地方,项上的人头还不知道能不能安在腔子上?”这几句十分大胆,已近谋反,且又说在了县尉的痛处。两个县尉的酒醒了大半,立时暴跳如雷,一个县尉大叫:“难道要反了不成?!”另一个脾气暴躁,拔出腰下长剑,径向前面的吴广刺来。吴广早有准备,向旁边一闪,一脚踢在县尉的手上,县尉负疼,长剑已然脱手。吴广嘴慢手快,抢到长剑,一剑刺在县尉心口。几乎同时,另一个县尉也被早有准备的陈胜等人杀了。
陈胜对吴广等人道:“召集所有的戍卒!”
望着两具血淋淋的尸体,戍卒们都傻了。秦时法律苛细,侮辱官长都要下狱,杀死长吏更是犯了夷灭三族的大罪。
陈胜越众而出,大声道:“谪戍渔阳,遇了大雨,众人都误了行期。按照秦国法律规定,在庄稼生长、谷物抽穗时,老天下了及时的雨,郡县应立即书面上报雨量和受益田地的数量。同样,遇有旱涝、暴风雨,或蝗虫、其它害虫损伤了庄稼,也要禀告灾害的程度和受灾庄稼的顷数。还规定距京畿较近的县,由走得快的人专程送达文书,远的地方由驿站传送。按理说,大泽乡一带下了这么大的豪雨,郡县应早有人将大雨情况禀报朝廷,我等因大雨而误期应得到宽恕。但实际情况呢,特别是二世继位以来,秦国,尤其是秦国在楚地的吏治懈弛,没有人关注和百姓生息有关的事,所以这里的大雨不可能禀告给朝廷。再说,两个县尉被杀,秦国实行什伍连坐和株连,所有的人都脱不了干系。我等到达渔阳后,等待的将是杀头。即使能侥幸逃脱,边郡战事不断,胡人剽悍,死于边事的也是十之六七……”陈胜看着戍卒,九百人静悄悄的,一片瞪大的各种神情的眼睛。祠堂里如空寂的山谷,只剩下微微的回声。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同样都是人,有的人穿帛著缯,夏天是冰纨縠纱,天冷时穿着狐狸腋皮缝制的皮袄,也有用羊羔和小鹿皮的,或灰鼠或貂皮,袖口还缝缀着豹皮,女的则珠玉满头。你们都穿了些什么?平时麻布褐衣,连边都不缝,聊以蔽体罢了,冬天穿着羊皮或狗皮的套裤,用绳子系着,以挡风寒。有人吃的是大雁、天鹅、鹤、鹿、鲂鱼、鲤鱼等,炙、煎、熬、炸以后,面前摆着酱、酢、羹、糖,仅酱就有螺肉、鱼肉、鱼子、兔肉、猪肉、蜂蜜等十几种。你们呢,平时谷菽能吃个半饱,有葵、蔓菁、冬瓜、葫芦作羹已经是很好了,过年的时候老年人面前才能摆上一碗肉,一盘酱,其他人只能盛半碗,端到一边站着吃。有的人住的是高堂敞房,门槛上雕刻着花纹,白土粉刷墙壁,角楼高耸,奴仆林立。你们住的是什么?木棍搭的草棚,椽子不砍削,茅草不修剪,有时候连挡风蔽雨都做不到……”陈胜故意停了一下,只见戍卒瞪大了眼睛,在用心听着,愤激的神情堆满脸上。陈胜觉得还得多说几句:
“有的人出行车马成排,车辕用熟制的皮革包裹,马嚼子上镶金画彩,马耳朵上悬拎着珠玉红缨;你们有什么?什么也没有!有的人祭祀时朝拜名山大川,搭起高台,击鼓椎牛;你们怎么祭祀?用一条干鱼和几个俎豆罢了。有的人遇到喜庆的事,弹奏着琴瑟,敲打着磐磬,钟鼓齐鸣,歌儿奏了一遍又一遍。你们呢?也就是敲打着瓦罐和木头,拍着自己的大腿作乐。有人盛酒肉要用瑚琏,觞豆上雕刻花纹,手持玉卮金杯;更有女人成群,小妻、小妾无数,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个女人。你们用的不过是竹、柳、陶和葫芦瓢,家中空荡荡的,而且一年没有闲着的时候,象牛马一样,春夏忙着耕种,秋天收割储藏,冬季白天去割茅草,晚上在如豆的灯下编搓草绳。人死了应该没有什么两样了,实际呢?有的人死了陪葬的东西象他活着的时候一样多,坟象一座小山,祖庙有高台亭榭和楼阁,看去象一座座的高楼。你们死了以后呢?好的有具薄皮棺材就不错了,夭伤的孩子用个瓦罐,更多的是死了挖个坑就地埋了。我等到渔阳死了以后就是这样!所以……”陈胜话头一转,情绪慷慨激昂:
“人总脱不了一死,窝窝囊囊一辈子是死,轰轰烈烈干大事也是死。但人要死得有名声,死的值得!大丈夫不死便罢,死也要名扬百世。我等要做的就是反秦的大事!天下这么多的王侯将相,难道他们都是祖传的吗,天生的吗?!”陈胜的眼睛湿润了。
