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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接着一层的榉木屏风将暗红色的木墙外的喧嚣渐渐隔远,楼阁另一头的窗台之后,只看到清溪流过,偶然飘零的枝叶或铺了石板、青桥,或落在流水中,旋流远,好像置于另一个世界的平和宁静之中。
夏宛峙歪头静静看着,目光渐渐空了,面露思索之色。
隔音效果一般的木墙透出外面压低的交谈声。
“……那毕舟流也太过嚣张,不过靠着渡灵之术用灵药灌出了几个高手,便欺我幽州无人了吗?”
雕花木墙的另一头,成清晓重重将酒杯放下,语气中满是不悦。
方识遥在他左方,见状按住他的肩膀,劝道:“别这么说,渡灵之术何等邪异,哪怕渡灵者自愿,也是过了,我们未能确定,不可胡乱冤枉他人,毕仙人身为一州驻守,当有分寸。”
成清晓不以为然地冷哼出声,道:“与灵药心魂相连几为一体,千万里之外都可感知,无论条件多苛刻难取的灵药都能在接近方寸之地后自己送上门——这不是渡灵者是什么?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渡灵之术需要以灵药本身特质以咒术为文字渡入灵魂之中,日夜以所需采集的灵药气息浇灌,与灵药成共生之势,一旦灵药耗去,渡灵者的灵魂也会跟着耗尽,即便救回来也只剩个毫无意识的残魂……即便对方自愿也踏在了有违天和的边缘。若不是正常情况下几乎没法取得的灵药,根本不会有人用这种法术。这罪名并不轻,只要未确切定罪,我们即便怀疑,也不能这么传……我这不是只跟你们说吗?”
他的对面,庞渐微一脸漫不经心,声音却很是严厉地道:“各州之比尚未开始,我们还没输呢!急着怀疑对手是否走了捷径是不是太早了?再说,捷径千千万万条,你何必猜测最险恶那条?只要不是渡灵之术,毕仙人哪怕当真走了捷径又如何?只要规则允许,便不能说他有错!”
成清晓一脸愤愤,到底无言以对。
隔着那面木墙的这头,铺着青绸的方桌上,白玉般的精致手指握住瓷壶,举起、微倾,清澈莹亮的茶水注入白瓷杯中,淡淡的木犀香扑鼻而来,纯净无色的茶水透出晶莹透彻的光彩。
眼中幽光渐渐散去,夏宛峙低头轻轻抿了一口茶,便将杯子放下,面上一派平静,心中却是倍感无奈。
怎么……他都打算放弃了,鱼反而来咬饵了?
他摸了摸下巴,想着这网到底是收、还是不收呢?
这到底不是什么大事,他才随便纠结,也正因如此,在另一件事引起他的注意后,夏宛峙便将之抛在脑后。
这时候,茶才饮了几口,点心还没上。
垂在门上的珠帘之外,一道身影由朦胧至清晰,来到隔间之前,葱白的玉指拨开珠帘,走到他的身边。
“宛峙,我回来了。”
楚银霂做在他的身边,轻轻一笑,真切动人,一如之前走到他身边之时的任何笑容。
“这么快?”夏宛峙说着,给她倒了一杯茶,拿起自己那杯慢慢啜饮,“菜还没上,你先喝茶。”
楚银霂手指按在杯壁、停了短短一瞬,便端起杯子,慢慢喝着道:“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能有多久?”
谈话并没多久,大部分时间其实是花在来回路上的。
“说了什么?”
“她说……未来走向如何,看我们今天如何了。”楚银霂撇了撇嘴,不在意地笑笑。
夏宛峙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忍了忍,到底艰难地把茶咽下,他这才开口,问道:“能被我们‘改变’的未来,还轮到我们去改变吗?”怕是天界的高境界神明一个喷嚏就能把它扭曲得面部全非、找不回来了吧!
