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一个任性耍赖、坐地不起的孩子,一发作起来就不知什么时候完了,天上的*雨哗哗啦啦地连下了近二十天,一点放晴的意思都没有。大泽乡(1)地势低洼,平常的时候就号称泽乡,这时早已是一片汪洋,成了一个泽国。放眼望去,地势高的地方还可以看见粘湿的地面,低的已看不到庄稼的痕迹。浑浊的河水裹了衰草断枝,天上的雨水不住地打下来,锅开了一般,泛着花,冒着沫,打着旋,低低呜咽一般地号叫着,不停地向东滚滚流去。在一座破败的祠堂里,九百名被征发到渔阳(2)的戍卒挤成一团,——这是一群来自贫贱的闾左(3)的庶民。虽已进入七月酷暑的季节,但一阵阵冷风刮来,衣着单薄的戍卒还是感到了重重的凉意。众人挤在一起,有的诅咒这该死的天气,有的呆呆地想着心事,有的从漏雨潮湿的地方挪开,寻找少得可怜的干燥的地方,还有几个不知为什么吵骂起来,进而动起手来。一群人围着饶有兴趣地看,有几个劝了东边,又到西边……
九个屯长之一的陈胜象什么也没听到,抱着膀子,蹲在门边,望着稠密得几乎连成了一道幕帘的、无边的苦雨,眉头紧蹙,脸上更显阴鸷,愤懑的心里在默默发愁。
离家已经一个多月,他想起了在老家阳城(4)的父母妻子和少弟陈畔,不知老家的雨水大不大。想起了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好朋友邓说、朱房、胡武和庄贾,邓说、庄贾和他一起征发渔阳,朱房和胡武在干什么,还是给人佣耕吗?一想起给人佣耕,想起现在这样的境况,他就不由生出一股无名的愤怒和感慨,而且由来已久。他也曾读过书,不过慢慢败落到了只能住在闾左的地步。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在这个年龄,贵族男子就要行加冠礼了。冠礼在宗庙进行,通过卜筮,确定好日期,先由一位来宾为他梳好头,挽上发髻,别上用于固定头发、横插于发顶的簪子,用一长条形的黑色布帛,叫纚(5),把簪子下的头发束好。全部来宾到齐后,将加冠者从东堂领出来,一般人从堂前西面的台阶拾阶而上,最尊贵的一位来宾从东面的阼阶上来,十分庄重地将冠戴在他的头上。按照冠礼规定,加冠要三加,即始加、再加、三加。始加是戴上黑色的缁布冠,表示从此可以治人、治家;再加是戴一顶用白鹿皮缝制的皮弁,表示今后要为国家服兵役;三加是戴一种黑色的、象爵一样两头翘的爵弁,表示以后有权参加所有的祭祀活动。名是一出生就由父母或其他人给起的,加冠以后,要由来宾给他起一个“字”。字是成人以后才取的,对人称字是尊重的表示,直呼其名则是对熟悉的平辈或长辈对晚辈的叫法。有冠和字说明已经成人,但这些是贵族子弟才能享有的,黎民百姓既不取字也不能有冠,只能用一块叫帻(6)的布包住或束住头发。但陈胜在二十岁那天,给自己取了一个字,叫“涉”,并告诉了周围的人,要众人以后称他的字,叫陈涉。众人都象不认识他似的,哂笑不已;陈胜恼了,恨恨地看着他们。陈涉这两个字到底也没能叫起来,众人见面了还是“陈胜”“陈胜”地叫。
陈胜落到这种地步,哪里就不如那些戴冠的?不就是出生在闾左,世代都是庶民吗!他愤愤地想。庶民处处受人欺负,两个月前他老父到市里卖了一头大羊得三百钱,贾人给了二百零一钱和九匹布,——长八尺,宽二尺五寸的布为一匹,也是当时法定的钱,一布当十一钱。老父花五十钱买了一领蒲席,十支竹竿六十钱,三个葫芦三十钱,皂荚二十个二十钱。到了卖鲤鱼的地方,一条长二尺的鲤鱼要四十钱,老父给他四匹布,卖鱼的贾人不但不找四钱,反而要老父再交八钱,说布恶、布不好,长和幅宽都不够,一布只值八钱。找到买羊的,贾人不承认,说是好布。再找管理集市的市掾和市长,竟然都要老父再交卖鱼的贾人八钱。这只是很多事情中的一件,这些在秦始皇在世时几乎不会出现,二世继位短短一年,世道竟然大乱。他常常更加气恨不平和愤懑。
