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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底还是走了这条路。
所以,他们没有找错人。
司柳汀心中感慨一下,却是勾唇一笑。
如果沈移椹听到她说那句话的语气,看到她这副神情,发现他们倾尽全力的计划成功之后却只得对方那样无动于衷的反应,恐怕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等死。
可他没看到。
司定玄点点头,道:“也好,后面就不是我们的事了,姐姐,我们回去复命。”
他敛眸一笑,竟带着几许意味深长。
而那一刻,云破日开、天地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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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太阳宫中,一石一木、一雕一饰,俱浸润了太阳神光的气息,静静散发出温暖的煜煜辉光。
赵东垂站在宫殿之中,目光低垂,神色沉重,“儿臣还以为您袖手旁观,不过是因为小辈们的小打小闹入不得您的眼。”
可这件事绝非他以为的小打小闹,涉及之深更是远超他的意料,怎可能入不了他父皇的眼?
他抬头,直面太阳神皇的威慑,毫不退缩。
“父皇,您在这至高天阙端坐多年,已经看不到这皇座之下的一切了吗?”
赵东垂心里清楚,之前那一次见面,毕竟在弈族的辖区,尽管弈皇当时被隔绝,他之后也有办法查探到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是以,秦莫泉并没有对他说什么,可行动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这世上,有谁能让秦莫泉再也维持不住淡然平和,彻底失态?
秦家做不到,弈皇弈后同样做不到。
只有羿宛绛。
秦莫泉要告诉他的就是这件事——他已经确定,他和弈宛绛之间没有一个好的未来。
弈皇弈后如此认为,所以故意拆散他们。
什么情况,让他们觉得,秦莫泉和弈宛绛的未来比现在更伤弈宛绛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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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莫泉明白,所以失态,所以绝望。
哪怕没有获得朱天之基,论起朱天妖族的形势,秦莫泉的了解程度远甚于弈宛绛,他更比任何人都希望他们之间的阻碍不是那么大。
所以秦莫泉没法再自欺欺人的表现,已经告诉了赵东垂一切。
什么样的阻碍早已注定无法挽回?
立场。
赵东垂心下明白,能跟秦莫泉势不两立的势力,并且真的有势不两立的资本的,他们知道的也就是两个。
其一,明府。
可明府之人曾招揽秦莫泉,且尚在等待答复。
那么……逆轮宫?
不,逆轮宫掌管天地间所有脱出轮回的和逆行于轮回的生灵,朱画溶属于此,所以秦莫泉也属于。
要么,是逆轮宫的叛逆者,要么,是他们所未知的足以与天庭或者逆轮宫抗衡的另一个势力。
无论哪种可能,他的父皇绝对不会毫无所觉。
可他如此看着,任由事态发展。
赵东垂执拗地看着他的父皇,心中不知为何有些空落落的,像悬在半空,无从着地。
他从未如此想要一个答案。
太阳神殿中高高在上的太阳神皇垂眼看着他,声音无悲无喜:“皇儿,世间万物、皆有定数,吾等身在其中,不可强求。”
心中的巨石猛然砸落,砸得他头晕眼花。
这,并不是他希望得到的答案。
定数……是他知道的那个定数吗?赵东垂不知不觉已攥紧了宽大袖口下的手。
——我站在这里,您要告诉我,您袖手旁观的不是秦莫泉,而是我?
他站到这里,只是因为失望,可万万没想到,问出的结果却几乎让他绝望。
心中惊涛骇浪,赵东垂面上却一派平静——近乎空白的平静。
“父皇,”赵东垂低头错开视线,声音反而失去了所有的情绪,平淡如一杯白水,“何谓定数?儿臣以为,一成不变,无法改变的才叫定数,如果要让您画地为牢、退居观望,方可定下之数,何不称之为‘变数’?!”
