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何时风再起,又落了不知多少的花瓣,头顶上的树落下的纯白花瓣在飞舞之中竟缓缓过度成浅绿色,绕着二人起舞。
墨初吟事先并无准备,便引动此处的景致顺手改换阵基,弄成了需要的改天之阵。
他向前几步,伸手毫无征兆地按在夏宛峙胸前。
“想着,你不需要它们,从心底去抗拒。”墨初吟在他的耳边轻声说。
浅绿色的花瓣在眼前飞舞,夏宛峙这次却是彻底清醒过来,可他还在怀疑着能不能相信这人,要不要按着话里的意思去做,便见对方手指一勾,跃动的文字挣扎着却依然一个接一个地被他引出来。夏宛峙仿佛听到那一个个文字在自己耳边的哀求和呼唤,可他却因此更硬起心肠,眼含蔑视地看着墨初吟。
墨初吟引出上古文字后便退后了两步,文字被牵引着落入他的掌心,慢慢地重新形成“墨”字。
“看来你一直在抗拒。”墨初吟笑道。
夏宛峙冷哼:“当然。”
若不是他一开始就知道“天演”无法被动手脚,蟠龙柱却可以事先人为地选择传承者,或许他不会对怎么想也牵涉不到自己的“墨”字为何选择自己而疑惑,而若不是晏为溪诚心讲解,他不会对这个字从头抗拒到尾,更别说这个仙符之中所含的那令人心惊的力量,换谁能坦然接受?
上古文字自他灵魂中一个个剥离,夏宛峙只当不觉,身形有些不稳,却犹在死撑着,目若坚冰,烈阳难化。
飞扬的浅绿色花瓣一点一点地染上了如血般的艳红,纷纷扬扬,犹如燃烧的烈焰,又像战场洒落的鲜血。红色层层堆叠,直至深沉如墨,方才慢慢枯萎,无力地垂坠于地。
所有的文字彻底入手,墨初吟将终于完整却犹在挣扎着散回去的上古文字握在手中,“这回,你可满意?”
夏宛峙看着他掌中挣扎不休的文字,又慢慢地将视线上移,直至与之对视,他心中挣扎许久,到底还是开了口,“我只剩下两个问题要问你,楚银霄的闭关,是不是因为你?封印他的神府的结界,是不是因你而出?”
墨初吟一顿,看向对方的目光带上了审视。夏宛峙毫不避让地坦然正视回去。
墨初吟背过手,转身望着他所说神府的方向,漠然地回答:“不错,皆是因我。”
夏宛峙看着他的目光彻底变成了失望。
他抬手,星辉汇聚,仙光张开化成弓弦。夏宛峙闭了闭眼,猛地张开,眸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鲜血一般的花瓣早已坠落,夏宛峙依然觉得满目鲜红。是尸山血海一般的血色烈焰,正横在他与墨初吟之间,哪怕融入灵魂的仙门之符被剥离的虚弱感,也不能阻止他想一战了恩怨的心情。
他说:“楚氏上下对我恩深义重,哪怕不是你的对手,我也必要与你一战。”
“呵,好啊。”墨初吟轻轻笑着,站立不动,静静看弓箭成型。
夏宛峙坚定地将弓箭对准对方,心想,自己果然是卑劣的,无可辩驳。
如果墨初吟真有歹意,他将一切拆穿、持弓以对,与束手就擒何异?如果墨初吟真有歹意,他毫无后手、孤身前来,岂不等同于自投罗网?银霂的安危未定,他不知道谁可以依靠,又怎能放弃?
甚至夏宛峙自己没想到的,如果墨初吟不是真把银霂或是他当做亲人,他多少次指着对方责骂质问,怎么没被被天兵捉去思过?
但他在心底说,墨初吟骗了楚银霄,骗了楚银霂,还骗了他,这是事实,是他亲眼认定的事实。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避开天规的,或许太强大的神明有别的办法欺瞒上苍呢?银霂对上天心存敬畏,不会那么想,可能指望别人都能像她那么好吗?凡间那么多的规矩,不也被人钻出了形形色色的缺漏吗?
