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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色的花瓣飞扬飘舞,像漫天雨幕,又像是渲罗瀑布高高落下时,飞扬起的、映出阳光绚烂色彩的水珠。看似柔软无依、毫无规律,却暗藏早已埋好的重重杀机。
压下心中升起的不可遏制的抗拒之意,夏宛峙坚定了脚步,走进其中。花雨在眼前身后飘飞而过,好似一个女子比花朵更为娇艳的笑容,笑在他的眼前,留存在他的心间,太过美好,叫他每一次记起,都抑制不住心头泛起的酸涩和苦楚。夏宛峙一个晃神,便仿佛落入了另一个世界。
少女带着明媚的笑,拉着他走在云端。天空湛蓝而晴朗,像他那时简单纯粹、毫无阴霾的心情。
像是久远的记忆,又像是不愿醒来的梦。
还记得那一缕比心更暖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带起的一层朦朦的光晕。
就像现在。
手上的触感如此真实,她却缥缈得像被时间停驻了的过去。
就如同她的面容、她的笑靥、她的声音,美得仿佛从未真实过,就如她伸手拉着他飞上云端之时,他的心蓦然加快的一阵跳动,虚幻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时候她说了什么?
哦,对了,她在告诉他何为天界、何为神明。
少女笑容自在,眸光自信而坚定,像是无所不能的神。她的声音也如她本人那般美好而坚定,让人不由自主地坚信,她的话便是真理。
“自律、自持,戒嗔、戒怒,无欲、无为,有容、有情,心怀信仰、心怀苍生,敬天地、敬生命、爱自己……神,只是努力让自己更懂得去爱这片天地的人。”
她说这些话时,眼中倒映着天地,没有自己,可夏宛峙并无失落,只觉满心欢喜。
他问:“可是心怀苍生,又怎么无欲无求?你心怀天下,难道不希望天下更美好,这不是就一种欲求?还有,神既然心怀苍生,又怎么能爱自己?若要为天下牺牲,他是爱自己还是苍生?”
她轻轻地笑,那样耐心地解释给他听:“修行即修心,看清自己的心,看清自己要装进心里的天下,我觉得她很好了,可有的人觉得她还能更好,那要怎么办?你所求为何?是否妨碍了别人的所求?你要怎么想、怎么做?这一切、就是修心,就是修行。只是你无论为天下、为苍生、还是要为他人,终要记住,生命终归是自己的,谁也不能替别人去活。”
他有些迷茫。心怀苍生、无欲、无为,像是怎么解释也无法说通的矛盾体,他希望得到答案,可她却将问题抛回给自己。
楚银霂抬眼看着即便立于云端,依然高不可攀的上天,接着道:“天下是大家的天下,不能你觉得好便自作主张,而天地属于天地本身,谁也不能凭自己心意决定她如何。无论何时,对天地的敬畏不可放下,即便你修行到了在天界也属传说的第十境,也不要想着凭自己的力量改换天地。”
这是感悟,也是告诫。
他若有所思。
最后,楚银霂朝他笑得真切,声音仿佛鲜活起来,似还带了一分娇俏:“心怀苍生当然要爱自己,难道你自己不是苍生之一,不是天地间的生灵之一?你父母,或者天父地母生了你、抚育你,你不自爱,如何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父母?何况,放弃自己所珍视的,才叫牺牲,若你自己都不珍视自己的生命,放弃了,这叫自行解脱,不叫牺牲。”
这一笑,仿佛一泓清泉,清澈、纯净、晶莹,彻底占据了他的脑海、拨动他的心弦、主宰他的情绪,夏宛峙同样报以一笑,只道:“谢谢你,银霂。”
楚银霂拉着他,道:“现在你不必多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我也不一定就是对的。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跟我走在天界,一起谈起这些话题,那时候,也许你会比我明白。”
夏宛峙满目怅惘:“听你说天界规矩如此森严,也不知我能否适应。”
“是呢!”楚银霂俏皮一笑,道,“我听说有对姐妹吵架,然后其中的妹妹就被打入天牢思过了。”
“天界不是没有牢狱只有思过的地方,叫什么……”
“叫什么都是天牢!”
“……”
“开玩笑的,你放心,凡间不是也说‘人在做天在看’,‘人可欺、天不可欺’吗?私事还是涉及天规之事,很多时候上天比你自己还清楚。毕竟凡人有言‘清官难断家务事’嘛,两面不讨好的事大概老天爷也不想凑合?”