“时机到了,你也会明白,天威所在,需心存敬畏。”太阳神皇的声音,像这天,身处其中,亦觉浩渺。
“儿臣、会明白。”
赵东垂屈身下拜,后退到门口,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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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汤谷宫,赵东垂的步伐急缓如常,就像以往,无人能从中窥探出他的心境。
金乌大太子所居住的汤谷宫瑰丽无双,宫殿的材质恰如浅金色金乌之羽碾碎再拼凑起来,每一粒每一丝的每一个角度都有它独特的柔和光芒。
细细碎碎,璀璨却不炫目。
似冬日初晨的太阳,既柔和又温暖。
赵东垂拾阶而上,轻轻推开虚掩的大门。
金乌大太子的居所,本就浸染了太阳神息之精华,即便不掌灯烛,也是遍地辉光。
在这软光成幕的宫殿之中,有人闻声看去。
“东垂。”
伴着轻软温和的声音,那沐着辉光的身影一下子扑在他怀中。
金乌大太子妃,虞覆霜。
赵东垂抬手抱着她,觉得空落落的心慢慢落到实处。
能让秦莫泉动容的只有弈宛绛,但能让赵东垂动容的只是太阳神皇,没有虞覆霜,因为她绝不会让他产生那样仿佛被离弃、被背叛的情绪。
这一刻,他的心蓦然平寂。
回忆瞬间浮现心头,是河曲一晤,他与虞覆霜先后踏过的那块灰色巨石上平滑的纹路;是轻俪重逢,她指尖拈过的那片花瓣与他的气劲共同击落的冷箭;是食牡因缘际会的同游,他们身后飘落的茫茫飞絮;是寻幢再遇,他顺手灭杀数百敌人,救出的踏在血浪上的她眉眼未褪的冷光。
有过展颜相知,也有过不欢而散。
他随遇而安而她执着倔强,所以分歧几乎早有预见,会各自放下重新和好也可以预见,意料之外的是她来得太早,不过半日,虞覆霜深思之后立刻找了上来寻求彼此各退一步的和解。
此后,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直到太阳神皇令他了断情丝闭宫静养的命令下来,赵东垂才意识到他们之间原来是爱情。这道命令其实对赵东垂来说并没有什么效力,他可以选择不听,可他最后选择领命,留在这里,不闻、不见。
这命令来得太早,他从来没意料过爱情,也就从没想过对待这样的感情自己该何去何从;但也来得太迟,等他静下心来,才发现相思入骨,无药可医。
那个时候,赵东垂日复一日地看着这座几乎看不到每一天变化的宫殿,连脑海都不在转动,仿佛一个不会动不会思考的雕塑。
直到虞覆霜从废弃上万年的天梯一阶阶飞上朱天,闯进太阳皇城,也重新闯进了他的心里。
太阳神皇在天界下达禁止她在各个天界之门通行的禁令其实毫无道理,在天界也毫无效力,可就如他做出的选择一般,虞覆霜仍然去遵循,耗时一千多日来到朱天。
这或许是他们第一次不经争议而做出的相同选择。
那一天,朱天奇异地晕染了漫天红霞,赵东垂恍若惊醒,恍惚看着太阳神殿的方向。
太阳神殿的侍从将虞覆霜当做闯入者重重包围,十数根长矛抵到她的颈部、喉间。虞覆霜无视颈上的威胁,一步步走进太阳神殿,抬头直视着高处的太阳神皇,毫无畏惧,毫无退缩。
一身淡青缀以纯白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仿佛比最烈的火红还要张扬。
“太阳神皇,看在小仙今天站到了您脚下的份上,对于您的决断,可否容小仙一个博得您认可的机会?”
太阳神皇令侍卫退回原处,亲自走下阶梯,走过依次行礼的侍从,站在她面前,“吾儿东垂得仙子垂怜,是我等之幸,可仙子理应知道,他并非良配。”
这话说得已足够客气,无论修为还是境界,虞覆霜都只及赵东垂一个零头。
“您说的,小仙并不知道。东垂殿下是最纯粹的太阳神光,乃永恒不变的天地至理之一,灵魂、思想是天地至理的衍化,生不出任何逾越天规的念头——小仙知道,这两年,有的是这么劝告小仙。可即是天地至理所影响,那么无论如何也隐瞒、无法改变,所以,小仙所认识的、爱上的,就是这么一个他。”
“你知道他这个身份,难道不知道,他这样的存在不该有私情?”
虞覆霜反而笑了,“陛下,您既然为东垂殿下是天地至理之一而劝小仙放下,不该对这个身份多点信心?”
——如果赵东垂能为私情影响公正,他身为天地至理、思想被禁锢于彼的论断就不成立,那还有什么理由阻止他们在一起?
如果不会,那更没必要担心了。
这是个是与否都是她胜利的答案。
这时候,赵东垂破了禁令一路横行闯过来。
既然太阳神皇在此处,那么他若想走,太阳神宫其实没有别人能拦住他。
赵东垂看着虞覆霜执拗而坚决的目光,旁若无人地走到她面前。
这是有太阳神皇在场的时候,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没有第一眼看他的父皇。
站在虞覆霜面前,赵东垂背对着太阳神皇,声音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冷硬。
“所有人都说,我的思想、我的意识都不是我自己的,只是天地意志的投影,如同术法控制的傀儡,永远只能做出术法所能及的动作。你若与我结合,气息相容、命数相牵,影响我的那份力量也会同样影响你,而没有人知道是那种方面的影响,是与我一致,还是截然不同。你会变成什么样,我都无法预料,这样,也没关系吗?”
虽然,他从不觉得自己的思想是被控制是。
虞覆霜粲然一笑,自信到张扬,她反问:“既然你能甘之如饴,又凭什么认定我会抗拒。”
——到时候我与你一般皆身在局中,所有人都在说自己也感受不到的不同,从何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