陈胜的话如往冒着浓烟的火堆里猛吹了一口,一把盐撒在滚滚的油锅里,戍卒们眼珠赤红,立即燃烧起来,炸开了,“反了吧,反了!”“谁想过那不是人的日子!”“早就想反了,早就想杀人了!”“反暴秦,做大事!”……吴广、邓说、庄贾、葛婴等乘机领着一群人大叫,“陈胜做楚王”!“陈王!”“楚王!”“都听从陈王的!”……
陈胜大喜道:“我等就以扶苏和项燕的名义举事,号称‘大楚’,以‘诛无道,伐暴秦’作为号召。为了和秦军相区别,以袒露右臂作为标志。我就先做个将军,吴广为都尉(13),以后众人立功了,按功劳封官晋爵。我等举事是按天意行事,鱼肚子里的帛书和神狐都已给了预示。现在看哪,老天也在帮助我等……”陈胜指着天空。说也奇怪,刚才还是满天的阴霾这会竟一扫而空,晴空朗朗,长天一色,一丝游云都没有,刚在清水里洗涤过一般干净。
戍卒一片欢呼,如一群奔放不羁而挣脱了笼头的野马,荒废的祠堂里一扫荒衰破败的景象,充满了和升腾着勃勃的生气和活力。戍卒们忙忙碌碌,斩木为兵器,揭竿为大旗,寻找和制造凑手的兵器。时值盛夏,水来快,退得也快,地上虽有泥泞,一两日已可行走。戍卒筑了高台为坛,以两县尉的头祭了“大楚”的中军纛旗,随即高擎了用朱砂写就的“诛无道”和“伐暴秦”两面大旗,袒露着右臂,一步一步走出了困围他们二十多天的大泽乡。
陈胜坐在陈郡(14)的署衙里,恍如梦中一般。仅仅十多天时间,战事的顺利远出乎他的预料。
大楚军队攻打大泽乡,乡啬夫、三老等早跑得光光的,根本就没遇到人,第一次没有敌人的战斗胜利结束了。接着如临大敌地攻打蕲县,如一剑斩在了蠓虫、虱子身上,几乎是兵不血刃,蕲县已入囊中。陈胜这时兵分两路,一路由葛婴率领,向蕲县以东进发,陈胜自率一军,向蕲县以西进攻。所到之处秦军一触即溃,纸糊泥捏的一般;百姓风闻影从,两路义军气势如虹,行动如一阵轻捷的狂风,七八天的时间已攻破了铚、酂、谯、苦、柘(15)五座县城,陈胜的大军已至陈郡城下。
陈郡位于颍水和鸿沟会合处,自古就是南北的交通要冲。西周到春秋时曾为陈国的都城,战国末期,陈国为楚所灭,楚顷襄王一度把国都从郢(16)迁到此。秦统一六国,在陈设陈郡和陈县,为郡治和县治所在。此时,大楚军队人数已远多于城中,且人欢马叫,跃跃欲试,在城下略一盘桓,稍作准备就开始攻城。攻打陈郡的战斗象以往一样,并不激烈,郡守和县令已于前一天闻风而逃,只有郡丞率领几千惊恐的秦军,手忙脚乱地进行抵抗。交战一开始就呈现一边倒的态势,秦军节节败退,势如破竹的大楚军队顺利攻入城内,剩下的秦军杀死了郡丞,并向大楚投降。这是楚军占领的第一个郡一级的城邑,而且是原楚国的国都,如惊蛩的一声响雷,把天下都给震晕了过去,又震醒了过来。大楚的实力迅速壮大,已经拥有战车千乘,骑士二千,步卒近十万。
陈郡战事一定,踌躇满志、胸中已有定规的陈胜、吴广二人,召集当地素有威望和势力的三老、豪杰前来议事。刚一坐定,士卒来报,外面有两个自称张耳、陈余的人求见。陈胜惊道:
“来的莫非是人称大梁名士的张耳和陈余?快请,快请!”
张耳、陈余是魏国大梁人,六国被灭之前就大有贤名,特别是张耳,曾为著名的战国四公子之一信陵君的门客。陈余比张耳小二十多岁,事张耳如父;二人之交情逾生死,时人人人称羡,誉为“刎颈之交”。除了贤名遍播,两人还有三个或者叫一个共同之处:都有一个**,都是在外黄(17)娶的,而且**家中都家资巨万。张耳游历到外黄,外黄有一富豪的女儿朱氏,长得花月一样的品貌和精神,远近闻名,且心思灵动,立志要嫁一个贤人;浮浪子弟闻朱氏之名,无不眼光发直,涎水长长地拖到地上。所谓不如意者十常**,造化弄人,朱氏却嫁了一个庸夫,使很多人一起帮她后悔。朱氏从出嫁第一天就郁郁不得意,终于有一天忍受不下去,逃了回来,再也不到夫家。知女实际是莫若父,朱父对朱氏道:“你一定要嫁个才士,整个外黄哪有什么贤人?所幸张耳已来外黄,就嫁给张耳吧。”朱氏欣然,眉头也不皱一下就改嫁给张耳,——再次招致了很多人的愤恨,但二人各取所需,琴瑟和调,恩爱异常。之前张耳虽有令名,却困窘不堪,娶妇后有朱家作后援,交游的地方扩大了许多,声名也较以往大噪,所以就做了魏国外黄的县令。陈余是年轻的俊彦之士,和张耳一样游历到外黄,巨富公乘氏乘机把艳名鹊起的女儿嫁给了他。二人娶了富妻以后,渐渐地名播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