“谁知道呢?”楚银霂捧着茶慢慢喝,然后道,“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起因都有可能只是一件不经意的小事……”比起这个,她更奇怪这么重要的事连心术为什么来对她说。
感受了一遍让千年的时光变迁了、却依然芬芳沁人的口感,楚银霂将茶水放在一边,这便取出奏折铺开。
“宛峙,你觉得,未来可以改变吗?”楚银霂写了个开头,便握着笔问他。
夏宛峙道:“那要看我们怎么理解这个‘未来’,这个‘改变’了。在我看来,未来既是变动的、也是注定的。随着时间推移而发展的事就像一条河流,像河流,总会因总总缘故改变流向,但无论流向怎么改变,它最终都是要汇入大海的。”
而这些改变,便又不知多少兴衰。
窗外潺潺而响的流水下,游鱼甩了甩尾,那流水溅出一片水浪,夏宛峙目光渐渐悠远,“至于看到的未来,或者说‘预言’,我曾经觉得,所谓的‘未来’其实是有意识的,它们都有让自己真正存在的本能、或者说希望。将自己投映在现世某个生灵的感悟中,就成了‘预言’,能否成为现实,在于愿力、或者说信念。你越想避免他,越说明你相信它,便越是可能反而成就了它。还有一种‘预言’,但我更愿意将之称为‘警示’,它知道自己并不够好,所以,指向你避开并不美好的未来的方向。”这种,与其说是某个人的预言改变了结局,不如说是众生的愿力成就了希望。“但是,这只是一种说法。未来有无数种可能,可能成为我们的过去的只有一种可能,既然只有一种未来能成为过去,我们又怎么能知道那个未来是注定的、还是被改变的?”
楚银霂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未来这种事,哪里该我们来操心?”
说罢,她下笔如飞,刷刷刷写了满满一本的奏折,这便施法传交给她哥哥——代呈,附近没有她的奉天台,不能直接上呈天帝,所以,让她的哥哥转交是最快的法子。
夏宛峙笑了笑,同样没把这预言放在心上,只是好奇问了一句:“你有没有问她,到底看见了什么?”
“问了……”楚银霂把奏折送出,回头托着腮看着夏宛峙静默片刻,忽然问道:“宛峙,你说,假如有一天你对我的情意全部消失,一切从头开始,你我还会走到一起吗?”
那一刻,夏宛峙的心骤然一紧,险些以为楚银霂知道了什么,可很快反应过来如果楚银霂知道,之前对着送他的雨丝坠就不会是那个态度,她说的大概是引她出去那人看到的其中一个未来,继而想到此事几乎近在咫尺,她就算现在不知也会很快知晓,他完全不必为此紧张……
内心思虑万千,时间也只不过过去短短一瞬,楚银霂只看到夏宛峙动作一顿,继而陷入思索,显然是在认真想象她说的那个场景。
没多久,夏宛峙一笑,道:“我觉得这不算什么,除了亲情,任何生灵之前的感情都不是生来便有的,我认识你以前同样对你没有任何情意,可不需要什么机缘、意外或者巧合,我们走到了一起。”
就像眼下这河流,只要不半路枯竭,总会流入大海。
楚银霂于他,就是那片必然会到达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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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风雨侵蚀得早辨不出原貌的断壁残垣,腐朽残存的老根枯木,这是帝都少有的荒凉,植被都稀疏得踪迹难寻。
献祭生命的法术凝成片刻的结界阻隔双方。
半跪在阵法中的殷水凉擦去唇下鲜血,含恨看了对面一眼,消失在能穿梭空间的阵法中。
那以生命力祭奠的浩大结界如烟火般绚烂了片刻,烟消云散。
沈移椹最后看了一眼殷水凉消失的方向,无力地坠落在地。
瞧见对方已无力再战,司定玄倒不那么急着下杀手,更不急着追踪逃离的那位,只拿长剑驻在地上,撑着手肘支着下颌冷哼道:“那女人……现在叫殷水凉是吧,她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个拿命拼地拦着我给她制造逃离的机会。”
他的身边,司柳汀微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摆弄她手中形似罗盘的法器。
沈移椹咳出了几口血,笑道:“或许这就是……信仰。”
大概是见殷水凉成功逃离,也或许是已经尽了自己能尽的责任,后面怎样已不是他能左右,所以反而豁达了,那一笑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司定玄“啧啧”两声,道:“不明白你高兴什么,逃一次牺牲一个人,这三个月下来。你们还有几个人可以牺牲?”
今天更是更是只看到他们两个,不知是都牺牲了还是叛逃了。
沈移椹摇头笑笑,并不回答。保护好殷水凉是他师父临终前最后的心愿,若不是确定她能彻底逃离,他又如何能安然赴死呢?
手中的法器“叮”的一声响,仿佛命运的合轨。
司柳汀握紧法器,目光一动,即刻发声:“定玄,她……”
司定玄抬手制止了她的话,直起身提着剑过去,冷不防一剑刺穿对方胸口。
沈移椹含着最后释然的笑倒在地上,泛着血色的魂魄离体而出,飘扬九天之上。
“定玄,怎么了?”司柳汀走到他身边,疑惑道。
司定玄神色冷淡,道:“没什么,敬他是个汉子,让他死得安心些。”
“哦。”司柳汀应了一声,这才道:“殷水凉的天机印刚刚终于有再次启动的迹象。”
等天机印彻底启动成功,就回彻底模糊他们此次的线索,可司柳汀的话却平平淡淡,好似一直在等着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