那一次是和邓说、庄贾等几个人为人佣耕,天上日头晒着、烘着、烤着,象扣个火盆,地上热气蒸着,脸上、背上的汗蚯蚓一样不住地流,擦掉不如流出的多,只好用麻巾不停地擦眼睛里的汗,免得看不清和腌得眼疼。好容易耕完一垄,当几人在地头的树荫下休息时,一边的道路上走过一辆牛车,车上立有一人,衣饰整齐鲜亮。邓说眼睛尖:“那不是县的佐史(7)吗?”陈胜感慨地道:“佐史不过是斗食小吏,俸禄才十一石粟谷。就这样的小吏,十个人就有一个专给他们做饭的养(8),十五个人一辆牛车,还有一个赶车的车夫。你们这些人,以后有谁大富大贵了,千万不要互相忘记!”和他一起耕地的人笑了:“你是雇给人家耕田的,哪里来的富贵,还说什么不要互相忘记?”陈胜指着几人,连连叹息道:“唉,唉!你们这群燕子、麻雀一样的人,怎么能够理解天鹅的志向呢!”耕地的伙伴“轰”地笑成一片。
就说这一次千里之外的渔阳之行,所有的戍卒都得自带称为糗糒(9)的干粮,实际就是把麦、粟等蒸熟了以后再晒干,这样天再热也不怕坏。吃的时候得用水泡软了才行,也可以干吃,咬时如嚼砂石,崩坏牙的每顿饭都有。两个县尉的爵位虽然只是二十级爵中的第**簪袅,可按照秦朝各级官吏及随从人员,因公外出供应标准《传食律》的规定,他们每餐驿站都供给一斗精米,半升酱,另外还有菜羹,骑的马每天供应半石饲料。由于在大泽乡停留的时间太长,原来从不敢喝酒的两个县尉,天天晚上从驿站回来都喝得烂醉……
陈胜正在遐思冥想,直到重重的一声叹息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才发现,浓眉大眼、嘴唇厚厚的吴广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他的身旁。
吴广也是屯长,是在路上才认识的,虽然相识时间很短,二人已处得十分相得。吴广幽幽地道:
“下雨耽误了这么长时间,肯定是不能按时到达渔阳了。超过了规定的期限,按照秦朝的《失期法》,等待众人的都是斩首。押送的只有两个县尉(10),怎么能看得住几百人?与其等死,不如在路上……”吴广看着陈胜。陈胜也看了一眼吴广,拉他到僻静的地方,道:
“我也考虑了很长时间。现在面前有三条路,一是到渔阳,这是一条死路,无论如何不能走。第二就是逃跑,也是你刚才要说的,但跑不了是一个死,跑得了又怎么样?以后免不了还是象牛马一样,让亭长、游徼(11)抓住了,还是一个死。最后一条路……”陈胜眼睛倏地一亮,激动地站了起来,声音也高了许多:
“那就是干一番大事!人早晚都是一死,就是死,也要过几天好日子,为大事而死。真要豁出性命去干,下定必死的决心,倒不一定死了,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大事。现在有九百名走投无路的戍卒,这是上天赐予你我的很大的本钱,为什么不干一番大事?同样都是死,什么不为国事而死!”平素沉默寡言的吴广也“豁”地一下站起来,但没有说话,只是很用力地点了点头。陈胜接着小声道:
“天下受秦的荼毒和苦害已经很久,但要完成灭秦的大业,仅靠这些人还差得很远。而且你我无权无势,没有任何名望,就是站出来振臂一挥,能有多少人相应?要成大事还得借重有名望的人。百姓之中都在流传,说秦朝本不应由胡亥继位,但他逼死了扶苏。现在二世暴戾,天下恨不得寝其皮而食其肉,百姓风闻公子扶苏的贤德和冤屈,有的说他死了,有的说他还活着,你我二人打着扶苏的旗号,可以争取很多人。另外,秦灭六国,楚国原来最强大,也最无辜,楚国人都心怀故国。项燕原是楚国的将军,足智多谋,爱护士卒,多次打败秦军,在楚国黎民百姓中有很高的威望,楚国百姓多不相信他已死去,民间流传他早已潜藏起来,等待机会复兴大楚。大泽乡原为楚地,这些戍卒都是楚人,项燕是另一个可以借重的人。你看呢?”吴广涨红了脸,歉意地摇摇头。望着陈胜殷切的眼神,吴广低头想了很长时间,突然道:
“你考虑得很长远,看样子也不是一天,我不能象你那样从大的方面考虑,平时百姓最信什么呢?信巫觋鬼神,特别是楚人。楚国很早以来就是*祠(12)过多,秦律虽然对应当祭祀的祠庙作了规定,但楚人多不遵守。楚人崇巫敬神,一般黎民百姓敬的都是身边的神鬼,有时候对房前屋后、村头上百年的枯藤老树也要祭祀一番。这九百戍卒都是楚国人,要让他们跟你干,就要让他们从内心信任、信服你,让他们相信这么干是代行天事,是天意。——别这样看我,也不是我硬想出来的,我家村北头就有一个远近有名的神巫。”
陈胜大喜过望:“好!如此就更加稳妥了。戍卒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有鬼神和上天的旨意,再打着最孚人望的扶苏和项燕的旗号,也只有跟着走这一条路了。不过……”陈胜想了想,“还要多联系一些人,我找熟悉的邓说、庄贾,你待人宽厚,戍卒信任你,很多人都愿意听从你的差遣。这事就由你去办!”
“这是当然。你在戍卒中有威望,很多人怕你。再说,从明天开始,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众人瞅着,就是想干也不成了。我已和葛婴说好了,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翌日一大早,一直凝成一团、厚重而低矮的乌云渐渐变薄,雨有要停的意思,几乎所有的戍卒都知道要吃鱼了。想到十几天来顿顿啃干粮饮清水,有时没有柴烧只得喝河里的浑水,有鱼吃,哪怕有一碗鱼羹也好;戍卒个个都有了几分精神。其时地里的庄稼被淹,雨水又大,百姓只好捞些鱼虾以补贴家用,聊以度日,是以鱼虾比往年贱了许多。吴广等三个屯长带了几个戍卒,撑一条小船去了又回来,果然买了鱼来,闲极无聊的众人都涌来看。鱼十分新鲜,活蹦乱跳,其中一条最大的,肚子里鼓鼓囊囊,有人叫着:“先把那条大的给杀了!”剖开鱼肚子,众人都愣住了:里面有一块素帛,展开有二尺见方,上面有“陈胜王”三个朱红似血的隶书大字。这件怪事在很短的时间就传遍了所有的戍卒,众人狐疑不已,议论纷纷。陈胜也不和他们答话,但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只是没人敢和他说话。虽然鱼肉和鱼羹不错,但众人几乎没有吃出什么味来。
晚上又发生了一件怪事。就在戍卒有的已睡着,有的还没睡,外面隐约传来似狐非狐的嗥叫,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已睡着的戍卒也给惊醒了。众人屏住呼吸,隐约听出第一声是“大楚兴”,隔了一会又传来“陈胜王。”除了两个烂醉的县尉,所有的戍卒都爬了起来。仗着人多,众人到祠堂门口一齐向外瞧。象狐狸一样的叫声和“大楚兴,陈胜王”的声音,来自正北几百米远的一座破庙。破庙地处荒野,古木荫天,残垣断壁,透出一股阴森森的鬼气,寻常人白天也轻易不敢到那里去。众人都看到,在破庙和古木断壁之中,还隐约出一团火光,似磷似灯,非磷非灯,一忽儿在东,一忽儿往西,闪烁不定,伴随了狐狸鸣叫一样的“大楚兴,陈胜王。”个别胆大的戍卒叫着去看,但见大多数人腿象酥了一样,走两步又胆怯地退了回来。众人的目光闪烁,看着坐在里面阴沉着脸、如泥塑一样的陈胜身上,又连忙岔开。过了一会,声音渐息,火光亦不见,众人一声不响地陆续回到祠里,如死一般沉静,谁也没想到戍卒中少了一个吴广。
早上起来,众人敬陈胜已如天神一样,眼睛里充满了恭敬和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