“……”
“还有你们这些自凡间修行上去的,一个个心眼多得很,我记得还有一个想利用天规言辞算计上仙的,上仙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被天规发配了。所以你放心,人在做天在看,没有谁能算计上天。”
……
笑语依稀在耳,人影却恍然远去。
风止,纷纷扬扬的花瓣缓缓落地,花雨筑成的屏障悄然瓦解,有人自落幕的花雨之后走来。
月白色的广袖华服,缀以浅灰色的纹饰,像清澈的流水,又像抬眼看到的天空。银色发冠高高束住的头发垂落腰间,面部轮廓柔和,眉眼却带着冷锐的坚毅。
收回撤销阵法的手,那人开口,声音比之以往,多了些淡漠,“我记得这种迷阵难不倒你,陷在里面那么久,是你不想解,还是不肯解?”
是陷在迷阵勾起的回忆里出不来,还是就等着我不得不出手?
夏宛峙收起追忆的神情,冷冷地看着他,道:“有区别吗?还是说你对我的控制欲已经到了这点差异都无法忍受的程度了?”
对方带着有些莫名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道:“你心有怨气,可需稳固一下心境?”
“不必,得到想要的答案,它自然便稳固了。”夏宛峙冷言冷语地嘲讽。
“好吧。”既然对方坚持,他不便多言。
夏宛峙目光如冰地地瞪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谁?你说你是银霂的哥哥,可银霂唯一的哥哥早已闭关,而皞天楚氏一族,除了他们兄妹再无别人!”
对方却答得漫不经心:“你怎知再无别人。”
“我有楚字仙符。”夏宛峙回答,“你总不会要说它骗我。”
枯落的叶片落在肩上,那人伸手拂开,一边随口答道:“你依靠仙符感受不到便不存在了吗?那玄天夏氏除了你再没有别人了。”
“那真身法衣呢?你在天界为何不像在凡间时候那样穿楚氏银、乌二色的仙服?”夏宛峙讽笑着,心中已被怨恨充斥,甚至未去思考对方对自己另一个仙符的权限亦如此了然于心有何不妥。
那人挑眉看了他一眼,眸光清澈,像是带着笑意,又像什么也没有,夏宛峙却仿佛得到了鼓舞一般,一点一滴数落起来,“银霂说起无数次她的哥哥,却从未带我去看过,因为她的哥哥在闭关,不是吗?如果你也是她哥哥,为何银霂从未提起过你?那天你跟我说你是银霂的亲人,说她有危险,让我去救。你与银霂有五六分相似,气质也与她说过的几无差别,何况我那时满心是银霂的安危,并未怀疑。可是现在想想,如果你真是她的哥哥,她有危险你为何会来找我?你应该急着去救她的不是吗?!”
夏宛峙越说越觉得有道理,瞪着对方的眼神也越加怨恨。
对方抬眼看了看上天,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天空中,银白色的太阴星往银汉投下一缕月华倒影,金色的三足飞鸟乳燕投怀一般扑向太阳星。他收起视线,转过身,一边百无聊赖地往回走,一边反问道:“好吧,所以呢?”
他懒得解释。
夏宛峙死死瞪着他,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上,嘴里却咬牙切齿道:“所以,你、到、底、是、谁。”
那人身披流水般的精致华服,像天空般明净,像大海般深邃。遮盖所有光华的树荫,树荫与树荫间投下越发耀眼的阳光,他的身影走过,明明灭灭,竟显得飘忽朦胧,如梦如幻,似神似圣。
那人微微侧脸,眼底余光瞧见夏宛峙愤怒通红的眼睛,他却垂了眼,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用从未有过的,轻柔得缥缈的声音回答:“我是……墨初吟。”
清浅的声音却有如千钧,重重砸在夏宛峙的心头。
“墨门?”他恍悟,迟疑声音却带了几分不可言说的黯然。
“是。”
“我不要!”夏宛峙脱口而出。
墨初吟终于止了缓慢而随意的步伐,回头正视着他,认真地问道:“你认真的吗?”
夏宛峙忽然觉得自己讨厌这种眼神,好像兄长在看自己闹脾气的弟弟,他看得分明的,对方满眼写着“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的那种诡异地混杂着无奈和欣慰的目光。他不喜欢,他没有兄长,没有亲人。
夏宛峙语气冷硬地顶回去,带着几分得意的嘲讽:“当然,你自己招惹的责任你自己去背负,你自己不想要的东西也别丢给别人!”
墨初吟轻轻笑了,那笑容不含冷意,亦无嘲讽,只是简简单单的纯粹笑容,夏宛峙看得一愣,一时竟有些恍惚——无怪乎自己在此之前对他是银霂的哥哥这件事从不怀疑——分明应该是含着截然不同的含义的笑容,他却觉得这跟记忆中楚银霂抱怨着反正都是天牢的那种神情神奇地重叠一起。
他收了视线,虽愿意放纵自己恍惚的沉迷,却也不想被眼前的人看到。
“好。”墨初吟回答。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传来,夏宛峙一时惊醒,竟险些反应不过来今夕何夕。
不安在蔓延,夏宛峙有些无措,可情况已不容许他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