如果他进入天界再久一些,对天界了解得再多一些,他就不会用这种理由骗自己,可是他还未入仙籍,便急匆匆地来找墨初吟算账。有些事,楚银霂对他说得再多也没有用,所谓不知者无畏,只有真正感触到上天,才能真正地明白何为敬畏之心。
此刻,夏宛峙拉满弓弦。淡淡金色的弓身比之上次更为精细,流畅精微的纹饰布满,像鱼鳞,又像鸟羽,细看是一点一点地细细雕琢出来,咋看却像一片片缀上去那般,栩栩如生。
四周的神息被引动,盘旋着汇聚入弓弦之中,如盖的树荫底下,像是挥洒了满河星光,并不耀眼,却绚丽得足以让人沉迷。
持着仙符的手垂落,被宽大的袖摆盖住,墨初吟的神情在闪烁的星芒之后看不真切,夏宛峙箭指对方心口,放手。两人的距离极为接近,几乎在他松手的瞬间,箭已抵达。夏宛峙只见眼前爆出强烈的神息对抗波动,周遭一切尽数扭曲,接着是毁天灭地的震荡,最后被铺天盖地的血红色覆盖。再紧接着,神息对抗的余威震回,夏宛峙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而另一边,墨初吟信手将飞来的箭矢接住,衣袂翻飞,长发扬起。对接的神息波动如同惊涛骇浪搅翻了一地暗红花瓣,搅落了一树纯白花瓣。墨初吟反手将一切气劲波动平息。便见到夏宛峙闭眼倒下的身影。
墨初吟看了一眼犹在摇晃指头的古树,只见树干也跟着一抖,一位素白点缀绿衣褐裙的女子自树干中走出,一闪而至飞速施展法术扶住了夏宛峙倒下的身体。
女子扶好夏宛峙后,对着墨初吟半跪行礼道:“楚神君。”
墨初吟朝她点了点头,便抬头看了树荫一眼,道:“你去让夏梧冉过来,把他带走。”
说完他伸手一招,将三份浅紫色卷轴收到手中,道:“这个我替你入了。”
声音直接传到夏宛峙脑海,夏宛峙动了动头,却没有醒来。
树荫之中一个飞鸟落下,华为一个身着白裙的女子,她恭敬地朝墨初吟一礼,道:“是,神君。”便再次化鸟飞去。
而后,墨初吟转身朝来时的方向离开。
他摊开手掌,一个无数小字组成的大大墨字犹在挣扎,却仿佛被无形的物质禁锢住,仍是没能挣开墨初吟已经摊开的掌心。阳光和阴影交替着落下,明灭间墨字之中的神息和仙芒越发衰微和暗淡。墨初吟对着它笑了笑,手掌一握,那具有无限力量的仙符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化为飞灰。
另一头,夏宛峙仿佛在昏迷见也听见无数的绝望哀嚎,眉头蹙起。
墨初吟拍了拍手,将飞灰拍开,一派自若地走回去。
他确实是“墨门”、“墨仙教”等仙人发自内心或者并不发自内心却以天道为证的信仰根源,也确实有在九霄蟠龙柱有着赐下传承的能力,甚至的确在那儿留下了给夏宛峙的传承仙符,可他什么时候说过他留下的是墨门仙符了?
他给夏宛峙的,可是楚字仙符啊。
-
凡间,晚霞如火艳丽,街上的小摊大都都陆陆续续收起,夜摊也挂上了昏黄光晕的灯笼。
走出茶馆,那难以察觉的监视之感这才隐没,楚银霂把玩着路上买的小玩意,仿若毫无警惕、纯真无害,墨倾玥跟在她的身边慢慢走着,浑然无觉。
“倾玥姐姐,”楚银霂拨了拨手中彩球粘起的玩具,无趣地丢掉,又换了另一个玩意把玩,仿佛无意地随口问着,“你说你在附近有什么有本事的朋友吗?可以不惊动任何存在传出信息,并能在半个时辰内赶来的。”
墨倾玥一怔,想了想道,“如果不限于‘朋友’,我倒是有几个人选,你要做什么?”
“不是朋友能为你以身犯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吗?”楚银霂眼带迟疑,追问道。
“这个……说不准。”
“唉,那就麻烦了,”楚银霂无奈望天,叹道:“那你快传信吧,来得早兴许能给我们收尸。”
墨倾玥身子一抖,有些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楚银霂,声音都有些不稳,“怎么回事?”
楚银霂闻言认真解释道:“哦,刚刚我们喝的茶里被下了药,看药效大概服下半个时辰便流遍全身,到时候一闻到镇外的浮澜香法力会持续不断地流失,拖上一炷香时间我就只能束手就擒,你的话……大概能坚持久一点?”
墨倾玥宛如遭到晴天霹雳,彻底僵硬:“你为什么不早说?”
她原本没想喝的!看楚银霂喝得畅快才不自觉地喝了几口……
“咦?”楚银霂疑惑,道,“从端茶上来的那人退下之后我们就被水镜术监视住了,到我们出了茶馆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才消失,倾玥姐姐没察觉吗?”
墨倾玥摇摇欲坠。
“没有……”镇上有干涉法力的阵法,看来茶馆是用了法器隔绝了影响,这么珍稀的法器都有,对方真舍得下血本,要知道这个镇的隔绝阵法可是当初的楚银霂给布置的!
现在怎么办,不走那条路吗?可是改道有什么用,到时候人家一把浮澜香摘过来她们照样栽,反而还会打草惊蛇。而留在镇上固然能拖更久,但是镇上的百姓恐怕大半保不住。
楚银霂再次叹气,道:“那姐姐还不快点传消息?我虽然解了药效,但是到时候一动手敌人就会发觉,只能打个出其不意,拖不了多久的!”
墨倾玥一楞,大概终于体会到夏宛峙之前六百年总有那么几次非想着自不量力跟楚神君打上一场的心情了,她扶了扶额头,冷静下来反而不那么担心了。
她翻着袖子找出几张信纸,一个个叠成信鸟放飞。信鸟扑棱着翅膀飞上天空。
楚银霂见状楞了一下,迟疑不解地看着墨倾玥,小心地问:“这是我说的不会惊动任何存在的传讯方式?”
墨倾玥摆摆手,道,“信鸟被毁了他们也会知道我多半有危险了。”就算没被毁,空白信纸也是商量好的暗号。
“……”楚银霂简直不可置信眼前的人能想出这样的方法,“那你叠好直接毁了不行吗?他们要是抓到之后关笼子里了怎么办?”那样的话,信被截断打草惊蛇求救信号也没能传出去!
墨倾玥:“……”
她立刻手忙脚乱地再翻出几张纸叠好成信鸟给心气不顺的楚银霂捏碎了出气。
打草惊蛇怕是没法挽回了,就这样吧。
两人到底相安无事地走出了小镇。
镇外一簇接着一簇带着玫红斑点的白色小花开得娇柔惹怜,芬芳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