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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片竹林中,竹枝轻轻晃动,受着微云薄雾、和着柔暖天光烘托,更显得青碧如染、玉润如洗。秦莫泉从竹林外的院中走出,对上了弈宛绛的目光后,恰停在了半途,四面皆空,无比醒目。
院落的精雕细琢,竹林的静谧空旷,仿佛都与他格格不入般远离着。秦莫泉站在那唯一的空旷之处,面色苍白,周身气息更是微弱轻浮、仿佛一戳即碎。
“秦大哥!”画溶惊呼出声,几步绕过落了地偏是先与弈宛绛辩驳的赵东垂,一下子冲到秦莫泉身边吗,扶着秦莫泉边旁若无人地疗伤起来。
赵东垂反驳了弈宛绛的质问后,见此状况,却是侧过一步,将那二人挡在身后。
弈宛绛目光顿时一变,赵东垂拦在他们之间,似作防护之势,他防备的能有谁?能是谁?!
她知道他们认识,但从来不知道他们的关系有这么好!好到赵东垂听到秦莫泉在自己未婚妻家里受伤,居然不由分说直闯进来,在她面前给他护法!
可是,若说赵东垂早知道秦莫泉的计划,为什么来得这么晚?若不知道,为何问也不问,却防备着她?
赵东垂没注意看她的目光,即便看了,他也不是秦莫泉,不能从这微带冷意的眸中看出那双眼睛的主人百转千回的思绪。再说了,知道了又如何?他还能在人家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的情况下解释自己一开始本是打着看热闹的打算来的?
回头看见秦莫泉有所恢复,赵东垂懒得与弈宛绛绕圈子,便转过身来从袖口取出一份纯白泛着淡蓝水纹的卷轴,笑道:“秦莫泉,这是天帝陛下给你降下的旨意,我替你带来了。”
行动才是最有力的解释不是?
秦莫泉微怔,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赵东垂稳稳地托着那份书写着天庭最高意志的卷轴,浅淡的、客气式的虚假笑容不变。
秦莫泉眨了眨眼,垂下视线,慢慢地撩起衣摆便欲跪下。
这时候,却是赵东垂上前两步,拿着那份换谁来都恭恭敬敬供着的天帝之旨抵住了他下拜的动作,再一转手便已将手上的卷轴抛到对方怀中。
他仿若无事道:“不必多礼,我不是来传旨的。这份旨意,画溶已经代你接了。”
秦莫泉瞥了他一眼,毫不意外地把卷轴接住。一接触道那份写着天帝旨意的卷轴,那内容便已落入他的脑海。
不过瞬息,秦莫泉托着卷轴的五指骤然抓紧,目光一洗此前微黯的温柔,蓦然森冷起来。
“画溶,”秦莫泉换了一声,声音不大,却仿佛字字泣血的决然,“启凝流阵。”
“是!”
朱画溶肃容应下。
弈宛绛等人根本没看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赵东垂给了秦莫泉一份天帝之旨,秦莫泉便忽然色变,令人启阵,听声音似是凝流阵。
此为凝住光阴流逝之阵。
他在阵中无论经过多久,外面也不过一瞬。
被一拖再拖,到现在也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延尤弋若有所思,怪不得归天师说此行必然只有他们能有收获,顺其自然便可。
——要不是弈宛绛拦下他们,而他们也顺其自然没急着走,哪里能知道所谓的“朱天变故”是朱天之基的守护之灵不知何时得的那个主人从今日起,名正言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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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画溶的动作尤为迅速,刚应声,那阵法便同时启动。
弈宛绛等人与那片竹林、那个院子仿佛同时远去,四面八方是一望无际的空白。秦莫泉静默不动地站着,仿佛花了好长时间去理解,那瞬息便映在他脑海的话语。
“上一次你让我去,又不肯说的结果,就是这份旨意?”
静默了许久,秦莫泉才缓缓问他。
其实不用回答,他怎么能猜不到自己上次迟了半个月的邀约,画溶暴露了的结果,就是它。
“对啊。”赵东垂点头,道:“不用担心楚银霄容不下画溶将他就地正法,更不用担心楚银霄万一见猎心起把画溶给融了当楚银霂的药引,枉费我们千方百计隐瞒这么久了。”
——分毫不提让秦莫泉心绪动荡、几乎无法接受的那一方面。
可他不说,秦莫泉还能不知道吗?
“原来,朱天之基,跟另外七重天的神之基石,没什么不同吗?”
“当然。”
朱天血海无镇守的海神,反而自生灵识,因为朱天血海本身就该是朱天之基的守护之灵。
而这个守护之灵意外与他秦莫泉结契,性命相牵。
这份旨意便是正式册封他为朱天血海镇守之神的授命书,亦即守护朱天之基之职的任命书,秦莫泉还能不知道自己的职位守护之物什么状况吗?
朱天之基除了长在朱天,与皞天之下、另外几重天的神之基石并无不同,朱天之基的巩固确实破在眉睫,可其实不需要成年的弈宛绛。
只要修为足够、心中虔诚,谁都可以!
他却为此险些丧了命。
曾经纵然悲伤却也愿意的谅解,在赵东垂把那份真相交到他手中之时,终于变得无法释怀。
终于没法再自欺欺人!
不能恨……
不能恨。
秦莫泉慢慢收起卷轴,反手取出一把长剑,缓慢出鞘,抬眼看着赵东垂,眸光寂寥,却是朗声笑道:“你我许久不曾切磋,不如打一场。”
那一笑,不知是笑他自己,还是笑这命运。
他与弈宛绛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不是他做得不够好,不是因为宛绛迟迟无法成长或许有他太过纵宠的原因。
只不过,弈皇与弈后并不满意自己这个女婿罢了。
一分黯然、二分寂寥、三分悔悟。
还有最后四分的遗憾。
遗憾那个他爱上的、无忧无虑骄傲活泼甚至有些任性的女孩子,再不复从前的模样。
遗憾这个他用尽心力去爱的女孩子,他却不能娶回家。
遗憾,他一心希望她不那么艰难不那么伤心地度过这一关,到底做了无用功。
只有遗憾,没有恨!
没有恨……
喉咙涌上的甜意埋过了心中的苦涩,唇角淌落的血色滴落云雾之下再也找不见,秦莫泉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明亮如秋水的三尺青锋,清明而朝气的目光,终是染上遍经世事的苍凉。
他却反手丢开剑鞘,手指不在意地擦过唇角,提剑以待。
赵东垂不甚在意地取出一把暗金色长剑,道了一声:“好。”
自启了阵后,朱画溶一句话也没能说到。他旁观全场,也没看明白为什么事情忽然变成了切磋,但到底还是退开了相当的距离,暗暗扩大阵法内部的范围。
听他回答,秦莫泉便提剑而上,剑光横亘长空,像是要劈开世间的一切阻碍,那样激烈、那样决然,落下对方面前。
到底沉默了太久,一朝启锋芒,天地震动。
他以前的剑势,似轻风一缕、拂尘轻且浅,似细雨一波,如露湿清光。看着温软,却绵密圆融、毫无破绽,令人无处着手。
可现在,他的剑势却如雷霆万钧、如峭壁险峻,沉重而压抑。
赵东垂提着自己手中的剑格开那一招,流光如练,幻化出漫天惊虹,一扫对方剑势中无边的沉抑。只一剑,便绚烂了半片天空。
可他的目光却十分清冷,如他掌下的剑刃。
这把剑并不是赵东垂趁手的兵器,甚至其实不是他的兵器,可应付伤势未尽恢复且并无杀心的秦莫泉,却也足够。
一人万钧之势,决然暴烈,一人行云流水、应付自如。
纵是眼花缭乱、剑意肆虐,却彼此消弭,仿佛动静并不激烈。
激荡出的余威稳稳地控制在了朱画溶能轻松维持凝流之阵的程度下。
以神明的时间,说不上太久,只不过到了秦莫泉力竭,两人便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
那片余波,也像微风拂过的水面般轻微,随着他们的休战缓缓平息。
秦莫泉以剑支地,半跪下身,吐出了一口鲜血。
阵法的辉光隐隐亮起,这次,一大滩的深红色泽落入纯白的云雾中,也消失不见。
赵东垂倒飞的身势停在远处,看着他的目光仍带着对战之时手握兵刃的冷意。
见切磋停息,朱画溶正想过去扶住对秦莫泉顺便再次疗伤,却被赵东垂一个眼神制止在原地。
“后悔了吗?”隔着几丈的距离,赵东垂问他。
秦莫泉道:“我不知道。”
为什么会落到今日这一步?大概是因为他没那么自信,自信弈宛绛最后能选择他,所以,拖得片刻,便是多得片刻温存。
在弈宛绛的事情上,他总是顾虑重重,到了现在,也仍不能肯定,未选择的那一步,结果会更坏还是更好。
所以,说完那句回答后,秦莫泉并不释然地笑了笑,感慨道:“贤伉俪鹣鲽情深,我到底不如你们坚定、不如你们勇敢。”
“……那件事上,坚定的不是我,先勇敢的也不是我。”
赵东垂低声道,目光有片刻的迷离。
他的身世、他的身份注定与他共结连理的人需要承担很多,因此,对于自己那份同样来之不易的爱情,他也曾有过迟疑、有过担忧、有过退却的念头。
所以他并不认同秦莫泉的选择。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无论是什么样的难题,难道不该两个人一起面对、一起分担?
哪怕意见相左。